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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生离死别,原来也有铜臭味

 alayavijnana 2017-05-07

引子

姥爷在病痛中去了,去在了'入土为安'的回家路上,离故乡还有100多公里的高速路上。他的口鼻被罩在呼吸器里,身上插着各式各样的管子,各种粗细的接口与他的身体相连,他最终没能逃得过自己生前最恐惧的'折腾',也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关于债务,关于遗产,关于二蛋子奶奶的'三万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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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799个作品

作者:徐巧巧

8月16日

接到母亲的电话很突然,因为在我们母女的沟通方式里,没有她主动打电话这一种情况。

'你姥爷胆结石发作,估计得做手术,我和你舅在送他去A市的路上。你这几天准备准备,过来照顾你姥爷几天,也不枉他那么疼你!'

'好,现在情况怎么样?'

'等等,爹--'

接着夹杂着一阵嘈杂,电话被挂断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电话再打就成了忙音,忙音,忙音,一直忙音。

'喂,巧巧,你回来吧,你姥爷胃穿孔,医生说胃液什么的,都流到肚子里了,你快来吧,下午准备手术,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呜呜呜……'母亲从呜咽到放声大哭,我头嗡的一声,脑子里不断回响着母亲哆哆嗦嗦的三个字--'来不及'。

回家的路变得异常漫长,胸中的悲痛压得我开始喘不过气来,我开始像个怪胎一样,在列车乘客们的笑闹声中不断地深呼吸,不断地仰头将泪水憋回去。

晚上21点,到达医院的我抓着弟弟的手,腿软到几乎瘫倒在地。姥爷手术成功,但是因为严重感染需要送入重症病房欢察一段时间。拐进医院走廊,我看见母亲喜极而泣地冲过来:'巧巧,挺过去了!你姥爷挺过去了!没事了!'

我将她环进怀里不断安慰,默默注视着重症病房里的微弱灯光。母亲天真的以为手术成功就意味着姥爷度过了危险期,大悲大喜过的她话格外多,在我身边唠叨着白天姥爷痛苦的挣扎和她味如嚼蜡的午餐,直到累得沉沉睡去。今年50多岁的母亲,就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我身边,她的父亲、疼我的姥爷悄无声息地躺在一墙之隔的重症病房里。

夜静下来的时候,我从失去亲人的担忧中回过神来,发现在我们周围,还有不少守护在重症病房外的家属,毯子、地垫、硬纸板上都是蜷缩着的睡着了的心。

8月17日

关于二蛋子奶奶的那三万块钱,是在住院第二天由二妗子提起的。

姥爷的手术,医生的病危通知单,几乎召集齐了我们家多年不见的亲戚:村里种地的大姨、大姨夫,有点抠门儿的二舅,脾气最好、心眼也最多的二妗子,远嫁A市的三姨,穷困的大姨哥,当了上门女婿、入赘河南家具商的二姨哥,嫁入豪门的大表姐,深圳打工的二表妹······

'现在这么个情况,咱们就尽量救!不管怎么样,咱们这么多儿女,只要能保住咱爹的命,这重症病房再贵,也得住!'当医生把一天结算清单给大舅时,他倒吸一口气,然后转身说了这些话,像给我们说,也像给自己打气。

'大哥,你没再问问爹,隔壁二蛋子奶奶那三万块钱放哪儿了?'二妗子说完这句,心虚地又补充道,'爹这一住院,家里老太太着急上火地,跟我一直说这个事,人家的钱临时放到爹这儿,咱也得负责任不是?'

'这进手术室前我不知道,现在重症病房每天只能进去一次,也只能进去一个人,现在只有巧巧进去过了,你问她?!'三姨没好气地呛了二妗子一句,大家的目光聚焦到我这儿,又回到大舅脸上。

'爹只说老太太的闺女盖房子,借了一万,没打条子。其他什么也没说。'大舅想了想又沉声道,'先救人,其他的往后靠!'

'我这不是替家里老太太问一句么?人家跟爹半路夫妻,这会儿着急这后边的事么,又不是我······'二妗子嘟囔着,气鼓鼓地往二舅身边靠了靠。

家里的老太太是姥爷60多岁时'娶'回来的老伴儿,虽说是娶,但老两口一直没领结婚证。姥爷这边子女意见不一致,总有反对的声音,觉得领证了就有'权'了,万一以后出个什么'幺蛾子'怎么办。这事后来也就搁置了下来,姥爷觉得亏待老太太,干脆每个月给工资、生活费,也常接济老太太那边家境不好的子女。日子久了,我们两个大家庭的关系越来越好,可结婚证的事却是再没人提起过。

'唉,大妗子身体不好,这几天就不要来医院了,要么让她去陪老太太,一来给老人宽心,二来爹病的突然,家里多留个人,也放心些。'30多岁的大姨哥很突兀、也很顺其自然地说了这么一句。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大舅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大家心照不宣的沉默了,不知是羞耻于自己对老太太的猜疑,还是对人生乱世的无奈。的确,村子里这样的例子不少,这边老头刚咽气,那边后老婆就带着自家儿孙在屋子里偷得偷、抢的抢了,都说'半路夫妻老来伴',却没有几对儿是'好说好散'的。

这天夜里的重症病房外,姥爷的儿孙睡了一地。他们从匆匆赶来的路上,就各怀心思。这隔墙睡着的,有对亲人的心疼,也有一地拨的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子。

8月18日

'全身各器官出现衰竭,最主要是肾,几乎不排尿了,要是继续做血液透析,是可以维持一段时间,但也希望不大。'医生的几次医嘱让我们的心跟着姥爷的病情坐着'过山车'。这次的谈话彻底撕裂了我妈脆弱的心,她呜咽着,将头埋进双腿间,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爹,咋办,咋办,爹--'

'要么咱回,别让老头儿遭罪了。'

'医生是不是说还有希望的意思?咱要么再等一晚上?'

'这关键现在即使治好了,也得成了尿毒症了,这以后一周一月地来A市做透析,谁负担得起啊?'

'我要像你家那娃娃们都出息了也行啊,我家还有个小的,念书要钱啊,这住院费平摊下来也不少,真是够受啊。'

'谁家不是了。但爹也得救吧?'

各种声音就像轰炸机一样轰炸着我的思维,内心里也有各种声音撕扯着,姥爷的命啊,疼了我三十年的姥爷啊,你命悬一线,希望渺茫,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或者怎么做都是错的。

这个难熬的夜,我跟几个男人一样喝酒了,喝酒以后的我有点熏熏然,搂着妈低低地哭了起来,在命运面前的无助,对死亡的恐惧,对人性里深藏的罪恶的厌恶,让我折腾了很久才睡着。

8月19日

'爷爷平时最疼她,也真能睡得着,这呼噜打得,开火车了都。'

'我昨天睡不着,也不知道他们睡着了没,反正我表姐打呼噜了,看来也是年龄大了,扛不住熬夜了。'二表妹酸溜溜地左一句右一句跟家里人形容我昨晚的睡眠状况。这话不仅让清晨的我感到了深深的负罪感,更让家里的这群人向我投来了鄙夷的眼神。

'巧巧,你姥爷平时最疼你,妈知道你难过。妈知道你是真累的,别理她那张嘴,你大舅现在先垫付了手术费,她心疼钱着急的,口不择言了。'母亲搂着我的胳膊,抚着我的背。我知道,姥爷的这份偏爱早就让这群表兄妹们眼红嫉妒了,正经八百的孙子孙女,总也比不上我这个外孙女,他们现在的心已经疯了,就等着在这个档口看我的笑话了。

'我看,咱们今天记个账吧,这天天在这儿耗着花费也挺多的,各家花几个,都记清楚些,免得最后麻烦。'

'应该也简单呗,就个吃饭住宿和医药费,回去再算呗,不急。'

'记吧,记吧,现在咱们费心些,他们大人都老糊涂了,别完了又因为点费用的事吵吵,都不省心。'

就这样,在二表妹的撺掇下,小一辈手里都有了一个账单,吃饭是谁家哪个掏的,住宿是谁团购的,押金最后谁付的,虽然账目是一清二楚了,却都也明白了各自的心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小一辈的,才真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下午3点多,医生再一次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还是语重心长地谈话,可这次更直接些:'回吧,不然老爷子入不了土了,在医院去了,是要火化的。'

'你们看,还不如听我的,早点回家能少受点罪,瞎折腾半天,还可能让爷爷回不了家。'大表姐抖了抖手腕上明晃晃的金镯子,一副自己曾经说过真理的表情。

母亲拉着我在卫生间门口嚎啕大哭,'妈心疼啊,你姥爷最后受大罪了,一想起他疼得哭爹喊娘,妈就难受啊······'彼时,大表姐的那句话像刺一样扎进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

姥爷在病痛中去了,去在了'入土为安'的回家路上,离故乡还有100多公里的高速路上。他的口鼻被罩在呼吸器里,身上插着各式各样的管子,各种粗细的接口与他的身体相连,他最终没能逃得过自己生前最恐惧的'折腾',也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关于债务,关于遗产,关于二蛋子奶奶的那'三万块钱'。

这一夜,我们都没睡好,几个舅舅、表兄弟、表姐妹都在守灵,老太太为了那不明不白就找不到的'三万块钱'哭天抢地,说姥爷临了临了还是坑了自己,我躺在床上不断跟母亲说话,说这几天的家人种种,决口不提姥爷,希望她无暇细想姥爷逝去的痛苦,直到她困得说不动话。

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想起姥爷的脸,他安静的躺在旧被子上,唇已经凹陷进了嘴里。我伸手替他撕下肩膀上贴着的医用胶纸时,他的皮肤还保持着温度,就像是真的睡着了。可当我隔着玻璃,看那些装殓的人有些粗暴地给他已经僵硬的身体穿衣服时,还是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

8月20日

我以为母亲起的很早,其实她一夜未合眼。整个人面容憔悴得几乎脱了人形。我却是没心没肺地睡到了早上8点。

到了姥爷家的时候,大姨、大姨夫、三姨、大姨哥、大表姐、二表妹几个正在翻箱倒柜。几张存折、一小摞现金铺在炕上,老太太瘫软在一边,身边坐着她的女儿,母女俩抽泣着望向这群'淘金'的人。

一上午过去了,姥爷遗像前换了四次香,灭了7支烟,替二蛋子奶奶保管的'三万块钱'始终没有找到。我们回来前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了嫌疑。虽然大家嘴上安慰着老太太,却放慢了搜寻的脚步。如果这钱还在,就一定能找得到,如果跟着谁走了,也就一定找不到了。

几个长辈开始商量姥爷的丧事,我也加入了搜索队伍,因为虽然觉得没让老人入土为安,就翻老人东西真的很过分,但一个人坐着实在显得'太清高',格格不入。

'巧巧,这是你给你姥爷的信吧?'

'这儿还有几封。'

'这什么时候的老照片么?'

'呀!这眼镜是古董吧,过去就很贵的,应该是太爷爷的吧?'

'对对对,别忘了咱祖上个个是官呢,应该有不少好东西,仔细找找。'

我想,他们已经忘了找那属于别人的三万块钱,更多的是在找属于自己的那份没说明的'遗产'。

我捧着被众多兄弟姐妹'检阅'过的信,眼泪止不住开始涌出来,我知道姥爷并不是会经常把它们翻出来看,现在却成为了我们俩曾经在一起的美好见证。

'这些老照片和信,我带走了,你们没意见吧?'

'拿吧,又没用。'

是啊,母亲吩咐过我,在这个特殊的时候,你就是要带走姥爷屋里的一针一线都要征得大家的'同意',经过大家的'检阅',因为,我是外孙女,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小村落里,老人的所有东西理所因当都是儿子、孙子和孙女的。

夜又深了,过度的伤心和劳累把母亲击垮了,她倚在床边,摩挲着自己手背上打吊针留下的针眼,低低地呢喃:'你姥爷手上都被扎紫了,得多疼啊······'我沉默着将头倚在她的肩上,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的话。

'巧巧,你姥爷上个月偷偷给了妈两万块钱,说怕自己身体不好,吃不上你的喜糖,这两万就当给你的陪嫁了。这钱给的时候,二蛋他奶奶还没把那三万送到你姥爷那儿。可现在,这事儿闹得这么大,妈得跟你的几个舅舅、姨姨坦白这两万块钱,不然这钱就'不明不白'了。要是他们不相信,硬要要这个钱,我就给了他们,以后也就各过各的了。要是遂了你姥爷的意给了你,那我们几个就还是亲兄弟姐妹。'母亲的脸在月光下闪着水盈盈的光,估计泪早就趴在了皱纹里。

'恩,我听你的。'一肚子话的我,辗转了半天还是只能这样简短应了一声。

这个世界突然在这么四五天的时间里,飞快地变化着,我再也不敢自信满满的说,我们的大家庭有多么地和乐融融。就像姥爷丧事的主事(主持葬礼大小事宜的祖辈)所说的:'老人没了的头三年,你们兄弟姊妹都好好互相扶持着,至于三年以后,你们要还念这个情,继续来往着。要是关系臭了,就各过各的。'

PS:

我的家乡,在中国西北的一个偏远小镇上。这里的人们相信,老人们去了,头三年还是恋家的,之后就投胎转世轮回去了。所以,这之后的兄弟姊妹情义,也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2017年4月4日

这是姥爷去了以后的第一个清明,他的身后事终于在年前有了着落,而我的这个故事也终于可以告诉更多的人。

二蛋子奶奶的钱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找到了,虽然有点曲折,虽然我的'后姥娘'还是为了避嫌而搬走了,但这件事终归没有影响到母亲那辈兄弟姐妹的和气。

姥爷的确留下了一笔对于我们这种家庭来说,已经不少的一笔钱。不仅足够医疗费,更足够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我当初看到的、觉得的一些寒心的事情,在时间的沙漏下显得已经微不足道,当然,我还是记得那些生离死别的日子,更是经常在深夜默默想念那个疼我宠我爱我的姥爷。也许,以后母亲、姨、舅的关系会更好,也可能更淡,我只是牢牢地记住了,他们肩并肩挤在急救车里的样子,心是一个方向,手握着同一个人。

姥爷,这不是一篇悼念你的文章,这只是我的一份记忆。在你失去体温的日子里,我流过在世间最多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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