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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六安”的读音说起

 邈思遐想 2017-04-30

微博中写的是“字典”,但贴出的却是《现代汉语词典》的相关照片,郭志坚似乎把“字典”和“词典”混为一谈了。当然啦,也许是一时笔误,且不去管了。

语言文字很复杂,没有人敢说,他能认识所有的字,能读所有的字音。所以,勤查工具书是每个人必须养成的习惯。郭志坚遇到问题,能自觉地向工具书“请教”,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然而,任何一部工具书,都有自身的功能、条目范围、查检方法以及编纂意图等等,查检者务必熟悉、领会。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六”确实只收一个读音liù,但此字头下所收录的词条中并没有“六安”一词。该词典未收(或有意或无意)“六安”这个地名,并不说明它主张“六安”的“六”也读liù。有媒体询问过《现代汉语词典》编写组的有关人员,得到的回答是:在过去的《现代汉语词典》中,收有“六安”词条,“六”注的音都是lù。2005年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2012年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均没有收录“六安”词条,这是一个疏漏。现在正在编纂《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其中会收“六安”,“六”将注lù这个音。“六安”的“六”到底该读什么音,“相信大家一看就明白了”。

任何工具书都不是“万宝全书”,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陷,甚至会出现错误。如果所查问题正好碰上工具书的缺陷或错误,怎么办?所以,查工具书不能只查一种,要多查几种,要进行多方面比较。郭志坚要是多查几种工具书,就不会读错“六安”的读音了。《辞海》  《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等权威语文类工具书,都给“六安”的“六”注过音,注的都是lù。《中国古今地名大词典》由国家主管地名工作的民政部组织编写,“六安”的“六”注的也是lù这个音。仅以《现代汉语词典》为依据,遇到问题只查这一种工具书,出现失误是难以避免的。

再说,从事语言文字工作的一线人员,必须具备一定的语文素质及文化修养,有一定的语言文字分析、研究能力,遇到问题如果只能查查工具书,显然是不够的。“六安”的“六”读什么音,作为央视《新闻联播》的主播,应该能借助有关资料,做出正确的判断。

地名的读法,通常遵循“名从主人”的原则,即当地人怎么读,就怎么标音。“六安”已有2000多年历史,原本是一个郡国名,始置于西汉元狩二年(前121)。东汉建武十三年(37)并入庐江郡。北宋置六安县。明清时置六安州。1912年改为六安县。1978年设六安市(县级),1999年升设六安地级市。“六安”的“六”,当地人一直读lù而非liù。这就是权威工具书将其注音为lù的原因。当地人的读法,其实源自“六”的古代读音。同理,南京“六合”的“六”,也读lù不读liù。除了“六安”“六合”以外,全国还有许多地名都依据“名从主人”的原则,按当地方言音读,这些方言音也大都源于其古代读音。如山东“东阿”的“阿”读ē,不读ā;河北“蔚县”的“蔚”读yù,不读wèi;湖北“黄陂”的“陂”读pí,不读bēi;安徽“蚌埠”的“蚌”读bèng,不读bàng;浙江“台州”的“台”读tāi,不读tái;广东“番禺”的“番”读pān,不读fān;等等。

为什么在一些地名中一直保留着古代的读音呢?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分析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可能也不一样。我们认为,这与古代的社会文化有关。我国古代有“故土”情怀,除非出现“不可抗力”因素,古人大都世世代代居于某地。古人在京城或外地做官,致仕后往往“告老还乡”,回到故里。就是在外地去世了,也会把遗体运回家乡,葬于故土。地名便被世居于此的人们代代口耳相传,发生音变的可能性相对较小。并且,家乡的地名也是家乡的符号,能勾起家园情怀;重乡情的人们,不忘故土,会在潜意识里记住家乡的一切,也包括家乡地名的读音。

当然,由于人口的流动、普通话的大力推广等等原因,地名中的特殊读音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势必有人按普通话中的一般读音去读。如果读的人多了,地名中的特殊读音也是可以改读的。比如广西的“百色”,其“百”过去一直读bó,现在读bǎi。不过,改读的情况很少见。“六安”的“六”,不排除有人读liù,但当地人大都倾向读lù,远没有到改读的程度。六安市民政局地名规划科相关人员曾表示,“六安”的“六”读lù在当地没有异议。据说,安徽省民政厅及安徽省语委也表示,“六安”的“六”保留古音lù。

(本文刊于《咬文嚼字》2016年第6期。)


最近,《新闻联播》主持人因为把地名六安读作“六(liù)安”而引发争议。网友表示,六安市当地老百姓都读“六(lù)安”,可《新闻联播》播音员郭志坚发微博回应说,在主持人作为读音和书写的依据、最新版《现代汉语词典》中,“六”只有“liù”这唯一一个读音。所以,“六安”到底是读“六(liù)安”还是“六(lù)安”?

六安的六,之所以读作lù,是当地方言的读音,无论《现代汉语词典》怎么规定,当地人可以一直将其读作lù。而在普通话的大多数情况下,数字六读作liù也没有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普通话里的六,到底该不该保留lù这个来自方言的读音呢?

像这样的情况,汉语词典编纂中一直服从“名从主人”的原则。所谓“名从主人”,是指事物以主人所称之名为名。这个原则不仅适用于外交、翻译等领域,也适用于语言学领域,具体体现在大量得到保留的、与现代普遍存在的读音不同的人名、地名上,比如浙江台(tāi)州、河北蔚(yù)县、上海莘 (xīn) 庄、江西铅(yán)山等等。基于“名从主人”的原则,在第五版《现代汉语词典》之前的几版中,都认定在地名六安中,六读作lù。

虽然把地名六读成lù占了些理。但这次风波中出现的某些观点,却显得有些牵强。比如有六安网友搬出历史“抗议”说:“汉武帝取‘六(lù)地平安,永不反叛’之意,赐名六(lù)安。而‘lù’的读音更是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皋陶卒,葬之于六。禹封其少子于六,以奉其祀’。这么悠久的读法,岂是说废就废的。”“六读lù更为古老”这个观点还有专家为其站台,称自战国便存在“lù”的古音。

这种论证的出发点虽然是好的,但可惜并不能得到汉语史发展上的学理支持。一方面,由于汉语汉字本身的特点和研究材料的缺乏,上古汉语的读音到底是什么还是一个谜,虽然学者在大量研究的基础上构拟了若干种上古汉语的语音,但我们需要明白,这都是人们的猜测,不一定是上古汉语真实的面貌。网络流传的一些诘屈聱牙的“听上古汉语读诗经”之类,采取的也不过是诸多学说中的一家之言,仅供参考和娱乐,不能太较真。所以说,六在上古时期读作lù,是一条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论据,自然失去了其说服力。

另一方面,就算是普通话里把六读作liù,也是相当有历史“底蕴”的。如果以研究比较充分可信的中古音作为参考,六在中古时期的读音应是liuk,普通话以北京音为基础,把六读作liù,更接近中古汉语的面貌。在北京音中,古代和六韵母相同的字,韵母大多已经变成了u,比如古代曾与六同音的陆字(古代六和陆相通,现在这两个字虽然读音不同,但是将陆作为大写数字六的习惯保留至今),现在就毫无争议地读作lù。为什么六没有跟随自己的小伙伴一起变成lù呢?这是因为六在生活中非常常用,越是常见的字词,其读音越不容易跟随大流发生变化,于是特立独行地成了语言中的活化石。在这一波语音更迭的大潮中,除了“六”或“陆”这样立场鲜明的,还有一些字属于“两面派”,保留了两种读音,成了多音字。比如“熟”字,口语中读shóu,如“饭熟了”,书面语中读shú,如“成熟”。总而言之,如果非要谈历史,普通话把六读作liù,资历也不浅。

根据名从主人的原则,六安读作lù是有根据的,但是一定要扯上什么历史渊源,可能多少有些牵强。不过,既然“名从主人”,为什么第五版、第六版的《现代汉语词典》要弃lù存liù呢?这涉及到语言两方面性质之间的矛盾:语言一方面是交流、沟通的工具,这是语言最主要的职能,所以语言要求精确、简练、高效,冗余的成分越少越好;另一方面,语言是文化传承的工具,忠实记录着民族、文化的发展,从这个角度说,保留得越全面越好。

如果把语言看成交流沟通工具,那么删去六安的特殊读音lù是合理的。早在2011年,就有相关领域的学者发文称:“‘名从主人‘的说法和做法已经引起很多人的质疑,因为没有以人为本。” 在这次争议中,也有不少网友表示,《现代汉语词典》统一读法是好事,能避免误解和混淆,用普通话标注地名更大众化、更便民。

可是如果把语言看做文化传承工具,那么保留六(lù)安的读音也是必要的。正如前一段时间一个非常火的标题“地名是我们回家的路”,地名是地域文化的入口。“幽州”、“大都”、“燕京”、“京师”、“北平”,虽然只是我们对于所生活的这片地域的不同叫法,也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区划简册》中的规范名称,可这些与北京有关的每一个名字背后,都能够勾起事关不同时代的想象和记忆,我们不愿看到这些地名因为“没用”而逝去。

说到这里,面对地名特殊读音的讨论,搁置争议、保留两者、任其自然发展是更好的做法。觉得影响沟通、主张废除地名特殊读音的人,不妨将心比心,理解包容一下当地人对于本土文化的执着和热情;而为了保护文化、主张保留地名特殊读音的人,也别把语言、方言的纯洁性误解成排他性,让自豪变成傲慢,让热爱变成狭隘。今日我们争论的,不过是语言发展长河中一朵小的不能再小的浪花,而未来的六安到底读liù还是lù,时间自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和回答。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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