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时代人物·陈子林】淡泊自守 戛然独造——陈子林访谈

 cmj909 2017-05-12


陈子林  雪晴云淡之三  纸本水墨  138×69厘米  2014


  陈子林,1927年生于陕西乾县。早年受教于西安国画名宿冯友石,蒙其指授,打下学习国画的基础。新中国成立初期入伍,从事宣传及美术编辑等工作,1954年转业考入西北艺专(西安美术学院前身),毕业后留校,随冯友石于新创办的国画系就职,任系干事。1962年起因国家政策先后被“精简”、参加“社教”,后分配至眉县文化馆工作。“文革”期间,曾遭诬陷而受尽酷刑,几乎被打成反革命。1980年调回西安美术学院,任教于师范系。1981年赴敦煌临摹壁画一年,得稿三百余,为人称道。然先生自视阙然,以为未也,乃毅然改弦更张,潜心于大写意花鸟,意在打开格局。故不拘常法,笔势纵横,水墨狼藉,如倾如诉,令观者骇目惊心。而回顾前贤,复自惭弗如,以为放纵太过,遂于90年代后,再度沉潜,锤炼笔墨,力求浑涵有韵致。越十余年,画风又大变。至晚岁,笔墨益进,天趣活泼,清新自然。蓄养既久,则渐至佳境。

  2016年4月,先生九十寿庆于西安举办展览之际,于其画室“一草堂”接受了本刊采访。


陈子林先生采访



  赵权利(以下简称赵):可否谈谈对举办您这次个展的感想?

  陈子林(以下简称陈):……没啥感想……累得很……

  赵:依您数十年从事中国画教学和创作的经验,对当前这方面的状况有些什么评价?

  陈:还是令人有点担忧。中国画教学,就培养学生的方法来说,从20世纪50年代起已经和民国不一样了。民国时期我上小学时候,教学还比较传统,老师很负责任。娃们上课时,老师画一个比较完整的示范作品,然后手把手教学生画。高中时跟冯老(冯友石)学画,也是比较传统的方法,手把手地教。当然,现在也有手把手教的,但和过去比,老师对中国画的理解变了,教的内容也就不一样了。我已离休多年,有时从娃们(指学生)那里听到,再从他们的画上看到,大学里学了三年,还不知道笔咋用,对中国画笔墨的运用、章法的处理还没有入门。当然,这种情况是几十年形成的,不是一下子就这样,关键是有些老师就不知道用笔是怎么回事。现在说个不好听的话,是一代不如一代。当然人的成长也很复杂,不是单方面因素决定的。比如大的社会环境,个人的家世、人品、秉性,还有努力的程度不同,结果都会不一样。现在都说学习是为了生存,上大学是为了找个工作,我看这是很成问题的。过去50年代的大学还不是这样,当年西安美院创建国画系,很多人还是有当国画家的理想。当然,“念经的多,成佛的少”,才子也要吃苦才能成才,因为中国画难度还是比较大的。中国画是文化的事情,传统文化被破坏了一百年,如果传统文化没有了,儒家、佛家、道家这些都不讲了,国画就成了无本之木。但是国家毕竟很大,传统文化毕竟是这个民族根性里头的,只要有合适的气候土壤,给以适当的引导,还是会长出来。


1951年与战友(站立者左二)


1966年在秦岭山区石头河水库写生


  赵:请您谈谈当前花鸟画的状况。

  陈:现在的花鸟画,特别是工笔花鸟画做戏太多。用了很多办法,表面看起来很细致,但修饰太多,做工太多。有人提出要很好地学习宋画,但对宋画的精神理解得太少,所以技法也消化得不够。写意画也是这样,大写意说得很大,但没有多少意,也不见写,还是做工太多,做意太强。怎么才算大写意,关键是对“意”的理解。我理解大写意的“大”,是不在乎你的笔有多大,墨汁泼了多少,纸用了多长,而是人的心要大,但也不是个人的野心大,而是心胸大、心量大。心大了境界就大。“意”就是意境、意趣,只要心量大,也许一个很小的画也是大;心量小,也许你画了几百米,还是小。你把小我、自私自利忘掉了,就成为大;你在小我的范围里,把名利地位看得太重,总是被这个束缚着,围绕着这个转,画得再大也只是个粗,不是大。


1966为陕西水电工程局创作石头河建设工地山水画


1975年陕西省年画创作班(后排右五)


  赵:1988年曾举办过您的个展,当年我们参观展览时感到很振奋。您现在认为那次展览和这次有什么不同?

  陈:那时的画还是在“放气”,出气呢。“文革”中我几乎丧了命,但总算挣扎着活了下来,所以心里面积压的就一放为快。座谈会上,修军老汉很激动,夸我说咱长安画派后继有人了,实际上咱跟长安画派没有啥关系。老汉还说,我不反对你卖画挣钱。这话也对着呢。拿历史来讲,徐渭呀、郑板桥呀,很多大家也卖画,但关键是看你能把画这个东西要怎样画得像个画。1988年至今近三十年了,我的画是有了些变化,主要是用笔用墨有了点讲究,去掉狂野之气和泼墨泼彩,追求天然空灵的意趣,做到笔笔求写。我尽量调整自己的心态,努力消除愤怨情绪,去除名利欲望。还有,书法上我也下了点功夫。画可以不画,字要天天写。我经常读黄宾虹及八大山人的作品,这对我启发很大,特别是他们精到的用笔用墨。我是个画坏画很多的人,这使我从失败中体会到了寻找较为满意的笔墨的乐趣。


1981年在敦煌(右二)


1981年在敦煌进行临摹


  赵:和过去比,现在年轻一代接受的教育不同,受到政治的干预少了,传统文化的影响多了,对中国画越来越认识到笔墨的重要。但对笔墨是什么,可能理解得还不够深。您可否谈谈您对笔墨的理解?

  陈:对笔墨的讨论好像有很多,吴冠中“笔墨等于零”的说法就很轰动。学生一听,中国画笔墨等于零,完了,于是不重视笔墨了。这对年轻人的影响很不好。我在想,什么是笔墨?不是把毛笔蘸上墨在纸上一画这叫笔墨,但很多人可能就是这样理解的。过去老先生说这张画笔墨好,就是说这张画好;说笔墨不好,就是画不好;要是说这画没有笔墨,那就不看了。很多年来我觉得这个说法很神秘,当然现在明白了。笔墨其实就是行笔运墨,笔怎样运行?墨也是行笔写出来的。笔墨的内涵是全方位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意思,不是毛笔蘸上墨,蘸上水,画到纸上就是笔墨。你的六根通用,你的个性、情趣、风格、意趣、观察、体会等等在笔下流露出来,造型、意趣、形象表达得好看、美,有情趣,就叫有笔墨。用笔符合天地万物的道,运墨符合天地万物的道,变化意趣很微妙丰富,没有人为造作,就是好笔墨。吴冠中说“笔墨等于零”,这个话本身很矛盾。既然承认有笔墨,怎么是等于零呢?等于零就是没有笔墨。有笔墨就有表达,至于表达得高低好坏那是另一个问题。现在年轻人很多也不错,还是能懂中国画的笔墨,这是好事情。但要自己能画出来,还得有一个很艰苦的过程。中国画是要发展,但万变不离其宗,笔墨这一点是不能丢的。赵孟頫说的“用笔千古不易”,也有这个意思。作为中国人,如果我们觉得连笔墨都可以丢的话,那对后辈来说是有罪的。不过我相信也丢不了。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这么好的条件,这么悠久的历史,哪能那么容易就丢了?不可能的。艺无止境,笔墨也是没有穷尽的。那么多老先人画了那么多好画,笔墨也是变化无穷,就说明笔墨没有尽头,笔墨质量的提高没有穷尽。像黄宾虹的笔墨,如果再活九十岁,也还是年年不一样,还跑不到头。


1991年与张振学等人受邀为天安门进行创作(左二)


陈子林  清露  纸本水墨  68×136厘米  2006


  赵:这些年您是怎样锤炼笔墨的?有什么方法?能不能把您的绝招亮出来?

  陈:这个没有什么绝招,绝对没有。有时候看看自己过去的画,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画出来的?想一想,主要是对自己有要求,要努力,到将来眼窝闭下之前,都一直在努力。这个我应该能做到,也可能是咱的惯性吧。当然,方法也很重要。我常给娃们说,我是个很笨的人,只会吃苦下功夫。那一年到敦煌去,看见老先人那壁画,线条画得那么好,人物造型那么生动,感受很深。你看元朝那个千手千眼观音,那个手呀画得厚墩墩的,肌肤感觉是润的。这全都是由笔法来的,这一点绝对不能含糊。笔上站不住,不可能有那个效果。我想着老祖先那些民间艺人,手怎么在墙壁上悬起来画?这个难度很大。我的用笔也从这里得了益。那一年我临摹了很多敦煌壁画,上颜色的、白描的稿子,就都是这样手悬起来画的。这一点我是吃到那个甜头了。


陈子林  不畏浮云遮望眼  纸本水墨  136×68厘米  2013


  赵:锤炼笔墨肯定要下苦功,但有的人下了苦功也不一定能长进。是不是笔墨训练中还有个什么在起着作用?

  陈:我不这样认为。大多数画家,下了功夫,虽然画不到神品、逸品,画到妙品、能品,也是可以的。功夫下到总会有效果,总会有收获。有人请教于右任,怎样能把字写好?于右任想来想去,说没有比多写更有效的办法了。这话说得多好。当然,还有一点,“工画者多善书”,中国画笔墨训练的途径是啥?通过啥训练出来的?就是写字,写字能解决用笔很多问题,这些都可以从实践里面得到体会。画到困境了,停下来,写一阵子字。宁可不画,但字非写不可,必须天天写。在兴国寺(西安美院旧校址)住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百天字,不画画。写字不是一个机械性劳动,对人的思维、心境都很有作用。写字要写到很专心,心很静,不仅是练手,也是在练心性。想要在画上有进步,那就必须写字,不能含糊。过去说人画画不行,说他提不起笔。笔又没有千儿八百斤重,咋就提不起呢?那意思就是你不会用笔。笔毛是软的,到你会用了,用起来跟钢锥一样。写字要用心,不要想那么多,不要想怎么样画得好,心要完全静到一定程度。从历史上来看,很多大画家字都是第一流的,像黄宾虹、齐白石,还有很多古人的字,都是很厉害的。


陈子林  树老花疏  纸本水墨  136×68厘米  2014


  赵:说说您小时候的经历吧。

  陈:我青少年时期比较喜欢写字,学过柳公权、颜真卿、魏碑、龙门二十品等。学画主要是临《摹芥子园画谱》。我小时候写字经常被老师夸。有个远房亲戚叫王贯一,字写得好,也能画,在我们那地方很有名。抗日战争时期,王贯一在庙里墙壁上画了个“马踏日寇”,有马、大刀、日寇,好得很,我记得很清楚。有次来串门,看到我写的字,就在字上画满了红圈圈,上面批的是“压倒全联”,意思是在那一带比谁都好。我的天!娃们一看,这不得了,把我也张得不得了。还有个老师叫朱怀德,字写得不太好。有次我们一伙娃们在一块,我说:咱老师的字写得不好。娃们说:我告你去,你还说老师的字写得不好。这一下把我吓得不得了。现在想起来这些事很有趣。


陈子林  春汛  纸本水墨  136×68厘米  2014


  小时候我对画画的兴趣也很有意思。那时我舅娶了个哑巴媳妇,手很巧,天上的鸟飞过去,她马上就可以绣出来。那时我七八岁,对这个印象很深,算是有些启蒙作用。我伯家有匹马,拴在树上,我就拿个粉帘纸,还有石板笔画那马。过去农村过年也买不起啥,我也画老虎,下山虎,恶得很,画点这个算是过年。上小学时候画画也考试,有的娃画得不好,就让我替他们画,我就给人家娃们代笔呢。完小时候我的老师叫李昌荣,西安师范毕业的。那时候实行新学,有点改革的意思,这个老师给娃们弄的画板,就是个板板钉两个带带,和现在的写生板板差不多。从这老师那里接触到拿毛笔画画,上颜色。后来到了乾县城里面的陈家巷,有个邻家,我叫她嬷嬷,他老汉当过永寿县县长,能画画,画过一个老寿星。那时候这嬷嬷五十来岁,人很好,老汉已经不在了。她给我说:那个老寿星是你伯伯画的。这是我接触的第一个裱好的卷轴画。我把那个画临摹了好多遍。那时没有宣纸,就在油光纸上画,用的也是烂毛笔。当时我上初中,有个十四五岁吧,就是觉得那画很神奇。老寿星脸上那几道线,还有手都画得非常好。


陈子林  傲霜枝  纸本水墨  68×46厘米  2016


  我读初中时,在美术老师孔哲夫房子里看到一幅冯(友石)老的山水,不大,小小的,一看画得这么好,人家说这是西安一个叫冯友石的老先生画的。从那开始我对冯先生就仰慕了,想着啥时候能去拜师学习。1947年,我初中还没毕业,慕名来考兴国中学,考场在西安北大街二中,幸运得很,考上了。上学后,我参加了兴国中学的美术研究会,会址在兴国寺上面那一排窑洞里。参加研究会是冯老推荐的。冯老当时是兴国中学的美术老师,住在西村。我在宣纸上临摹了一两张芥子园,拿到他家里叫他看。他看了蛮高兴,说这娃还不错,师母也说这娃画得还可以。我很高兴,就对冯老师说我想参加美术研究会,冯老说能行,叫我去找当时研究会的会长刘乃福。美术研究会是个自发的群众组织,会长是会员选举的,1948年我被选为会长。美术研究会有十几个娃,有初中的,有高中的,都很不错。同学们在课余作画,冯老师经常手把手地改画稿做示范。他常说:“我们是为艺术而作画,我们不问政治。”民国时候国庆,学校学生唱大戏、办画展,美术研究会在学校平房里头办展览还卖开了。老师说娃们可怜,画卖得便宜,给娃们换些纸。西安市的人都跑去看戏买画,热闹得很。画展结束时,卖的不少,记得我画的老虎啥的,红条条贴满了,好多人说给他再复制一张。冯老师的画跟娃们的画价差不多,有的娃就说冯老师这画太便宜了。冯老说是要给你们换纸,卖那么贵干啥?从那以后,我算是正式喜欢上画画了。


陈子林  笑口常开  纸本水墨  68×46厘米  2016


  赵:80年代您回到西安美院任教后,去敦煌临摹壁画一年,之后为什么没有继续人物画创作?

  陈:那时候我已经五十多岁了,不能贪多了。中国画是借物抒情的,不在你画什么,而是看你怎么画。早期我在花鸟画上练习比较多,所以选择了花鸟画,而且都是梅兰竹菊这些常见题材。


陈子林  灼灼其华  纸本设色  68×46厘米  2016


  赵:您对今后的创作有何规划?

  陈:我已经九十岁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是觉得现在的画还有很多不足,没有想到画什么或怎么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笔不能停下来。“文革”那些年受了些苦,耽误了些时间,但对我热爱的艺术,我没有悲观丧气。我只有忘掉磨难,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把心底里的意趣写出来。我几十年没有给自己节假日。

赵权利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17年第4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