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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烟——品读花间词(3)

 辉爷3672c9idgu 2017-05-08

品读花间词(3)——玲珑烟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菩萨蛮

这首词,很温庭筠,也很张爱玲

温词总是给人一种华美、绮丽、精致的感官印象,如“鬓云”、“香腮”、“蛾眉”“水精帘”、“颇黎枕”、“鸳鸯锦”等。在这点上,温庭筠的词和张爱玲小说很相似,有点小布尔乔亚情调,标举精美名物,彰显品味和情趣,也还有点淡淡的莫名伤感。

“暖香惹梦鸳鸯枕”是这首词里非常华丽精致的意境。你看,帘是水晶帘,玲珑剔透、晶莹皎洁;枕是颇黎(玻璃)枕,一样玲珑剔透、晶莹皎洁。而精致的闺房内正焚着香,暖暖的香炉冒出袅袅香气;绣着鸳鸯的锦缎被褥也已经是熏过香了。水精帘里,颇黎枕上,那闺中的女人慵懒地卧于温暖的鸳鸯锦被之中,幽幽暖香牵惹了她的梦境,那该是怎样一段缠绵的梦境,怎样悠长的相思!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多么辽远清旷的意境,与清致温暖的深闺卧房景象形成偌大反差!早春的江边笼罩着一种朦胧烟霭,那是二月嫩绿色的柳烟。四更天际有一弯残月,南来的大雁飞过,雁叫声声让人不禁心动。这是帘内人的梦境,还是窗外那如梦的真实风景?

而春日里,画楼外,起床梳妆一新的美人远远地走来。轻薄丝锦制成的裙裳;“秋色浅”的色调。头上,插着随风飘动的袅袅春幡,双鬓还戴着鲜艳的花朵。有风丝撩动,美人款款而行,头上的玉钗在风中,微微地颤。

这一天是古人非常看重的“人日”,正月初七,一个怀念远人的日子。这一天,古时的女人们用五彩的丝帛、丝绸之类剪彩做成“幡胜”的饰物佩戴在头上。那位深闺锦被中的女子,那位藕丝秋色、春幡飘飘的美人,心思是否已随风远翔?

这首词粗看之下蛮“隔”的,像和读者“藏猫猫”,再三琢磨,细细品玩,才慢慢瞧出好来。前面还是水晶帘,还是鸳鸯被,忽然间就是“江上柳如烟”跳到了江边早春的景色;忽然又跳到了美女的服饰,“藕丝秋色浅”。你再看,屋内精致玲珑的水晶帘颇离枕,柔软的鸳鸯锦被,暖香袅袅的梦境,是如此切近如同亲临,让人的肌肤和嗅觉都能感觉到闺房的温暖和馨香;而江上如烟如雾的柳丝、天空中的残月,鸣叫的飞雁,是那样高远、辽阔、清旷,让人一下子恍若置身尘世之外,天地之间,肌肤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潮湿和清寒。反差如此之大,这两个画面之间是个什么关系?到底是梦中镜像还是窗外风景?

意象之跳跃,文思之婉转,大笔如椽,挥运之间,一连串美丽的符号在方寸之内被迅速组织起来,如同法国雷诺阿的人物水彩写生或陈逸飞的思妇油画,表现出深闺女子的富贵、香艳、慵懒以及寂寞、思念与深长的愁绪。

这就是温庭筠。温庭筠就是这样不讲逻辑,就是这样绮思跌宕,就是这样笔致飞扬。

记得俞平伯《诗词偶得》中有句“老人言”:“帘内之清秾如斯,江上之芊绵如彼。千载之下,无论识与不识,解与不解,都知是好言语矣。”

的确,你不用去管是梦是实,是幻是真,只是吟着念着,只是想象着体味着,便能心有所悟,就有妙谛在心,知道是世间的好言语了。

你看,温庭筠轻轻拈起这样一枝花,无数人包括我辈都报以了会心的一笑。

温词之美,美在一种诉诸感性的直觉,一种感官印象上的愉悦和欣喜。

首先,这是一种音乐的韵律美,一种音调上的和谐之美,正如叶嘉莹认为的,如果反复读,慢慢入韵,就会发现音韵声律之妙不可言(古音读来,一定更美)。

如“颇离枕”、“鸳鸯锦”的最后一字都是上声字,有种婉转飘扬的感觉。“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那梦境的缥缈、悠远在词的声调中表现出来了。“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最后在“烟”、“天”两字是非常轻快的韵,念起来显得轻盈而空灵;“秋色浅”、“参差剪”最后两字都是齿头音,不用说出“幡胜”形状而在读的声音之中,就表现出参差错落了。

其次是视觉、触觉、嗅觉上的感官刺激。如词中的“水精帘”是晶莹玲珑的。“颇黎枕”是也玲珑透明的,和“水精帘”是对应的,都是精美的名物,给人一种精致玲珑之感。“水精”、“颇黎”一般给人的感觉是晶莹、坚硬、冰凉,而承接的“暖香惹梦鸳鸯锦”是温暖的、柔软的,这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同时又有嗅觉上的一种感受,让我们好像闻到了香炉里飘出的袅袅暖香,这是闺房中的景色。

再者,温词的意象运用能引发很多的联想叶嘉莹先生曾说,符号是解读文本的重要依据。从一点来看,这首《菩萨蛮》其实写的是一份相思怀念之情。可它通篇没有一个情字,只透过一些意象符号隐隐地暗示、透露着一种情愫。

“水精帘”三字,让人想起李白的诗《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这首诗中的“玉阶”、“白露”“水晶帘”和“玲珑”、“秋月”,都集中表现了一种皎洁晶莹的品质,使诗中女子的形象显得更加玉洁冰清,让我们看到了更高远、更美丽、更晶莹、更玲珑的值得追求的一种美好的境界。所以温飞卿词中的“水精帘”与“颇离枕”,代表一种既皎洁晶莹又寂寞凄寒的感官印象,提升到一种冰清玉洁的诗意境界。

再如牵惹深闺女人的梦境的暖香就与相思直接有关。有“清代第一词人”之称的纳兰性德就有“两地凄凉多少恨,分付药炉烟细”的词句,细细药炉烟香中,满含着对妻子绵绵不绝之思念。而香灰也寓意着“相思”,李商隐有诗云:“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情到深处绝处,心如香灰如止水,让人动容。

宋代有一种印香,香粉回环如印章所用的篆字,又称篆香。秦观《减字木兰花》写道:“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这是一位独处高楼的女子深长的离愁,她内心的痛苦究竟有多少,请看金炉中寸寸断尽的篆香!盘香的形状恰如女子的回肠百转。心字香,是形如篆字“心”的印香,以香末萦篆成心字形状,优美如画。蒋捷《一剪梅》词云:“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筝调,心字香烧。”作者想象归家后,闺中人为他清洗客袍,为他调弄镶有银字的笙,为他点燃熏炉里心字形的香,无限温暖,香成心字,更增添了团圆的美好和谐之情味。

明人冒襄与董小宛都爱香,曾搜罗香药香方一起制作,“手制百丸,诚闺中异品。”董小宛去世后,这段生活仍令冒襄怀念:“姬与余每静坐香阁,细品名香。”每到这样的时候,“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熏笼、拨尽寒灰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真是芳香婉转,恩爱无限。

如闺中女子身上所覆盖的“鸳鸯锦”,即绣有鸳鸯图案的锦衾被褥,婉转曲折地透露出一份对情郎的思念之情。被上是鸳鸯戏水图,被下却是孤单的相思女子,其幽怨之情油然而生。再如柳树,让人联想的是别离,古人有灞桥杨柳,折柳送别,“柳”谐音“留”。“江上柳如烟”,那飘垂的柳丝,那江畔迷蒙的烟霭,传达出的是一种绵长凄迷的离情与怀念。汉代的苏武沦落在匈奴牧羊时,曾经将帛书绑在南飞的鸿雁脚上,向故国传递书信——雁,是可以传书的;而月是代表相思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李清照有“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雁飞残月天”是这几句意境的浓缩,暗示的仍然是相思与怀念。

在传统文化中,秋代表着凋零、伤感。屈原在《离骚》中说:“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宋玉在《九辩》中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杜甫在诗中说:“摇落深知宋玉悲”……而“藕丝秋色浅”,隐隐地透露出一种等待离人归来、恐惧生命摇落变衰的哀愁。淡淡的不露痕迹,惟细细体味才可捕捉和感觉。容貌服饰的描写,委婉含蓄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反衬人物的孤独和寂寞。

值得注意的是“人胜参差剪”一句中透露出来的怀人感情,古人就多在“人日”写怀人之诗。岑参便写有人日怀杜甫的诗,说“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所以“人日”二字是整首诗透露消息之所在。我们还可以把“人胜”二字与“雁飞残月天”一句联系起来看。如隋朝薛道衡有诗句云:“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雁都飞回来了,而人尚未回还,所以这两句透露有怀人的情意。而且“秋色浅”、“参差剪”连用了好几个牙齿和舌尖摩擦而发出的声音,表达了那份委婉曲折、铭心刻骨的怀念。

有了这样的多方品读和回味体悟,就使得筵席之间娱客遣兴的小词有了比较深远的寓意,传承了历史积淀的意义内蕴,使得词这种文学体式提高了品位和价值。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

温庭筠的这种意象的折叠、剪辑与粘贴,很有些现代朦胧诗的意味。

如那句“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在朦胧意象之中可有各种各样的想象和解释的可能。特别是最后一句“玉钗头上风”看似难解,甚至可认为不通,但细细体味,想想行走间那头上玉钗轻颤春幡微摇之态,却禁不住要叹一声:着实妙极了。

据汪曾祺先生撰文回忆说,抗战时昆明西南联大一位著名文字学家唐兰教授开词学课,一学期只讲一本《花间集》。上课只是捧着一本词集自己读,读到好处便大叫一声“好”。如他用无锡腔调念(其实是吟唱)一遍:“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好,真是好。”学生们一惊,以为他终究要阐发点什么了,哪知他仍是接着读,一直到下课。其品味沉醉之状历历可见。这种吟诵的方式,让学生明白词的美妙之处,有点禅宗的明心见性的意味。

这种意象的朦胧和多重寓意在古诗中有很多。如李商隐的《锦瑟》诗中间两联四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古今多少注家强作解人却终难有结果。但还是应了俞平伯老先生的那话:“千载之下,无论识与不识,解与不解,都知是好言语矣。”

我曾经一度迷恋过现代主义诗歌,还有北岛、舒婷顾城们的朦胧诗。最著名的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的代表作《在一个地铁车站》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的许多花瓣

假若没有看诗题,单凭这两句诗,根本不知所云,因为这两句诗没有内在逻辑可言。“人群”、“面孔”、“枝条”和“花瓣”组成了一组重叠的意象。究竟诗人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呢?一千个人的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形象。多义性正是朦胧诗的核心。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意味着什么?残酷的现实抑或是颓败的生活?经过风雨肆虐后的花瓣,零落,散乱,残忍的残缺,却是一种凄美绝伦的娇艳。一样的面孔,零落的花瓣,阴暗而潮湿的地铁车站,浮现着的一张张脸庞,重重叠叠。淹没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看不见自己行走的身躯,只有一个个陌生的头颅在眼前交叠,摇晃,随处都是拥挤,嘈杂,明亮的阳光下,残留的空隙竟无法容纳属于自己的影子。作者一瞬间的捕捉,浓缩了整个世界。在大千世界里挣扎的人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们依附自己而存在。近乎相同的表情让他们拥有了一样的面孔,一成不变地坚守着固有的生存原则,幽灵般虚无的灵魂,在冷漠与无奈中沉沦。

语言、意象、意境、韵律,可以说是一首诗必然要具备的要素。诗歌离不开凝练、灵动的语言;诗歌没有韵律就少了跳跃,没有了灵动;诗歌没有意象意境就会平淡如水,玩而无味。而朦胧诗的那种多义性、那种意象间的跳跃和多角度解读的可能性,是否传承了中国古典诗歌中幽约邈远、迷离惝恍之一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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