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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初古玺创作观念考察

 海涛668 2017-05-01


篆刻创作的观念是篆刻家对创作活动所持的艺术主张和审美态度。元朝赵孟、吾丘衍于篆刻创作崇尚回归“古雅”“质朴”汉印风格,而鄙弃“新奇相矜”“不遗余巧”的时俗流弊。后来元明篆刻家相继秉承“印宗秦汉”的印学主张。清朝以降,浙派创始人、“西泠八家”之首丁敬曾用诗句来表达自己的印学观:“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一代大家邓石如“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的印学观在印坛引起极大的反响。“晚清四家”的赵之谦和吴昌硕,他们更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大胆的践行了“印外求印”的艺术主张,为后世所激赏。那么,二十世纪初的印人对古玺创作持何种审美观念?通过一系列考察,本文梳理出了以下几种具有代表性的印学观,供大家参考。

一、“远去时俗”“游心三代”的厚古薄今观

 

远去时俗”“游心三代”是二十世纪初一些学者篆刻家对古玺创作的理论共识。罗振玉先生曾云:“予之于古印玺也,嗜之最早,而得之恨晚。”

“予年十五,始学治印,苦无师承,尝以百钱从持竿售旧物者手得汉人私印一,爱其深厚古穆,佩之衣带间,斯须不去身,此予有印癖之始。然第知重其雕篆之工而已。稍长,渐聚诸家谱集,始知古印玺者,实小学、地理、官氏诸学,至有裨益,好之乃益笃。”

“嗜”“爱”“斯须”“印癖”“好”“益笃”等一连串词语说明罗振玉对古印玺是爱之深,好之切,反映了罗振玉具有强烈的嗜古心理。




在《韫庵印草》的序言中,罗振玉曰:“其福颐平日摹仿古玺印数十,不失典型,爰命辑而存之,循是以求,自日进于古人,慎毋与时贤竞逐,以期诡遇,一艺之微,亦当端其趋向,汝曹其勉之。”表达了罗振玉对其子罗福颐“摹仿古玺印,不失典型”的赞赏,同时,为防“以期诡遇”,他告诫儿子“慎毋与时贤竞逐”,表明其对当时印坛创作风气的不满。马国权先生对罗振玉曾评曰:“雪堂早以印名,唯规模古玺汉印而自出机杼,不屑步趋明清流派,故古趣盎然,远去时俗。”字里行间反映出罗振玉先生治印“厚古薄今”的审美取向。

对篆刻取法有类似见解的李健亦曾说:“治玺印者,当游心三代,涵泳秦汉,乃得佳耳。”西泠印社早期社员国学大师马一浮曾云:“自近世周秦古玺间出,兼及齐鲁封泥,殷墟甲骨,而后知文何为俗工,皖浙为小家,未足以尽其变也。”杨仲子先生也说过:“吾人若仅取法明清,似难脱前人窠臼。抗礼当代名流,拔赵立汉,应求之于殷契周金、秦权汉瓦、陶简镜铭之间。”

“治玺印者,当游心三代,涵泳秦汉”与“求之于殷契周金、秦权汉瓦”的印学观相同,意指治玺印应取法乎上;而马一浮先生看到“周秦古玺”出土后,“文何”“皖浙”这些“时贤”都是“小家”了,可知其“厚古薄今”的治印观念。

寿石工尝云:“秦汉而后,以迄明清,刻印之学,废然弗讲。文何圆滑,程邓支离,面貌徒存,古意坠矣。”

 

二、“笃嗜”古玺,专事“仿刻”的摹古观

 

“笃嗜”古玺,专事“仿刻”是二十世纪初古玺印创作的另一种观念—摹古观。这种观念来自于“黟山派”传人,以李尹桑、黄少牧、冯康侯为代表,这从他们的印章侧款中即可见一斑。翻开李尹桑、黄少牧、冯康侯等人的印集,映入眼帘的几乎全是先秦古玺印式作品。若将这些光洁古雅、静穆诡秘的仿古玺作品放入先秦古玺印谱一起,真觉得丝毫不逊色于古人,且难以分辨。




李尹桑创作的古玺印式作品,其印款总会刻上“仿秦小玺”“拟秦印”“某字从某古玺中来”“笃嗜”“同好”“可爱”“可喜”等字样,如他刻的三字白文古玺“均无恙”,印款中写道:“均室先生笃嗜古玺,与余同好,不远千里邮石索刻,为仿古玺成之,即希教正。己未三月,秦斋。”他刻朱文阔边小玺“州村”边款曰:“拟古玺刻成,乃似六国币,桑。”他刻的白文小玺“易忠录”边款曰:“古金文精者无不光洁可爱,其剥泐乃入土年久使然耳。”其中“光洁可爱”不仅是他对古玺印的态度,更是其对古玺风格的审美追求。诸如抒怀理念的边款在他的印作中俯拾皆是。

李尹桑古玺创作以还原先秦古玺原型为准则,以还原先秦古玺的文字、形制和章法为能事。他的印作中有很多字是直接来自古玺,而并未加以“印化”,如在“行可”一印边款中曰:“古玺有‘可行’一钮,友文仿刻,寄‘行可’道契教正。己未七月,玺斋。”再如,他仿刻的圆形古玺“魏斋”,边款曰:“古玺有‘魏突’一钮,仿刻寄魏斋。”李尹桑的玺印用字不仅直接取自先秦古玺文,还会直接套用乃师黄牧甫的小玺文字,如:他刻的“邦彦”一印之“彦”字就是取自于黄牧甫的“彦武”,而丝毫未加变化。这是李尹桑刻古玺的特点。充分反应出李尹桑的古玺创作观—“笃嗜”古玺,专事“仿刻”。




在古玺印创作上,冯康侯、黄少牧与李尹桑的观念一样,以复古为平生事,所刻古玺作品基本上是仿刻、集字。如冯康侯所刻古玺印“后夜相思明月中”边款曰:“宋陈东句,康侯仿玺”;“好怀百岁几回开”印款:“宋陈师道句,康侯集金文”;“南佗遗事夕阳前”侧款刻:“明陈绍儒句,康侯集金文。”

李尹桑、冯康侯等对古玺的笃嗜、喜好,折射出他们的崇古心理。他对古人的作品顶礼膜拜,对古玺的法度不敢越雷池半步,一意摹古。潘天寿先生曾说过:“艺术的重复等于零。”北宋大书法家黄庭坚有诗云:“随人学人终后人,自成一家始足真。”李尹桑、冯康侯等人虽然有传承传统之功,然终究不是艺术的最上乘。

 

三、印中“有我”“学古善变”的创新观

 

印中“有我”“学古善变”,代表二十世纪初一部分印人古玺创作的印学立场。当时一些篆刻家,其古玺创作博采约取,入古出古,自我意识、创变意识极强,表现突出的有易大厂、简经纶、来楚生等。从他们的印章边款、作品集序跋中即可窥探出端倪。




易大厂有一印作“思无邪斋”边款刻:“稍换古人面目,有我在也。”“换古人面目”正是印人创作中对古人作品博采约取,并加以“印化”的体现。在“印化”过程中,突出了印人的主观思想,故曰“有我在也”。“我”作为创作主体在印作中得到了体现,既体现出“我”之内在的创作观念,又体现出作品外在的风格,这与吴昌硕“画之所贵贵存我”“古人为宾我为主”之“我”的意思完全相同,充分反应了艺术家的创新精神和创作自信。

简经纶在《甲骨集古诗联》(上编)的自序中尝云:“比岁爱读殷商贞卜契文,喜其刀笔出自天然,风趣特与众异,学既数月,尚昧用笔之步趋。”

“因审尚未有以甲骨文字入印者,每欲一试刀笔,辄患文字捍格,乃搜求各家诗文,择其字句完具者,因而操觚。”




殷商贞卜契文风格趣味与众不同,简氏审美上十分向往,同时他又大胆创新,施之于书法,日积月累,逐步理解其用笔规律。尤其“因审尚未有以甲骨文字入印者,每欲一试刀笔,辄患文字捍格”,这更反映出他具有一颗强烈的创变之心,把古老的甲骨文引入印章,丰富了篆刻艺术的入印素材,拓展了篆刻艺术的创作途径,这是他于当时印坛的创举。简琴斋学古善变,化古为今,其实质来自于他的创新精神。容庚先生对他评价曰:“昔之见一商玺钤为印祖者,今于琴斋化身为十百。而后羡琴斋学古而善变也。浙皖之外,余将以粤派魁琴斋可乎。”

来楚生是一位创变心极强的篆刻家。其篆刻初受吴昌硕影响,后参入先秦古玺的艺术元素,大胆的将汉印与古玺的形式语言交混结合,成功地探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创新之路。来氏所治古玺体量巨大,印风质朴雄厚,气象恢宏,令人震撼。他曾说:

“巨印尚气魄,小印求工稳,自来作者,每多偏擅,长于大者短于小,能于细者畏于巨,此何以故,资力超迈与否使然耳。才高见气魄,巨印胜任;庸才求工稳,小巧相宜。”

来楚生认为能胜任刻巨印才有气魄,才算是“才高”,而刻工稳一路的是“庸才”。也许这正是来氏不同于别人的创变之处,而这种审美旨趣也在来楚生古玺创作当中体现无疑。

 

四、“钟鼎文字,死于刻板”的批判观

 

值得一提的是,在笔者对二十世纪初古玺印创作观念考察过程中,发现民国印坛“五大流派”之“齐派”代表齐白石对古玺创作有着与其他流派印人全然不同的观念。对齐白石印谱中的作品逐一进行考察,发现其古玺印创作极少。朱文“戊午后以字行”是在《齐白石、丁二仲等印风》中找到的仅有的一枚以金文入印的古玺作品。还有几枚印章款式似古玺,但入印文字是汉篆,有的是摹印篆,如“郑荣印信”,因此不能算是古玺印作品。



齐白石 批弟子印作手迹之一


在晚清印坛古玺印创作已开风气的背景下,齐白石无疑受到当时环境的影响,但他为什么很少刻古玺印呢?在《齐白石手批师生印集》中,齐白石多次提到了他对金文入印的观点。如,批贺孔才“秣陵吴兆璜二十以后书”印云:“朱文印甚工,非寻常有意刊钟鼎文字之流,死于木板之下。近代钟鼎字多木板之书。”

齐白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近代人刊刻钟鼎文存在的弊病—刻板、雕琢。板则死,变则活。从中不难看出他对用钟鼎文刻印的否定态度。再如,齐白石批贺孔才作“十年雪牧归来”印:“钟鼎之字乃冶金也,学者大愚。弟刊此‘十’字,欲与世之愚蠢者同侪耶,余甚耻之。”



齐白石 批弟子印作手迹之二


贺孔才刻“十年雪牧归来”中的“十”字,笔画上形成的肥厚点团状即冶金时的浇铸感。齐白石认为,贺孔才以金文入印,且文字直接取于钟鼎而并未加以“印化”,这与时人一样愚蠢,于是感叹“余甚耻之”。齐白石对时人取“冶金”文字金文入印的批判态度并不是偶然的,他甚至把自己的“铸冶”刻印视为一种病习:“余刊印由秦权汉玺入手,苦心三十余年,欲自成流派,愿脱略名家,每下刀偏不似刀刻,反类铸冶。孔才弟此作已与余同此病,余怜之,因为记。兄璜。”

在《印从书出,胆敢独造——北京画院藏齐白石三百方印章研究》一文中,黄惇先生说:

“从五十五岁到六十岁间,齐白石曾做过其他的尝试,如他刻的‘借山主人’‘戊午后以字行’‘安得平安’三方印均为金文入印的朱文印。约于一九一九年,齐白石还刻了另两方朱文印‘齐璜观’和‘白石曾观’,这两方印有烂铜趣味,笔画粗而不爽,下刀雕琢而不痛快……然而这些尝试很快便因不合他本人篆书的面貌而放弃了……齐白石于变法后完全追求‘写意’,这是他与雕琢气刻印法分离的主要原因。”

放弃金文入印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他的篆刻“不合他本人篆书的面貌”。齐白石的篆书是“写意”一路的,篆刻受书法之影响,因此他追求直率、古雅的“写意”印风,抛弃了雕琢的东西。



齐白石 批弟子印作手迹之三


齐白石认为,钟鼎文字雕琢气重,容易刻板,所以要与这种刻印法分离。在民国时期古玺创作蔚然成风的形势下,齐白石能特立独行,毅然与古玺创作相背离,体现出白石老人对当时古玺创作风气的反叛。

民国时期的篆刻家所刻古玺作品或沿袭前辈规模,或追摹先秦古玺原貌,或大胆探索,开拓古玺创作新风格。因所持观念不同,故创作风格各异。

转自荣宝斋

文 / 周善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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