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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我的心不安定丨沈从文致张兆和情书「纪念」

 茂林之家 2017-05-11

5月10日是沈从文先生逝世二十九周年。今晚分享作家赵瑜微信公号“小念头”摘录的沈从文1934年致新婚妻子张兆和情书两封。“小念头”这个名字来源于赵瑜最新出版的《小念头:恋爱中的沈从文》一书。同时推荐《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2期选载的苏兰朵小说《白马银枪》。

《小说月报》2017年5期最新面世,将陆续与全国读者见面,新刊精彩,敬请期待。

赵瑜小札

怎么开始的呢,大概是这样,2006年,我两次到湘西,一次沿着沈从文的相思奔走,一次直奔凤凰古城买房。

而后,2009年,我与友人在安徽黄山脚下的西递村做了一个名叫“三号小镇”的咖啡馆。当时的理想是,只要有古镇的地方都要做一个“三号小镇”。为此,我出版了一册名叫《三号小镇》的诗集,好玩的是,这册诗集的开篇第一组诗歌,便是我们咖啡馆里咖啡的单子。我找到了这册诗集,看到有这样一个咖啡品种,名字叫做“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三日”。这名字真好,差不多,记下了沈从文先生的某个幸福的表情。安徽三号小镇咖啡馆做了一年余便停下了。

我2010年去北京念鲁迅四个月,有了写小说的念想。可能和这样一个动机有关,2012年,我将我凤凰古城的房子装修成一个青年旅馆的模样,起名叫做“三号小镇青年旅馆”。

无论如何,我做了这件事情,这如同写了一个小说的开端,每次我去我的三号小镇旅馆里坐着,我都会想象沈从文。我也见凤凰的友人,小说家田耳和田爱民。也曾在小雨天气一个人步行很远去沈从文先生的墓地静坐。这一切,都充满了陌生感,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段落。

终于还是离开了凤凰,将小旅馆租给了凤凰本地的一个女孩。而我的理想主义才渐渐落地,有了泥土感。

时间如同泥里种出的植物,经过风雨的,记忆更加确切。沈从文先生于我,便是这样的记忆。终于,如今我的新书《小念头:恋爱中的沈从文》出版,我像是终于给我曾经的青春期理想交了一份答卷一样。

今天是沈从文先生逝世纪念日,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先生离世,转眼已经二十九年。今天特摘录沈从文在一九三四年回故乡时写给新婚妻子张兆和的信札两枚。我们一起来感受一下沈从文的有关爱欲的《小念头》。

三三,我的心不安定丨沈从文致张兆和情书「纪念」

赵瑜诗集《三号小镇》封面

三三,我的心不安定丨沈从文致张兆和情书「纪念」

沈从文《湘行书简》节选

之一:河街想象

三三,我的心不安定,故想照我预定计划把信写得好些也办不到。若是我们两个人同在这样一只小船上,我一定可以作许多好诗了。

我们的小船已停泊在两只船旁边,上个小石滩就是我最欢喜的吊脚楼河街了。可惜雨还不停,我也就无法上街玩玩了。但这种河街我却能想象得出。有屠房,有油盐店,还有妇人提起烘笼烤手,见生人上街就悄悄说话。街上出钱纸,就是用作烧化的,这种纸既出在这地方,卖纸铺子也一定很多。

街上还有个小衙门,插了白旗,署明保卫团第几队,作团总的必定是个穿青羽绫马褂的人。这种河街我见得太多了,它告我许多知识,我大部提到水上的文章,是从河街认识人物的。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他们生活的单纯,使我永远有点忧郁。我同他们那么“熟”——一个中国人对他们发生特别兴味,我以为我可以算第一位!但同时我又与他们那么“陌生”,永远无法同他们过日子,真古怪!我多爱他们,“五四”以来用他们作对象我还是唯一的一人!

我泊船的上面就恰恰是《柏子》文章上提到的东西,我还可以看到那些大脚妇人从窗口喊船上人。我猜想得出她们如何过日子,我猜得毫不错误。

三三,我的心不安定丨沈从文致张兆和情书「纪念」

沈从文在船上给张兆和画的画,画上的字称呼张兆和为:宝宝。

(四点)

我吃过晚饭了,豆腐干炒肉,腊肝,吃完事后,又煮两个鸡蛋。我不敢多吃饭,因为饭太硬了些,不能消化。我担心在船上拖瘦,回到家里不好看,但照这样下去却非瘦不可的。我想喝点汤就办不到。想吃点青菜也办不到。想弄点甜东西也办不到。水果中在常德时我买得有梨子同金钱桔,但无用处,这些东西皆不宜于冬天在船上吃……如今既无热水瓶,又无点心,可真只有硬捱了。

又听到极好的歌声了,真美。这次是小孩子带头的,特别娇,特别美。你若听到,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简直是诗。简直是最悦耳的音乐。二哥蠢人,可惜画不出也写不出。

三三,在这条河上最多的是歌声,麻阳人好像完全吃歌声长大的。我希望下行时坐的是一条较大的船,在船上可以把这歌学会。

(十四日下五点十分)

之二:夜泊鸭窠围

(十六日下午六点五十分)

我小船停了,停到鸭窠围。中时候写信提到的“小阜平冈”应当名为“洞庭溪”。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地方有小羊叫,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小牛子”,且听到远处有鞭炮声,与小锣声。到这样的地方,使人太感动了。四丫头若见到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见到一次,你饭也不想吃了。

我这时已吃过了晚饭,点了两支蜡烛给你写报告。我吃了太多的鱼肉。还不停泊时,我们买鱼,九角钱买了一尾重六斤十两的鱼,还是顶小的!样子同飞艇一样,煮了四分之一,我又吃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已吃得饱饱的了。我生平还不曾吃过那么新鲜那么嫩的鱼,我并且第一次把鱼吃个饱。

味道比鲥鱼还美,比豆腐还嫩,古怪的东西!我似乎吃得太多了点,还不知道怎么办。

可惜天气太冷了,船停泊时我总无法上岸去看看。我欢喜那些在半天上的楼房。这里木料不值钱,水涨落时距离又太大,故楼房无不离岸卅丈以上,从河边望去,使人神往之至。我还听到了唱小曲声音,我估计得出,那些声音同灯光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头在取乐,就是有副爷们船主在喝酒。妇人手上必定还戴得有镀金戒子。多动人的画图!提到这些时我是很忧郁的,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也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样总有点忧郁。

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农人的作品一样,看到那些文章,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不止看到这些人生活的表面,还用过去一份经验接触这种人的灵魂。真是可哀的事!我想我写到这些人生活的作品,还应当更多一些!我这次旅行,所得的很不少。从这次旅行上,我一定还可以写出很多动人的文章!

三三,木筏上火光真不可不看。这里河面已不很宽,加之两面山岸很高(比劳山高得远),夜又静了,说话皆可听到。

羊还在叫。我不知怎么的,心这时特别柔和。我悲伤得很。远处狗又在叫了,且有人说“再来,过了年再来!”一定是在送客,一定是那些吊脚楼人家送水手下河。

风大得很,我手脚皆冷透了,我的心却很暖和。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心里总柔软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我,孤孤单单,一身以外别无长物,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对于自己前途毫无把握,我希望的只是一个四元一月的录事职务,但别人不让我有这种机会。我想看点书,身边无一本书。想上岸,又无一个钱。到了岸必须上岸去玩玩时,就只好穿了别人的军服,空手上岸去,看看街上一切,欣赏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以及一个铜元一大堆的花生。灯光下坐着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

回船时,就糊糊涂涂在岸边烂泥里乱走,且沿了别人的船边“阳桥”渡过自己船上去,两脚全是泥,刚一落舱还不及脱鞋,就被船主大喊:“伙计副爷们,脱鞋呀。”到了船上后,无事可做,夜又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下玩牌,便也镶拢去看他们。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三三,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日子,十五岁到廿岁,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你想想看,是怎么活下来的!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更想不到的是我今天却在这样小船上,想着远远的一个温和美丽的脸儿,且这个黑脸的人儿,在另一处又如何悬念着我!我的命运真太可玩味了。

我问过了划船的,若顺风,明天我们可以到辰州了。我希望顺风。船若到得早,我就当晚在辰州把应做的事做完,后天就可以再坐船上行。我还得到辰州问问,是不是云六(沈从文大哥沈云麓,简称云六)已下了辰。若他在辰州,我上行也方便多了。

现在已八点半了,各处还可听到人说话,这河中好像热闹得很。我还听到远远的有鼓声,也许是人还愿。风很猛,船中也冰冷的。但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个爱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冻得结冰也不碍事的!这风吹得厉害,明天恐要大雪。羊还在叫,我觉得希奇,好好的一听,原来对河也有一只羊叫着,它们是相互应和叫着的。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喉咙,使我感动得很。我极力想去听明白那个曲子,却始终听不明白。我懂许多曲子。想起这些人的哀乐,我有点忧郁。因这曲子我还记起了我独自到锦州,住在一个旅馆中的情形,在那旅馆中我听到一个女人唱大鼓书,给赶骡车的客人过夜,唱了半夜。我一个人便躺在一个大炕上听窗外唱曲子的声音,同别人笑语声。这也是二哥!那时节你大概在暨南读书(指当时年轻的张兆和在南京暨南大学女中读中学),每天早上还得起床来做晨操!命运真使人惘然。爱我,因为只有你使我能够快乐!

二哥

我想睡了。希望你也睡得好。

(十六下八点五十)

三三,我的心不安定丨沈从文致张兆和情书「纪念」

赵瑜《小念头:恋爱中的沈从文》一书封面。

摘自微信号:小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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