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讲希腊神话故事：宇宙、诸神与人的世界

编者按：

希腊神话中蕴含着经久不衰的母题，神话代代相传，在不同时代则拥有不同的讲述者。一次偶然的机会，古希腊研究权威韦尔南给小孙子讲起了希腊神话，这位大师舍弃了学术研究杂列百家的方式，重新择取出自己进行口述的神话版本。韦尔南的希腊神话不是对传说故事的简单叙述，而是侧重于分析宇宙、诸神、人的诞生、分离与相互影响的过程，构建起一个各种力量彼此混合、牵制、协调的复杂世界，在他的笔下，众多耳熟能详的故事有了较为完整的逻辑链和新的意涵。

世界的起源

“在世界空无一物、什么都还没有的时候，它是什么样子的呢？”关于这个问题，希腊人用各种传说与神话来回答。

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以前，世界是一片“空无”，希腊人称之为“卡俄斯”（Chaos，混沌）。什么是“混沌”？简单地说，就是一种空的状态，阴幽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也摸不着。陷落、昏乱、迷茫，没有边际，也没有底。“混沌”就像一道大开口，在那之中，无止境的黑夜吞噬一切。这就是世界形成之前的样子：只有空无、幽冥的深渊，与无穷无尽的黑暗。

然后大地出现了，希腊人称之为“盖亚”。大地诞生于混沌之中，但是相对地，她不再是空无，不再是永无止境的昏暗陷落。大地拥有明确、清楚、可以辨认的固定形状。在“混沌”的迷茫、昏暗与模糊之后，出现了“盖亚”的干净、明确、坚实与稳定。在大地上，一切东西都有自己的形状，看得见，也摸得着。我们可以说，盖亚就是诸神、众人与群兽得以安然行走之处，是支撑世界的地板。

▲ 乌拉诺斯被阉割

乌拉诺斯被阉割之

奥林波斯的法庭

在看故事一幕接一幕上演时，我们或许会这样想：为了建立一个阶层化、有秩序、有组织的世界，一开始需要一个反叛行动，也就是克罗诺斯阉割父亲乌拉诺斯的行为；与此同时，乌拉诺斯也毫不留情地诅咒子女，要他们为自己的罪行付出惨重代价。一段漫长的冲突与对抗就此展开，过程中充满不幸与复仇，从乌拉诺斯的血液中诞生的复仇女神埃里尼斯，以及黑夜女神的女儿——死亡女神刻瑞斯也正式登场。从乌拉诺斯被割去的阳具中流出的血，生出蔓延到世界各个角落的愤怒与暴力。但事情不只这么简单。令宇宙秩序得以成形的那个行动——阉割乌拉诺斯所造成的，不仅有黑暗的可怕力量，同时也有柔美的和谐，这两者之间具有某种关联。也就是说，复仇女神埃里尼斯、好勇善战的巨人族与白蜡树女神仅是这个世界的一面，而与其相对的另一面则是乌拉诺斯的精液滴落到海中而诞生的爱神阿佛洛狄忒。

混沌卡俄斯生下黑夜女神尼克斯，尼克斯则生下所有的罪恶力量。首先是命运女神摩伊拉与死亡女神刻瑞斯，以及谋杀、屠杀、杀戮；接着则是各种不幸：悲伤、饥饿、疲累、斗争、衰老。此外，在世界所遭受的诅咒中，还必须加上欺诈女神阿帕忒（Apatē）与性爱女神菲罗忒斯（Philotēs）。其中象征谋杀与屠戮的女神都是黑夜尼克斯所生，这些黑暗女神一个接一个登上世界舞台，带来的不是和谐优美的乐章，而是恐怖、罪恶、复仇与诈骗。但我们若看看另一边，也就是阿佛洛狄忒的后代，会发现这边也并不是纯然的美好。希墨罗斯与小厄洛斯虽然代表欲望与温柔的爱，是美好的力量；但也有性爱女神菲罗忒斯代表的邪恶力量，象征谎言、欺骗，以及年轻女孩所造成的诱惑陷阱。

在爱、和谐、温柔等由阿佛洛狄忒所主掌的力量，以及象征所有邪恶势力的黑暗子孙之间，我们看到许多角色交错、对照与重叠。在黑夜尼克斯的后代里，我们看到种种诱惑与爱情的关系；在阿佛洛狄忒这一支系中，少女的迷人微笑也伴随着谎言出现在爱情里，受骗上当的人可能就会尝到苦果。这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壁垒分明的世界，而是各种相反力量彼此混合、牵制、协调的世界。

▲ 潘多拉

潘多拉之

奇女子潘多拉

为什么希腊神话说潘多拉具有贪婪与偷窃的品性？这与之前的故事有关。我们说过，那时候的人已经不再跟以前一样能够毫不费力就享有用之不竭、取之不尽的火与食物，劳动已成为生活的一环，为了填饱肚皮，人必须过着劳累平庸的生活。农人在田里辛勤地挥汗耕耘，收获却少得可怜。人类永远得不到温饱，只得小心翼翼地省吃俭用，避免不必要的花费。然而，潘多拉却不知节制为何物，所有女性及其后代都是如此：贪得无厌、永不满足。现有的那一点点东西对她而言是不够的，她要吃得饱、吃得好，她什么都想要。这就印证了之前所说，赫尔墨斯给了潘多拉一种如犬般的贪婪好吃的品性。这种品性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饮食上的：潘多拉的胃口奇佳，总是不停地在吃，时时刻刻都准备要上饭桌。或许是因为她对于古早以前黄金时代的生活还有些记忆吧！那时候的人住在富饶的墨刻涅平原，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吃。现在，每个家庭里的女人都像是无底洞，胃口永远不满足，永远要求更多更好的东西。照这样看来，人类跟蜜蜂其实挺相似。在每个蜂窝中，总有一群辛勤劳动的工蜂一大早就在田野间飞来飞去，然后停在花朵上采集花蜜，再把花蜜带回蜂窝；但蜂窝里的女王蜂从来不离开蜂窝半步，却把工蜂辛苦采回来的花蜜吃个精光，而且还不满足。人的家庭生活也是这样，男人在田里挥汗工作，辛勤耕耘灌溉，最后再收割谷物；但家里的女人却跟女王蜂一样，把一切收获吃个精光。

女人不只会吃光粮食，同时也是引诱男人的高手。但女人真正想要的不是男人，而是男人所拥有的谷仓。借着勾魂摄魄的媚态、甜言蜜语的骗术、倾城倾国的笑容，以及那——借用赫西俄德的话——摇曳生姿的臀部，女人使出浑身解数来魅惑年轻的单身男子。但实际上她所觊觎的，只是他家的谷仓。而所有的男人就像厄庇墨透斯一样，一看到女人美丽的外表就被迷得失魂落魄，心甘情愿拜倒在石榴裙下。

女人的口腹之欲无法满足，当然令男人的身体健康日益消损，因为他们带回家的粮食永远不够。不仅如此，女人的性欲也很惊人。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泰涅丝特拉，或是其他欺瞒丈夫的有名女人，虽然都不忘如犬般发挥看家本领，但这如犬般的品性也是听从性欲行事的。

照希腊人的说法，即使是最好最了不起的女人，由于她们的祖先潘多拉是用水与黏土捏成的，所以她们身上必定或多或少带有水性。相反地，男人的性格则是干燥炽热，带火性。

▲ 俄狄浦斯答斯芬克斯

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之

三者合一的人

在这个故事中，很明显地，斯芬克斯之谜正好道出了拉布达科斯后裔的命运。所有动物，两只脚的也好，四只脚的也罢——暂且不管没有脚的鱼吧，都有一种不会改变的“本性”，有他“合乎自然的样子”。这种使牛成为牛、使鸽子成为鸽子、使每种动物各成其所是的本性，是从出生直到死亡都不会改变的。每种存在都有其地位，有其独特的生活方式，有其唯一的本质。人与其他动物多少有些不同，人的一生包含了三个阶段，人的本性也同样具有这三阶段。我们一开始是小孩，但一个小孩的本性与成人并不完全相同。一个小孩要成为大人，必须通过种种过渡仪式，借此跨越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之间的鸿沟。我们成为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进入一个新的角色，发现自己已由儿童转变为成人。同样的，对一个国王或战士而言更是如此。在青壮年的时候，他是个人物，拥有令人称羡的体力与社会地位；但在年老力衰之后，他不再像当年那般叱咤风云，好一点的成为能够给人开导和建议、拥有智慧的老者，差劲的就沦为在大街小巷踽踽独行、喃喃自语的废物。

人虽然要经过这三个阶段，但也永远是同一个人。而我们在俄狄浦斯的故事里看到了什么呢？佩罗普斯对拉伊俄斯的诅咒已经禁止了拉布达科斯世系的繁衍，因此从俄狄浦斯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要扮演这样的角色：一个不该出生的人，错游世间的俄狄浦斯。原本是拉伊俄斯的继承人，忒拜城王室的合法继承者，但同时又是被诅咒的存在，他的身份完全是扭曲的。他刚生下来就被父母送给死神，却又奇迹似地活了下来。他在忒拜城出生，却被迫离开出生地，当他返回故乡而成为一国之君，却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回到生命的起点。俄狄浦斯的一生从来就不是稳定平衡的，当他结束异乡羁旅，回到自己出生的宫殿时，他的人生三阶段已经混淆了。他混淆了人生的季节时令，混淆了象征孩童的春天、象征成人的夏天与象征老年的冬天。在杀死父亲之后，他就一步步走上取代父亲生命的路程，接掌了原本属于父亲的王位与母亲的床。他娶了自己的母亲，在母亲的腹内，在那个曾经孕育他的地方撒下生命的种子。这时他不仅取代了父亲的地位，也将自己变成亲生子女的兄弟，因为他们都是在母亲伊俄卡斯忒的腹中获得自己的生命。从斯芬克斯口中道出的怪物，同时有两只脚、三只脚、四只脚的怪物，不是别人，就是俄狄浦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