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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真故事<5>/周汝昌

 pengxq书斋 2017-05-11
红楼梦的真故事<5>/周汝昌
来源:本站原创 更新时间:2004-4-25 16:4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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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一)不幸中之大幸

  贾芸、小红此来是有盘算的。虽说倪二已然都打点好了,他们还是带上了二十两银子,一到地方,认准了该管的人,先乖巧地塞进他手里,说是“灯油、草铺”,哪儿不用照顾添补,收了作个垫心儿,夜里打酒吃吧。

  那人谢了一声,便引着他们向一间小房走去。

  门锁咯噔响,打开了,让二人进去。

  贾芸、小红,压住心头跳动,轻轻地跨入屋内。举目一看,只见宝玉倚在一个墙角上。身旁有一个铜茶壶和一个粗瓷碗。手边还有一本书,看不清是什么书,翻开叶子扣在地上。此外,一无所有。看宝玉,不沐不栉,衣服散乱,脸上清瘦了许多。

  小红见此光景,早已满面是泪。贾芸也是一阵凄然——忽想起旧年初入怡红院问候宝玉那时的一切情景,与今日此境真是天地之差了,也不禁流下泪来。二人上前跪于地上,半晌不知话从那句说起。

  宝玉还像平时那样,十分和静亲切,见他们来了,面现喜色。口中却先说了一句:“你们又来做什么。……”随着话也有些凄楚之音微微动荡。

  小红先说:“二爷受委屈了。您别烦恼,事情不久就会清的。”贾芸才跟着也说了安慰开解的话。

  宝玉却说:“我在这儿,难得这么安静,倒很受用呢。你们不用惦记。我只放不下妙玉妙姑的事,是我因那成窑杯子倒害了她!我不管怎么都好,只别叫她受了屈枉。她犯了什么罪?我去受惩处。你们倒替我打听来告诉我。”

  然后宝玉站起身来,问了家里人的好。二人只得口里答应着。又把带来的东西拿给宝玉看了,问还要什么不要。宝玉见已带来了笔砚笺纸,着实高兴,想了想,说:“我身上佩的一件也没了,若再来给我带一枚玉佩来,——没有时,一块石头也好。”

  此地不能久留,临告别时,宝玉忽然又说道:“芸儿你替我到神武将军府上冯大爷那儿去一趟。”贾芸便问:“您有什么说的?可即吩咐下来,我一定向冯大爷回明不误。”一语未了,只听院中人马声繁,那管狱的赶紧让贾芸二人躲往另屋暂候,说是慎刑司堂官和冯大爷前来传唤犯人贾宝玉。

  贾芸小红闻言吃了一惊,急忙躲进隔壁屋,屏息在窗下静听。

  一时,果有司官人等进入宝玉那屋,唤应了宝玉,朗声宣道:上边有命,“在押犯人贾宝玉,行为不端,交结不良之人,滋生事端,罪有应得。姑念其尚未成丁,年少无知;又加近日夙疾癫痫复发,言语混乱,神智昏迷,所犯或系受人蛊惑,情有可原,准其觅保释出,在家安静守法,听候随时传唤发落,不许放纵妄为。”

  随后,又听吩咐管狱人,如今紫英冯大爷已出面具保请释,即将贾宝玉一名开释,交具保人领回。

  惊恐不定的贾芸、小红,听到此处,方知是福非祸,一块石头落了地。司官人等交代完毕去了,这时也就有人来招呼他们从屋里出来。

  冯紫英并不认识他们两个,出来相见行礼,说明了身份缘故,冯紫英也很欢喜,对他们说些悲喜交加的经过,原来他一得了信儿,便请他父亲寻找门路,托了人情,说了好话,把宝玉的事,由大化小,这才得以开释。

  芸红二人向冯紫英千恩万谢,宝玉倒无言自默。

  这时,冯紫英便问贾芸。荣府上现时想必不甚平静齐整,宝二爷回去,也是个难题,不如暂且随我回寒舍去小住一时,不但方便,也可避人耳目,省得出些枝节麻烦。贾芸听说,五内感动,宝玉此时已无主见,只听凭安排。

  大家离了狱门,正要上马,宝玉忽向那边指道:“我来时见了狱神一面,时刻没忘了他。如今要走了,须向他告辞,方觉尽礼。”

  众人都转身复向那小庙面来。

  宝玉进去,目注那神像的慈容,深施一礼,目中却滴下泪来。

  临分两路回去时,宝玉却对冯紫英说道:“可记得那年在薛大哥哥席上,你说过一句‘不幸中之大幸’?”

  紫英哈哈大笑,说:“好记性!你哪里知道那话的底里详情?如今也难细说。我但愿不但今儿它也应在你目前,就是日后,也还要应验呢!”

(二)触目惊心的金麟

  冯紫英偕宝玉回到自己府里,单另已收拾了一处书房,与宝玉寄寓。每日衣食诸般服侍人等极是周至。空了时也来陪他谈笑解闷,只不告诉他荣府的事情,推说不知。宝玉虽然挂念,也无可如何。

  宝玉每日在他书房观书习字。谁知那冯家虽是武将家世,却也颇藏书史,竟有许多是宝玉不曾读过的。他在家难身灾中,避居在此,见了这些书册,倒也如慰饥渴。冯紫英喜看的小说野史,也竟不避讳,就都列在架上,伸手可得。于是宝玉一心检读起来。

  这日,他从书架上层槅子里抽出一部书,看时却题着“易安居士集”几个楷字。这是宋代女史李清照的诗词文集,心中大喜。再一细看,惊讶不已,竟是一部南宋临安城精刊本。

  他忽然想起,史大妹妹湘云每常向他说,女诗人数唐朝的薛涛,女词人就数宋代的李易安。他忙打开书,翻到词集,只见那开卷便是一首《如梦令》,写道是——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醒残酒。试问卷廉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他不禁拍膝叫绝:“这真是云妹妹的声口!”怪不得她称赞易安的词好。又当下大悟:那年她领头作柳絮词,牌调正是这个《如梦令》,那是有意师承李易安的!

  他检书,原为解闷消愁,不想这词集偏又引惹了他,由湘云起,一个一个地想念起园里众姊妹来。一时又暗暗记起那些词句,忽然像灵光一闪,他对那些词句都有了新的领悟——

  三妹妹说的:“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林妹妹说的:“飘泊也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琴姑娘说的:“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这不都说的是今日的情景吗?看来都要有个应验的。

  随后又想:剩下的,唯有宝姐姐的“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却不知应于何义?忽又寻思自己当日在三妹妹的半首词后,续的是“落去君休恨,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相见——隔年期。”这又都是何意?自己又似懂非懂,竟不知那些话是怎么生发出来的。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见冯紫英走来说道:“宝二爷你一个在屋里也闷的很,我们这几日几个相知,约定在一起习射呢,你也来散散,岂不热闹些?如何每日只对着书本子发呆?”

  宝玉听说,便笑着放下那书,随他出房,一迳奔二门外来。

  进了一个向西的角门,是一个跨院,又有一层小巧的月洞门,门上题着“射圃”二字。入去看时,地方很敞豁,靠南墙立着箭靶鹄子,地上铺成一道很长很直的箭道,北端立着弓箭架子。

  紫英领宝玉走向小正房,也不进去,只向屋里说道:“你们还不出来,你看谁来了?”语音落处,廉子响动,早走出两三位少年公子来,个个锦衣玉貌,俊爽脱俗。

  宝玉早已心中欢喜起来。听紫英引见,方知一位是陈也俊,一位是卫若兰。也都是索日闻名心慕的上品人物,今日在此相会,分外亲热。二人都向宝玉说了久慕心仪的话,彼此谦让不已。

  几个人复进正房茶叙。谈笑中间,内中有尚未见过宝玉所佩通灵玉的,便不免要将玉请下来一赏。宝玉听说,不觉面有惭歉之色,无奈只得说明,因从园子里迁出,回府里去住时,忙乱中人多手杂,一些随身的配饰及心爱的玩物,都不知如何失落了;通灵玉络子却在,原物竟被人替换了去,是一块无可观赏的石块了;谁知就连这块假玉,前者在狱里也被人给当宝贝摘走了……。

  大家听了,一起叹息,连说太可惜、太可惜了!

  冯紫英沉吟半晌说道:这玉是离不得的,我与府上世交深契,哪有不知之理;你空着身不带,也不是事,——还怕由此生是惹非。我明儿先替你找良工配作一件,仿那玉的真形,日后自有用处的。你将它的大小、形色、纹理,字迹,亲自画一图样来。

  宝玉答应了。大家起身,到圃里去习射练武。

  来至院中,都把大衣宽了,搭在衣架上,只穿短服,各自略略舒展一路拳腿,活动筋骨。这时,宝玉忽—眼觑着卫若兰腰间系着一件东西,被日光照射,金黄晃目。不觉心中一惊,好像十分眼熟。习箭休息时,宝玉便向前对卫若兰作揖致卫若兰连忙从腰间摘下,双手递与宝玉。

  宝玉不看犹可,一看时,直惊呆了!

  原来那是一枚金麒麟,尺寸、形状、花纹、光彩,一丝不错地就是自己在清虚观里众道友的贺礼中单单拣出来留给史大妹妹的那一个,——连后来袭人特为它配的彩丝穗子,也还是照旧没动的!

  卫若兰见了宝玉这般形景,心中诧异,知有缘故,便说:“二爷若喜欢,就奉赠如何?”

  宝玉且不答言,眼中落泪。半晌方说:“待我择日细陈原委,今日不便多误大家的清兴。请先依旧佩好,容日畅叙之后,如蒙不弃,再为拜领。”

(三)那一枚的下落

  那天习射后,斜日平西,几位同练的公子俱已告辞,独卫若兰被主人和宝玉留下。晚饭之后,回到宝玉寓中的小书房,三人促膝深谈。灯影之下,茶烟氤氲,只有窗外的花香微微流动。

  卫若兰忍不住,先就开口请问,“趁此良夕无人,何不将那金麒麟的故事讲与小弟一听,宝二爷方才还说另有嘱咐之事,正好一同示下。”

  宝玉素来在人前是轩爽欢快的,此时却也未语先叹了一声。随后向二人道出了一席话——“那年四月二十六芒种佳节,小弟园子里有一场饯花盛会。那日实在也是贱辰,所以我每每自言,我生于此日,是为千红万艳送行饯别而来之人。小弟号曰怡红,心则悼红,是以也将园中一道引泉曲水的长溪,题曰‘沁芳’,旁人不解,只说新雅不俗,哪里知道那是‘花落水流红’‘水流花落两无情’的变词?这且不说,可巧那日会后,家姊宫中传出谕示,要在清虚观打三日平安醮,家祖母老人家高兴,亲去拈香,全家都去看戏。我如今想来,这连接两番盛会,大约就是--你是我的幸福吗?

(四)小红——救了凤姐

  凤姐的尊荣威重,是到了顶点之后,渐由邢夫人一党使心用计将她推向下坡路的。但她的祸不单行实在也是可惊可叹:先是得了严重的血症,后是老太太一没了,众人群起报复,也真像薛小妹的怀古诗谜所说:“壮士须防恶犬欺”,家下刁奴也不饶她。她遭了官司,受过她惩治的冤家对头们都出来揭她的罪状。一时之间,群情汹汹,真有忽喇喇大厦一下子坍塌、险恶万分的情势!

  可是,唯有平儿一个是深知凤姐的人。人人都说凤姐“厉害”,平儿却能指出:家里的这些“管事的”媳妇们,那一个是好惹的?凤姐也内心畏惧她们三分。

  凤姐怜惜人材、乐于助人的一面,也被她的“厉害”掩盖了,——她怜惜香菱的身世命运,她怜惜邢岫烟的贫寒和艰难尴尬的处境,她时常拿自己的珍物来打点支付外祟讨索的无餍之求,她见大丫环外出,为了体面,不惜以自己的衣饰来妆修打扮……。她的心田的这一面,平儿晓得。平儿更深为凤姐的不惜一切、忠心耿耿地百般支撑这个府的大局的辛劳苦楚——与她因此而得罪多人的危险形势忧虑。平儿觉得,凤姐也确有过错,但也是出于被迫之情而非尽由于自寻自取——如尤二姐之偷娶不法、夺她之位、使她无立足之境,又怎能单怪她这一面?平儿觉得凤姐确是世上女流中可佩、可慕、可敬、也十分可怜的奇才,不愧“脂粉英雄”这四个字的品论。

  因此,凤姐官司一发,平儿是首先拿定主意,自己怎么受屈受苦,也要救助凤姐。凤姐的案情,是要传讯她的手下家人助手的。

  来旺夫妇背叛了。

  张材家的吓得魂都散了,经手的事情交代不上来,添加了混乱,大大不利于凤姐的案情。

  这时,谁也救不了凤姐了。却还有一个平儿,还有一个小红。

  当然,平儿与小红只知道房里的作为事项,外头的事情非她们所得而闻。然而——受贿三千两,坏了人家婚约,是有罪的,却并非直接杀害人命,人命是自尽的,这在律条上大有分别。

  尤二姐一案,家庭妻妾纠纷,若说“虐待”,毫无实际可证;且二姐也是自尽,非人所害。

  张华一案,虽说供词中可寻得凤姐曾有指使一条,而张华至今健在,并非因此致命,只能算作谋而未遂,难以罗织更大的罪名。

  剩下的,便是私放众人月例公财以图私利的一案了。

  一涉此案,放本收息的“户头”就多了,三亲六故,东邻北舍,这门那门,……这是没有账篇的来往,全凭中间过手人传递、走讨、收纳、计算、记忆……。

  这么一来,别人的诬妄纠缠,下人的交代混乱,就纷如乱麻了。怎么办?平儿、小红便成了救命星,她们清晰的头脑与超人的记忆力,与别人两曹对词的说服口齿之才,直使断案听审的长官下吏无不惊奇叹服!

  正像那年四月二十六芒种节下饯花盛会,小红第一次在稻香村向凤姐交差回话时那样,一张嘴能把“四五门子的事”说个清白,连凤姐也格外称赏叫好——“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起来了。才张材家的来取,当面称了与他拿去了。”

  “平姐姐叫回奶奶说: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的。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又问怎么打发去了的——)“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请奶奶只管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讨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当时李纨听了就说:嗳哟哟,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说: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正因如此,小红自到凤姐手下,凡百事情,只要听得见或经过手的,一五一十,都能复述出来,纤毫不误。

  结果的审判是:王熙凤虽曾私放利贷,但无一文钱的克扣吞没,按人按月,发放了月例钱,没有更大的罪过可以成案。一些仇者的诬陷之言,经讯平儿、小红,与家下人三曹对案,逐一核比,冤枉之词俱已显白,也只得将她暂押拘禁,听候贾府事情眉目,与贾琏等掌家人一同发落。

(五)平儿——该掉一个过儿

  凤姐的案情,一件一件地现露出来之后,贾琏却连半件也不曾知晓,他已十分气恼;但他还要承担纵妻为恶的罪过,也得拘到官府去大吃苦头,心中更是火焚。

  这时房里只有一个平儿是主妇了,平儿不忍凤姐的落难,几次要情愿出面,代凤姐去受过,以身赎主。但这不但官府不许,贾琏也不点头。他说:你去了,我更活不成一个人了,况且巧姐儿孩子可怜,每日哭找母亲,让人心酸意乱,孩子无罪,你得照顾这孩子,也就是答报你奶奶的阴德事了。

  平儿听了无奈,何况贾琏的话也有理,只得留在家里百般支撑残局,侍养巧姐儿,心里却难放下凤姐在监的这一头苦处。幸好后廊上的贾芸、小红夫妻二人,不时前来看问,帮东帮西,不辞烦难。于是平儿便嘱托他二人,监里的事,我是出不去门的,你们好歹多照顾二奶奶,我就感恩不尽了。说着满脸是泪。

  小红说道:“怎么这事还等平姐姐你嘱咐,我和他两个隔两日总要去瞧一次的,我们想的还算周到,姐姐尽可放心。只是一件,二奶奶那病,在家时已是不轻了,何况到了那个地方?这上一次去时,见她已瘦得可怜了,别的我们自会带了去,唯有这药,我们两口儿年轻,又不懂医,可没了法儿。依我之见,赶紧寻些好药我们带了去,却是头等要紧的事。”

  一句话提醒了平儿,说道:“我也被事缠胡涂了,连这个也没想起来,亏你提我!”进里屋去找。半晌出来,叹口气,说道:“可真是天意难料,平时什么药都齐备的,专喜施舍送人治病的,临到自己,这会子什么也没了——那药匣子是空的,只剩了一张方子在里头。”

  小红便说道:“咱们府里不是有药房上的人吗?记得是菖、菱二位小爷管着,何不找他们去问问?”

  贾芸听这话,站起身就走,说:“我这就去。”

  去了半日,贾芸空着手回来。

  平儿、小红忙问如何,贾芸说:“我到药房上,找菖哥、菱哥不见,却忽然环三爷出来,见是我,立眉立眼,问:‘来做什么?’我哪里敢提二奶奶一字,只说家里人病,来寻些丸药。他也不问什么药,就说:‘你以后少进来混走,府里正闹丢东西,谁知谁手脚干净不干净!’我只得退出来。这事可也蹊跷……。”

  平儿听了,一声不言语。半晌,才说道:“你得空儿到鲍太医家走一趟,就提琏二爷的话,来寻一种专治血崩的好药,等过后把药价按分两多少一起送来。”贾芸应答着。半日又说道:“这药效力如何,也非一朝一夕之间能定,二婶娘这么下去也不是事,怕出了大变故。依我看,不如我想法子,找人监内诊了,报病求请因病开释听候,在家调养,方是上策。”

  平儿听如此说,喜的忙起身向贾芸道谢,说:“这一切可就托付你们两个了,千万救她出来,或能保全一条性命……”夫不大,复又出来,将一个绸子包儿递与他们,说拿着这个去变法儿打点监里的费用吧。当面打开看时,包内是一精致的小匣子,并有小锁;开开锁见是一枚白玉凤头细梳,雕工极是古雅可爱;又一支翡翠团花牡丹大簪,嵌着珍珠与红宝石,鲜艳夺目。

  平儿道:“这还是那年你宝叔叔过生日,姊妹们闻知我也是四月二十六日,与二爷同辰,传开了,传到老太太耳里,老人家十分欢喜,特将这首饰赏了我。

  我当宝贝藏着,我一生也不爱打扮,也只珍惜这两件不同一般的买来的东西。今儿你们拿了去,不管怎么,只要求个好太医,并打点监里就是了。”

  三人都流着泪,平儿把二人送到院门口,眼看着他们出去了。

(六)扫雪拾玉

  凤姐的病体,实在承担不住监押的苦楚了,支撑不住,卧地难起。官府见此形景,又得了贾芸变法儿的打点,便许她释回治病调养。一切操办,都是贾芸之力。

  那日,一辆小骡车,众手搀扶,凤姐回到了家中。平儿和巧姐迎着,见凤姐已是形容改变,病骨支离。三人抱头痛哭一场。丰儿等也无不下泪。

  从此,平儿除了支持家务残局,又加上了服侍病人的诸般为难的事,日夜焦劳,不知休息。巧姐儿渐渐大了几岁,有时略能守侍母亲,让平儿多歇憩一会儿。

  两三个月后,凤姐调养得略略好了些,已能下地行动。贾琏这时早巳不像先前敬畏低服于她,只因怨恨她欺瞒着全家和自己,做出许多败坏家声的错事,惹出了无限的祸端,心中由怨恨而生憎厌。又思至今尚无子嗣,按那时的规矩,这样的妻室是犯“七出”之条的,丈夫有权将她休回娘家去。贾琏安了这个心,遂向生母邢夫人商议,邢夫人说,现下王子腾家也正是吉凶未定之中,事情倘不小心,又会惹出别的麻烦来,不如先把凤姐的名份变了,在房里做平儿的下手,吩咐房里都称平儿为奶奶,将凤姐只许称姨娘。平儿哪里肯承担这种反奴为主的名份,无奈大太太邢夫人是有权作主,管理自己儿子媳妇的事的,只得明里从命,暗里仍然是一心尊奉凤姐,百般劝慰开解,说:这不过是二爷一时之气恼,暂且忍耐些,等度过了这场难关,自然一切照常了。

  这日,冬寒已到腊月,一场大雪刚过。凤姐见雪厚难行,便披上一件旧棉袄,拿一把短柄扫帚,慢慢地扫出一条小路来。由正房阶下,扫到院门口,再看门外那一条南北大夹道,更是连一个脚印儿也无有,遂乘着身上正觉还有些力气,便又由院门外向夹道扫去。

  往南扫不多远,忽听一声轻响,一个小东西从砖缝的土和雪中进出来,落在脚下。

  凤姐不知何物,忙低身拾起来,拿在手中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这不是宝兄弟的那块玉吗!——怎么到的这里?”

  凤姐心知有异,不欲人知,连忙收在怀里。

  正在惊疑不安之时,忽闻有人走来,口里高声叫她:“你可是二奶奶屋里的姑娘?二奶奶可在家?烦你给回一声,只说有个姓刘的来看望她。”

  凤姐停了帚,直起身一看,却是刘姥姥!

  凤姐一声惊叫出来:“姥姥你来了!”

  刘姥姥闻声,再细细一看时,也不由得嗳哟惊呼一声:“原来就是你老?”——一把拉住了凤姐,说道:“我的二奶奶,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我怎么也认不出来了。”

  凤姐闻言,一下子泪流满面。半晌,方说:“姥姥请进去,我和你细说。”

  刘姥姥进屋看时,只见初来之日那满室辉煌像天宫洞府一般的光景都变了,还大得多,家产都抄没入了官,只这府是先朝敕造的,园子是贵妃留下的,不能入官,才得保住。如今生计艰难了,家下众多人役,走的走,遣的遣,逃的逃,只剩下几个老实忠诚的还在,愿意一起过穷日子受苦。丫头们都打发了,因为也养不起许多人了。方才自己扫雪,不稀奇了,什么活儿都靠自己了。……

  刘姥姥问:平姑娘呢?凤姐说大太太叫了去吩咐事情,在东院里。凤姐便说,姥姥穿戴可整齐多了,想是日子过得好起来?

  姥姥说,自从上回太太帮了二百两银子,又卖了哥儿给的那瓷茶盅子——谁知那么一件小东西,竟值得多!所以家里又添置了几亩田,盖了新房子,买了牲口,一家人齐帮动手的,收成不错,就不那么难活了。今儿特来看看,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凤姐听了,感叹一回,唤了巧姐来见姥姥。拉着姥姥的手,嘱托道:“我只这一点骨血留下,还是姥姥赐她的名字,说是逢凶化吉。这孩子命不好,我就把她托付给你老人家了。日后遇难,你老救她,我就感恩不尽了。”

  刘姥姥早已哭得哽咽难言,答应的话也说不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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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一)成窑五彩盅

  话说前番宝玉落难受诬,原是从那件成窑盅引发的。这件珍物被忠顺王府买去了,十分诧异惊奇,便向冷子兴追问此物的来历。也是合该有事——比如若是一般生人来卖的,或者贩子收购的,又往哪儿去寻那原先的物主?偏王狗儿进城求卖时,姥姥就已教给他去找周瑞家的女婿冷家铺子了;冷子兴听王狗儿是周瑞家的旧交,自然叙谈起来,就听说了:这件盅子是荣府的哥儿宝二爷亲手赏他姥姥的——姥姥还认得它是园里一座尼庵里的出家姑娘侍奉老太太品茶时用的,姥姥竟也从这稀罕物里喝了多半盅呢。只因这么一来,冷子兴一五一十地说与了那王府。谁知这却引出一场大祸。

  成窑盅案发后,官府听说是一个尼姑弃而送人的,实难置信,以为是欺诳之词,更起了疑心,务要盘查妙玉。官儿说,你一个尼僧,既云出家,何来如此古玩宝物,而且弃如粪土?必是假托出家之人,内中另有缘故。况且,此人是贾府园内一个小庵,不过为了供佛,做个外表形式,与真正世外空门也难并论,应属贾氏门中之人一例审治。又先从贾家上下诸人访询,都说此人奇僻,谁也不睬。

  狂傲放诞异常,真是大家常说她的“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难以名状。偏那李纨素昔不喜妙玉之为人,官府访查,自然以照料园子的少主妇李纨之言为准,李纨却也一句代妙玉说项的话也没有。

  官儿听了,便说这岂不是一个“妖人”!更要寻她的根底,不容以佛门做为屏障借口。搜查栊翠庵,果然又抄出许多珍玩宝器,世上少见。再查经卷,竟有佛门以外的诗词、老庄、戏本,许多“杂书”。书中还夹有诗稿。更奇的是还有荣国府下帖子请她入府的文书,又有一张红帖竟是府中公子的拜帖,上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的字样!官儿们见了,断定这是个大有隐情的奇案,遂又行文到江南苏州,追查蟠香寺女尼妙玉的真实身份。

  文到苏州后,若遇个做官的仁人,对这等事只报一个年幼出家、本师亡故、原生俗家已无亲族……等情,也就搪塞过去了;偏那该管之员要借此讨好,尽心访查,果然查得此尼原姓某氏,其父居官获罪,因将此女舍在寺庙,名为出家,实为避难,将一些细软珍奇可携之物件,也藏在了此女之处。

  此报回达到京,正与邢岫烟所说,妙玉“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的,对词吻合。那官自不问权势不容一段大事,只判定她是罪家之女逃匿隐藏的犯人家口,依律当勒令还俗,籍没入官为奴。

  却说真是前人常道的,“无巧不成书”,原来那不容她家的权势,正是忠顺王府那一面的手下之人,因素知她家世代珍藏书史文玩,品格超常,讨索未遂其贪欲,遂诬陷其父亏欠官帑,逮问入狱以致含冤瘐死。

  当下忠顺王府闻得早先胆敢抗争不肯以珍藏献媚的那一家旧案竟然重发了,不但抄出许多件珍奇古玩,还有一个带发修行的美女,也被查得实迹,性情放诞诡僻,行为放荡不端,专与贾府内哥儿诗词文字来往……,依法当入官为奴……等情,那王爷十分得意,便令人与该管司员打了通关,硬将妙玉分派于忠顺王府当差执役。

  那妙玉被押到王府,王爷已闻知此尼才貌非凡,一见之下,果然惊讶异常,说我这府里人也不少,怎么竟没有一个比上她的?那王爷原是声色之辈,便要收在身边,做一房小妾,特意布置了十分精致的洞房金屋,即夕成“礼”。

  谁知妙玉来时,早知必有相逼之事,暗藏了一把利剪在身。那王爷酒罢人散,入房来看时,只见妙玉跏趺坐在地上,含目凝神,庄严端丽,真像一尊菩萨,面无女子妇人畏惧之色。便轻轻挨近身旁——冷不防,妙玉袖出一把利剪,指向那王爷,说道:“今夜是你死,还是我死?随你自择,这把剪子就是给你定局的人!”

  这意外的来势,把那王爷惊呆了,震住了,一动也不敢再动。惊魂定后,便喊:“人来呀!”

  一群值夜的婆子丫环跑来了。王爷命令,夺剪子,捆起来!

  可是来的这群女人谁也没有上前动手的胆量。妙玉见人多,知道终究敌不过,要为人所制,猛然一回手,将头发迅速打开,举剪便铰。一霎时,青丝万缕,纷纷落地——再看妙玉时,头上半长半短,披披散散,已经不成形状。众人又是惊,又是怕,又是奇,又是慌……都不知所措。

  王爷此时的美梦早已吓破,又急又气,只得传来两名健壮小厮,生将妙玉的剪子夺下来,捆起手来。王爷吩咐:放到马棚里去!明日交圊厕上头儿,叫她去打扫茅房——看她那“洁”怎么样洁到底!

  王爷气恼极了,说这女人真不识抬举,既如此,将她配与府里一个出名的又妙玉每日受尽凌辱。幸亏那府中也有好心之人,也有信佛的善男女,都不忍目见这等丧心昧理的事,偷偷解救她,保全她。妙玉本想以死相拚,但又知无济于事,自己力弱,杀不死仇人,必反遭戕,转使仇者快意。因此暂且忍耐,等待时机。

(二)感叹人生

  宝玉寄寓在冯府,图一个避难免灾。来探望的人,除了贾芸、小红夫妻两个,只有原先的书童茗烟了。贾府因养不起许多家人,男女仆婢,十裁八九,茗烟也在离散人口之内。一日,他和万儿一同来看望宝玉,问起来,二人已结为夫妇了,仍在荣府左近街坊做个小本营生。宝玉听了倒很高兴。谈话中,茗烟年轻口快,不免告诉了荣府近来的景况,偏偏将妙玉的事情都透露出来。当时冯紫英也在宝玉书房闲坐,二人听说妙玉的遭难,十分震惊,愤然慨叹不已。

  茗烟夫妻去后,二人仍复促膝谈心。宝玉连连悔恨,说:“都是我害了她!不该把成窑盅子给了那贫婆子。我真是罪人,该替她去受苦才是!”说着长叹,又滴下泪来。

  紫英劝慰道:“这怎么怪得你,难道你为助济贫穷人,反倒不是善心?怎么倒是犯罪不成?”宝玉道:“自然,律条上不算是我的罪,但我心里内疚,到底是因我之故,才连累了她,纵然不是人世的罪条,也犯了佛家的戒律。”

  紫英笑道:“这可奇了!她是尼僧罢了,怎么你也要照佛门来论心论性?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专爱毁僧谤道的,连屋里丫环都指着这一条戒劝你,怎么今日却说起佛门来了?”宝玉道:“不然。我毁僧谤道,是说世上那些假出家人,指托神佛骗一般愚夫愚妇;若论真佛法,我至今也还未必真懂得了,又怎敢谈什么毁谤?这是要分清的。即如妙玉,人品高洁无比,我佩服的了不得,她如金玉,我是粪土;但只若真从佛法来论,我看她也不过是借了空门避灾逃祸省事免非罢了,并非真修佛法。佛法哪里许人放诞狂傲,看不上万万人的?那又怎么讲佛性平等,普度众生呢?我不信鬼神之类,但佛是悲天悯人,为救众生,自愿入地狱,割肢体。佛有这个心胸,我怎么毁谤得?所以妙玉还只是个脱俗的高人畸女,却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

  紫英听了,不住点头。然后又说道:“都说观世音菩萨最是灵验不过的,专能随声应难,显灵,救人。妙玉自然知道,她怎么不诵菩萨号,祈求救苦救难?”宝玉也说道:“可是呢。但愿观音的法力灵应,救她出难。但只在我看来,妙玉的为人,性实诡僻孤傲异乎常人,她大约是连菩萨也不肯去俯首拜求的!”

  紫英半晌不语。忽然拍案立起身来,向宝玉问道:“宝二爷,你看能有书上说的那种义侠剑客英豪之辈,飞檐走壁,进那家的府去,把妙玉抢出来?”

  宝玉闻言微笑,说道:“若论义侠之士,大兄你就是一个!那回你打了仇都尉的儿子,还不就是为了救那落难受辱的女子吗?我看你是行的——只是王府比不得一般百姓人家,没有真本领,只怕难以如愿。”

  紫英不语。小厮进来沏茶时,紫英便问:“你昨儿说的玉器作(zuo)的老石师傅今日就把玉送来,有了信儿赶快回话。”小厮答应退去。

  这里宝玉又说道:“说到义侠,一身豪气,仗剑而游,不畏强梁,专除邪恶,到那紧要时,舍身为人也是不顾惜的。这种心性行为,岂不也与佛有一脉相通之也不是个治世安民的根本大计。”

  紫英闻言,低了头,半晌说:“你这话原是对的,却败了我的兴——小弟不才,一向以义侠自居,专好打抱不平,助人为乐;如今听你一说,这不值什么了!”宝玉忙道:“这却不然。万事要讲情理,比如受了屈枉苦难的,去找清官昭雪,清官又有几个?只靠几个官吏清廉也救不了万民。再如不求官府,去求观音,那观音遥远,应与不应,还不可知,可知菩萨虽大慈大悲,至今也是还未救得天下万万人。可是你不能说清官和菩萨都一无是处,一无用处,不值一文。那就又错了。”——

  紫英不待说完,笑道:“原来你不但诗句高明,胜我等万倍,而且也很懂经邦济世之道呢!这可一向缺少领教。今儿晚了,小弟还有一件小事要去办。明日专来听你的高论。”

(三)创个新教

  次日,冯紫英果然又来了,坐下先说:“妙玉的事,已设法子托人打听了一下,说她性烈不怕死,谁也不敢近她的跟前,一时谅不妨事,我必定还要充一回义侠之士,心里才过得去,二爷你且放心。”宝玉听了,十分喜慰。当下紫英便提昨日的话头,要宝玉讲讲“修齐治平”的大道理。

  宝玉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计,连那卧龙先生诸葛孔明都枉费精神,何况你我?但据我想,官法、义侠、僧道、书生儒士,都未能成其全功,所以该有一个新法子,虽不敢说可代前贤之论,却实是一大补正的良方。”

  紫英立时站起来,向宝玉拱手说道:“快讲快讲!小弟恭听。”

  宝玉也站起身来,说:“今儿天气宜人,咱们到院里石桌去,那儿一株海棠正是待放的佳境。”

  二人来到花下石桌旁瓷墩上坐了。小厮将茶都送桌上。宝玉便问紫英道:“你可在什么教不在?”紫英道,“我家里供着佛,但我是个世俗人,不守佛法,别的教更不懂了。”

  宝玉又问:“我若创一个教,你可入教不入?”

  紫英大笑,说:“我头一名入教!一定入你的新教!——可你这教是个什么教呢?”

  宝玉答道:“我要创的教,名曰‘情教’。”

  紫英忙问;“哪个字?什么情?”

  宝玉笑道:“就是性情的情。”

  紫英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说:“你这叫什么教!只怕是你杜撰——若与圣贤之道相悖,你就成了异端邪说、左道旁门了!岂不令人又是说你疯疯傻傻,专爱说这些没人睬的话。”

  宝玉叹一口气,说:“果然,你这头一个愿入教的就不明白!我讲与你听——“兄岂不闻字义,米之核曰精,水之净曰清,日之明曰晴,目之宝曰睛……是以人为万物之灵,灵在一心,而心之灵就是情了,古人造字的精义是分明不差的。人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贵在这个情字,怎么不值得立一个‘情教’呢?人若有情、重情,自然以仁心厚意待人,此即情之本真了。”

  紫英沉思片刻,又道:“常听人说,佛门要斩断情丝,方能入道,佛之畏情去情如此,你如何这般重情为至上无伦,岂不是有意反背佛门了?只怕世人难信也难容。”

  宝玉笑道:“果然你有此一疑。这是你不知佛是自古以来世上最多情的人,只因有那情,他才不惜一切身命辛劳,要普度世人之苦。他若无情,何以为佛心佛性?所以我这情教,倒是与佛本意相通的,怎么是反背?”

  紫英笑道:“你说的也有理。但只一件:你有情去待人,人却无情待你——你又奈何?岂不也是白费了自己的情?”宝玉道:“正是这样,才要立个新教,教人有情,教人以情相待。你以真情高情待他,达诚申信,此情就会传感于人的。

  不但是人能传感,就是木石,也并非真的冥顽,你以真情待它,它就以情回答你。天地万物,都是如此的。万物都能以真情相感相待,世界方臻于一个大和谐的境界。这也就是我的教义了。”

  紫英频频点首,若有所会。因抬头见那海棠祟光泛彩,令人心神俱喜,遂又问宝玉道:“你论情论得透彻,即如作义行侠,若非是由一段真情驱使,只凭一个‘功德’的空念头,果然也是作不成真义侠的。这个我服了你。只是我常听人念经,说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又是何义呢?我到底弄不清它,还要聆教。”

  宝玉笑道:“常人解此佛语,总以为是色相不常,终归一空,并说如此方是看破红尘,得了彻悟——我看都错了。空不是无是虚,若虚若无,何能生出万物的色相来?佛说万物皆由‘四大’得了因缘方生的色相,一旦因缘消失,四大解散,色复归空——那么四大与因缘又是无是有?所以四大既实,因缘无止,色若归空,空又现色。如此循环不已,怎么不是‘空即是色’呢?你看这海棠,如此色相妍美,从何而来?你说它开过几日就凋谢了,就是归空了,那么明春的海棠的芳华又何必重现?人见海棠,无不心悦其美,此谓之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了。

  人既生情于海棠,那海棠也即生情于我——此谓之‘传情入色’。这情生生不绝,绵绵无尽,它有诚信的力量,这力量是摧不毁的。古人云:诚则明,明则通;又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是这道理了。因此悟知:所谓空者,亦是假名,空之中就是包涵着这万物之精华,人心之灵气。此谓‘即色悟空’——亦即‘空即是色’的真谛了。我这情教,也是大慈大悲的一种愿力——它与物不同,与欲亦不同。我这情,也如佛说,无人相,无我相,人之苦乐,即我之苦乐。能到此境,

  紫英叹口气,说道:“果然有些意思。虽弟愚拙,还待仔细参会,却已口服心折。我就奉你为教主,我们就实行起来——哪管他世人嘲谤!”

  正说着,小厮走来,递上一个小匣与紫英,口称:“石师傅的那玉,作成了,请大爷过目,有什么不妥处,再去打磨。”

  紫英忙接过打开,擎在掌中,二人一齐举目看时,只见那块仿制的通灵宝玉,晶莹鲜润,细字分明,果与那丢失的真玉不相上下,十分夺目可爱。遂吩咐小厮厚赏老师傅。紫英把玉替宝玉佩带项上,正色说道:“你带上它,以真情待之,它虽假亦能成真的。这是个吉兆呢!”

(四)“药催灵兔捣”

  大观园里早变了样。宝玉在园时,已叹宝钗迁出、迎春远嫁……大非昔日光景;如今则宝玉也搬出园外,探春也远走高飞了,湘云家里也遭了事,勒令回家去了。庵里也关闭了。只有李纨、惜春、黛玉三处还有人。这三处,在园子盛时也很少来往,何况今时?黛玉孤处于馆院中,满目凄凉,一腔悲痛。及闻宝玉被难落狱,又再无外祖母老太太的疼顾,心上的一二亲人俱已不见,她早已痛不欲生,只是紫鹃知道她的心意,防范得十分严密,怕出了事。

  随后,黛玉耳边听到的,便都是说宝玉犯了何罪,如何恶劣下流,等等骇人的话语。其间更有—条就是说宝玉与她自幼亲密,已有了男女暖昧之事,老太太在时无人敢明白揭示,如今该是大家说个水落石出了……。

  赵姨娘屋里,暗暗支使个丫头,每日到处散布这些流言,有时到潇湘馆门上寻衅,骂给人听。

  紫鹃怕黛玉听见,受不住脏言秽语的诬谤,百般的隐瞒维护,言词劝慰。可是二人心里都明白:言词是假的,事势的无情是真的。二人常常相对流泪。

  紫鹃眼看着黛玉的身子越来越不行了,素常的旧疾一样一样的加重了。只得请示王夫人,王夫人派人到配药房,找贾菖、贾菱要那黛玉常时对症服用的丸药。

  药是寻到了,可煞是奇怪:往常这种丸药是宝玉从北府中得来的宫中秘方,特为林姑娘配制的,但凡服了之后,虽不能根治,总是多少轻减,——白日潮热自汗少些了,咳嗽轻些了,夜里四更后渐渐睡着一时了。可这回服了新讨来的药,病情不但未减,却猛然变得厉害了。

  紫鹃看看这情形不对,又急只怕又诧异,觉得恐有缘故,就来回禀王夫人,王夫人找平儿来,吩咐派人去问菖、菱两个。

  贾菱等二人回话说:“那日只菖哥儿一个值班,适逢叔叔环三爷来寻药,谁知那药正缺了,菖哥就说,这是日常用的药,街上小药铺也有,您且坐一坐,我去寻来。等菖哥回来时,见有人正取了药走,我问给谁取什么药?说给林姑娘,治夜嗽的,方才环三爷已按照药名子给我找出来了。我当时急急忙寻药从街上回来,却没有细看那药取的对不对。”

  贾菱把林姑娘素昔常用的丸药又给了平姑娘,拿来让紫鹃对证。果然上回那药是错的!这事紫鹃不敢让黛玉知道,只是急得哭,求平儿请大夫来看。大夫一看上回的药,大惊失色,说:这是大苦大寒的峻剂,小姐是弱症,如何用得这个!只怕是不好的……。平儿、紫鹃听了,已知是难救了,连忙暗地预备该当打点病重的事务。

  紫鹃回房,见黛玉病苦更甚,不禁哭道:“姑娘你这苦,太重了,谁也禁当不起的!这也是咱们常说的:命薄心苦。”黛玉说道:“你也不必伤心,为我难过。你是知道我的心的,我命至此,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人。我只挂念落难入狱得几何!即便我为他再受万苦,也是无怨的!”

(五)“秋湍泻石髓”

  次日,已到晚间。黛玉隐隐闻园外街巷传来笙歌鼓乐之音,遂问紫鹃,今儿如何外面热闹?紫鹃方才醒悟,说:姑娘你不提,我也过胡涂了——今儿正是八月中秋节了呢!

  黛玉闻言,也不免一惊,说;“果然连佳节也忘了。我今儿觉得身上轻了些,等一会儿月亮上来,你扶我咱们到院外去走走。”

  紫鹃听了姑娘有了兴致,心里欢喜,说:“就是这样!等我略收拾些衣裳,夜晚是凉得很了。”

  等过顿饭之时,只见紫鹃抱着莲青羽缎小斗篷和小棉衣、风兜等几件衣服来了,说:“姑娘,月亮上来了,又大又圆,也比往年升得早,怪不得你今儿兴致好。你觉怎样,可行动得吗?”

  黛玉点头,不答。半晌,指着桌上一叠诗,说道:“这是上年中秋,夜里我与史大姑娘作的诗,宝二爷总嘱咐我把这诗和妙玉姑娘续作完的全篇好好写一份留着。再还有我自己素常作的些诗词文赋,也就收在这一起。我未必等得到他来了。你想着他来时把这些写好的诗文稿交给他,就是了。”

  紫鹃只答应着,一阵心酸泪涌,不愿黛玉看见,转过脸去。

  二人走出潇湘馆。果然晴光满地。但见大园子空空荡荡,连一个出户看看月亮的人影儿也无有。

  紫鹃说:“园子可太空了,姑娘你喜欢到哪里去赏月?再作首诗,岂不解闷有趣?”

  黛玉说道:“正是呢,我也这么想着——咱们还是到那回池子边上去吧。”

  从潇湘馆后身,抄小径,离那池塘却并不太远。黛玉被紫鹃搀扶着,勉强挣扎一步步行来。走到池边,已是气喘难捱,这里空旷,黛玉只觉阵阵凉风袭人,透衣侵骨。

  她歇憩多时,缓过一口气,觉得略有些精神,抬头一望,天上一轮皓月,真是上年咏的“素彩接乾坤”,依然如旧。只是人事物境都天壤之变了。往下一看,清波涵影,也有一轮皓月,微微浮动,——和湘云一起,正是这般景色。黛玉默默地背诵着那年的中秋联句——“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阶露溥朝菌,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黛玉想起:当日湘云吟出“秋湍”那上一句,实在警辟,亏得自己也对上了“风叶”下句,总算没败下来……。

  忽然,黛玉精魂一动,再细细参那“秋湍泻石髓”五个字的意思,跟下去的还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联。

  “这不是为今日的预言吧?”因此,她又往诗句的上文倒追上去——“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药催灵兔捣,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黛玉更像雷轰电掣,一下子悟到:这三联,每联说的一个人——宝婺是宝姐姐,牛女帝孙是日后的史大妹妹,中间的却是说着她自己!

  由此,她又想起——

  自己作的《五美吟》,头一句就是“一代红颜逐浪花”;柳絮词是“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看的戏《相约·相骂》里那碧桃女子是投水自尽;《钗钏记·祭江》也是王十朋之妻水中悲剧,那年还以此打趣过宝玉……。

  更又悟到:原来头一次听唱《西厢》有“花落水流红”,曾为之心痛神驰,不能自主,竟是活生生的语谶。

  猛一下,又大惊大骇——原来宝玉早为园子的一条水脉题名“沁芳”,也就是两样的文词,同一的命意!

  黛玉此时明白了一切。她泪如雨下。但又十分镇静。

  紫鹃见她沉思,不敢扰动。半日,听她说道:“你回房把我那小自斟壶拿来,我对此皓月清波,想喝一杯酒助助诗情。”

  紫鹃见她如此高兴,却也意外,答应着忙站起身来,说:“我去取来——只是姑娘一个在此,如何使得?”

  黛玉说:“不怕的,你只管去,片时就回来了。”

  紫鹃忙忙地去了。

  里,因要喝一杯酒,我得寻一年多不曾用的壶杯,还得在炉上把酒温好了才能送去。你仔细照料姑娘,给她添衣服。”

  小丫头去了。紫鹃正忙着热酒,只见那丫头跑回来,说道:“池边没有姑娘,我找遍了也没有影子,我只得回来,姐姐你快去,咱们一起找找去。”

  紫鹃听了,放下酒,和小丫头匆匆赶到池边。果然不见有人。

  她二人绕池就口里叫着姑娘,四下找寻。

  满园里寂无一人回应。

  天上一轮皓月流辉,益发精彩。

  紫鹃猛一低头,只见池中那—轮月影之旁,有一条黑物随水微漾。细一看时,不是别的,正是刚才给黛玉披上的那件莲青羽缎斗篷。

  再看岸上坐处,留有一个香囊,正是前日说闲话时黛玉答应送给她作念心的随身绣品,上带着物主的一种高雅的清芬异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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