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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宇宙生于葫芦:昆仑神话的考古学解密

 mimi928 2017-05-12

【导读】每一个伟大的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神话,它们是人类认识世界存在的重要方式,也是鲜活着的历史。学者张远山告诉我们,神话不仅仅是虚构,它们还能得到现代考古学的证实,他在本文中从语言、历史、图像和考古等多角度向我们揭示理解昆仑神话的密钥。读懂了昆仑神话,也就更能看清华夏文明的源头。

华夏神话有日神羲和,月神常羲(嫦娥),希腊神话也有太阳神阿波罗,月亮女神阿尔忒密斯(罗马神谱改名“戴安娜”)。可见天神源于天象之神,神谱源于天象体系。早期人类按照天象的循环变化,结合人间的本族历史,演绎为天人合一的神话故事,于是需要一座沟通天人的神山,天神由此下凡,巫觋由此上天。希腊神话的神山是“奥林匹斯”,华夏神话的神山则是“昆仑”。

华夏民族的主体是伏羲族,华夏神话的主体是伏羲族神话,所以日神羲和、月神常羲均有“羲”字。昆仑神话源于伏羲族的创世神话,并被黄帝族、东夷族、南蛮族接受,成为华夏民族共享的核心神话。

一、上古昆仑台:从“混沦”到“昆仑”

在夏代之前四千年的上古时期,发源于甘肃天水的伏羲族对葫芦情有独钟。他们既用葫芦盛水、装物,又制作了大量的葫芦形陶器,于是把葫芦作为宇宙模型,用其上下二球象征天球、地球和日球、月球,认为囊括天地人的整个宇宙,包括男祖伏羲氏、女祖女娲氏,全都诞生于小小的葫芦中。这就是伏羲族的创世神话“囫囵说”(伏羲族称葫芦为“囫囵”)。

▲甘肃马家窑文化(前3300-前2100)出土的彩陶,上有葫芦纹

由于伏羲族的创世神话植根于天文观测,而且“囫囵与混沦同义”(《康熙字典》),所以他们的天文理论是“混沦说”(即浑天说),因而产生了伏羲族的天文台“昆仑台”:“混沦”去水即“昆仑”,“昆仑”加水即“混沦”——此水专名“弱水”(详见下文)。

考古发现的伏羲族昆仑台,见于其祖地甘肃天水大地湾,又见于东扩伏羲支族的陕西临潼姜寨,均为“亞”形三层建筑“昆仑台”:底层是酋长的居室“樊桐”;中层是祭祖的宗庙“阆风”;中层的屋顶平台是观天的“悬圃”(证见《山海经》、《楚辞》、《淮南子》、《水经注》所引佚书《昆仑记》等)。亞形构造用于标示东西南北方向,便于观测天象,判断春秋二分和夏冬二至。

▲甘肃天水大地湾昆仑台

▲陕西临潼姜寨昆仑台

伏羲族于先仰韶时代(前6000~前5000)在甘肃天水大地湾文化发祥,经过仰韶时代(前5000~前3000)和龙山时代(前3000~前2000)的四千年发展,从黄河上游扩张到黄河中下游,伏羲族文化辐射华夏全境。于是,华夏东部沿海的“玉器三族”,亦即今长城以北、红山文化区域的黄帝族,黄河下游、大汶口文化区域的东夷族,以及长江下游、良渚文化区域的南蛮族,全都仿建了四方三层的昆仑台,四方形是亞形的变异。玉器三族四方三层昆仑台大致有:

▲内蒙莎木佳

▲余杭瑶山

▲上海福泉山

玉器三族的四方三层昆仑台,兼有三大功能:第一功能“观天”,是为天文台;派生出第二功能“祭天”,是为宗教祭坛;派生出第三功能“升天”,是为酋长陵墓。

二、中古昆仑台:从“昆仑”到“明堂”

中古时期,即夏、商、周三代的黄帝族,承袭了上古伏羲族的亞形三层昆仑台,建造了亞形三层“明堂”:底层是天子行政的“宣室”,中层是祭祀先王的“宗庙”,顶层是观测天象的“灵台”。其中,中层的“宗庙”,又名“重屋”、“通天屋”。值得注意的是,明堂底层有一条通往中、顶层的楼梯,专名“昆仑道”(《史记·封禅书》),是中古黄帝族“明堂”承袭上古伏羲族“昆仑台”的铁证。

明堂、宗庙和灵台属于同一建筑,历代学者已经反复论证,此举三例:

蔡邕《明堂月令论》:

取其宗庙之清貌,则曰清庙。取其正室之貌,则曰太庙。取其堂,则曰明堂。取其四门之学,则曰太学。取其周水圆如璧,则曰辟雍。异名而同事,其实一也。

卢植《礼记注》:

明堂,即太庙也。天子太庙,上可以望气,故谓之灵台;中可以叙昭穆,故谓之太庙;圆之以水似璧,故谓之辟雍。古法皆同一处,近世殊异,分为三耳。

阮元《明堂论》:

神农氏作,始为帝宫,祀上帝则于是(顶层灵台),祭先祖则于是(中层宗庙),朝诸侯则于是(底层宣室),此古之明堂也。……异名同地。

明堂、宗庙、灵台均为亞形,也被现代学者王国维《明堂庙寝通考》、吕思勉《中国制度史·宫室》,和陆思贤《神话考古》等反复论证。三代的明堂亞形三层图如:

▲夏商周明堂亞形三层(左起):底层宣室、中层宗庙、顶层灵台(昆仑台)

百年以来的辉煌考古成就,又提供了明堂、宗庙和灵台“异名同地”,均为亞形的系统实证。如建筑史学家杨鸿勋在《宫殿考古通论》(2001)中综合文献和考古证据,复原了西周明堂的底层宣室和中层宗庙。可惜他未道出中层宗庙的屋顶平台实为“灵台”。

▲西周明堂(左起):底室宣室、中层宗庙(+屋顶灵台)

1959年,陕西长安南郊大土门遗址发现了西汉末年王莽时代建造的亞形三层明堂:

▲西汉王莽明堂(左起):总图、底层宣室、中层宗庙、顶层灵台

1975年,河南洛阳南郊发现了东汉光武帝分建两处的明堂和灵台,证实了东汉卢植所言“近世殊异,分为三耳”。光武帝为了对“篡汉奸贼”王莽的全面复古“拨乱反正”,把明堂(宣室)、宗庙、灵台分建三处,每处仍是亞形三层。

▲东汉分建(左起):明堂、灵台

1995年,山西大同平城遗址发现了北魏孝文帝的亞形三层明堂,证实了北魏郦道元《水经注》的记载。孝文帝主动汉化的重要举措,就是重建作为华夏文明核心标志的明堂。为了原汁原味地学习华夏文明,甚至自居北魏是华夏文明的“正宗”传承者,孝文帝没有采用明堂(宣室)、宗庙、灵台分建三处的东汉“新制”,而是恢复了宣室、宗庙、灵台合建一处的夏商周“古制”。北魏明堂图如:

▲北魏明堂(左起):立面图、平面图

1986年,河南洛阳唐城遗址又发现了唐代武则天的亞形三层明堂。唐代不承认北魏是华夏文明的“正宗”传承者,于是承袭东汉“新制”,又把明堂(宣室)、宗庙、灵台分建三处,每处仍是亞形三层。如河南洛阳唐代武则天明堂:

▲河南洛阳唐代武则天明堂(左起):宣室、宗庙、灵台

其他旁证还有无数,详见拙著《伏羲之道》、《玉器之道》。

三、从《山海图》到《山海经》的“昆仑”结构

夏、商、周三代时期不仅承袭了上古伏羲族的昆仑台,而且把昆仑台的亞形作为宇宙模式,向下投射为大地模式和人间模式。于是人们先把明堂的亞形十二室,放大为京城的亞形十二门,对应四季十二月,再放大为亞形的九州图:

▲昆仑台亞形放大:明堂(左);王城(中);九洲(右)

昆仑台的亞形结构,遂成覆盖天、地、人的华夏第一范式。

华夏文化先有上古之图,后有中古之书。夏、商、周时期图、书并存,合称“图籍”。比如我们较熟悉的《山海经》(十八卷),就是由作为王朝行政区划图的《山海图》(十八图)而来。《山海图》包含了这个作为华夏第一范式的昆仑台亞形结构,可惜的是,“图”早已亡佚,只留下了释“图”的“经”。幸而《山海经》保留了《山海图》的亞形昆仑结构:《山经》五卷,植根于五藏山经图;《海经》十三卷,植根于海内四方图、海外四方图、大荒五方图。

《山海图》既把昆仑台的亞形结构辐射至囊括“海内”、“海外”、“大荒”的全部天下,又摩画了遍布华夏全境的四方三坛“昆仑墟”、“昆仑之丘”,于是“昆仑”成了《山海经》的第一关键词,“昆仑”神话成了华夏神话的核心神话。

四、《山海经》的“昆仑”神话

《山海经》的“昆仑”神话,至此水落石出。但欲知其所以然,尚需回答五大疑问:

其一,为何《山海经》称昆仑台为“昆仑墟”、“昆仑之丘”?

《山海经》的昆仑台专名,是“昆仑虚”,而“虚”通“墟”。需知,自然山体不能称“墟”,人工建筑才能称“墟”,比如河南淮阳的“太昊之墟”、山东曲阜的“少昊之墟”、山西夏县的“夏墟”,和河南安阳的“殷墟”等。所以“昆仑墟”不可能是自然山体,只可能是人工建筑。

《山海经》的昆仑台别名,是“昆仑之丘”。“丘”虽指“山”,但“昆仑”非山名,因为在“昆仑”与“丘”中间,加了一个“之”字,意为“建有昆仑墟之山丘”。正因上古华夏四族和中古夏、商、周三代在很多山丘之顶建造了大量昆仑台,所以《山海经》所记“昆仑墟”、“昆仑之丘”多达二十余处,遍布华夏全境。

历代学者无视“昆仑墟”之“墟”只能指人工建筑,无视“昆仑之丘”不能等同于“昆仑丘”,更不能等同于“昆仑山”,而把《山海经》所言“昆仑墟”、“昆仑之丘”全都视为自然山体,于是错误认为“昆仑者,高山皆得名之。”(毕沅《山海经注》)

其二,为何《山海经》的“昆仑墟”、“昆仑之丘”、帝王陵墓均为四方三层?

昆仑墟在其东,墟四方。一曰在歧舌东,为墟四方。(海外南经)

共工之台,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冲南方。(海外北经)

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各二台,台四方,在昆仑东北。(海内北经)

“共工”是伏羲族天文历法官的官名,“共工之台”正是伏羲族的昆仑台。

“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都是“炎黄之战”征伐神农族的黄帝族酋长专用陵墓。上古玉器三族的四方三层昆仑台,兼为宗教祭坛和历代酋长的公共墓地。在黄帝族征服神农族期间,部落酋长升级为国家君王,于是按照四方三层的昆仑台形制,建造了一人一陵的专用陵墓,各有两个“封土堆”,一是君王墓,二是陪葬墓。

成山四方三坛,其上多金玉。会稽之山四方,其上多金玉。(南山经)

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有蛇焉,名曰肥遗。(西山经)

大咸之山,是山也四方。有蛇,名曰长蛇。(北山经)

自然山体多有三层,但是极少四方形,更不可能遍布华夏的大量自然山体都是四方三层。因此《山海经》所言“四方三坛”,都是建有四方三层昆仑台的山丘。

对于这些经文,我们应该这样理解:原先的《山海图》画满了遍布华夏全境的四方三层昆仑台,图上注有文字。注文“昆仑墟”、“昆仑之丘”,标示山顶建有昆仑台。注文“成山”、“会稽之山”,标示昆仑台所建之山。《山海经》撰者错误理解了《山海图》作者的命义,记为“是山也四方”,误导后世两千年。

其三,为何《山海经》的所有“昆仑墟”上均有“扶木”、“若木”、“建木”、“寻木”?

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大荒东经)

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海外东经)

建木,在窳西弱水上。(海内南经)

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阴山、洞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大荒北经)

寻木长千里,在拘缨南,生河上西北。(海外北经)

“扶木”或“扶桑”是昆仑台正东,用来立圭测影的圭木,“建木”是昆仑台正中的圭木,“若木”是昆仑台正西的圭木。“扶木”乃言圭木须用矩尺扶正,使之垂直于地面。“建木”乃言圭木是人工所建之木,并非天然之木。“若木”乃言圭木如若天然之木,亦非天然之木。

▲木全称“圭表”。圭是有刻度的横木,表是立木。图为山西陶寺观象台出土的伏羲族圭表(前2300)复原品

从上古伏羲族到中古夏商周,圭木的标准高度均为八尺。八尺等于一寻,所以圭木又名“寻木”,“寻木长千里”属于神话表述。

其四,为何《山海经》称“昆仑墟”为“帝之下都”?

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海内西经)

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西山经)

昆仑月精,水之灵府;惟帝下都,西老之宇。(山海经图赞)

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淮南子·坠形训)

伏羲族在昆仑台上立圭测影,把无法测量的天上太阳,转化为可以测量的地面圭影,成为“天帝下凡”的可见形式,昆仑台遂成“帝之下都”。昆仑台中心的“建木”,遂成“众帝所自上下”的天柱。“建木日中无影”属于神话表述,每日正午仅是圭影最短,并非没有圭影。

▲甘肃天水大地湾一期(前6000)圭影盆

其五,为何《山海经》的所有“昆仑墟”外均有“弱水”?

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大荒西经)

昆仑……又有弱水周回绕匝。(海内十洲记)

昆仑之墟……其外绝以弱水之深。(搜神记)

昆仑弱水,鸿毛不能起。(玄中记)

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史记·大宛列传》引《禹本纪》)

乙丑,天子觞西王母瑶池之上。(穆天子传)

“弱水”的神话解释,是浮力极弱,能让羽毛下沉的水流。这一神话解释,植根于伏羲族希望村落之外(昆仑台外)的环濠之水,能够浮力极弱,可以淹死入侵居住地的野兽和敌人。

“弱水”及其别名“醴泉”、“瑶池”,又涉及了伏羲族“昆仑神话”派生的“西王母神话”,亦即神话化的“女娲氏”。“西王母”神话后来又衍生出“蟠桃宴”“不死药”和“嫦娥奔月”神话等等。所以“昆仑神话”是华夏神话的核心神话,“昆仑之谜”是华夏文化的核心奥秘。

无论是上古至中古的昆仑台,还是建有昆仑台的自然山体,都不可能高达二千五百余里,所以“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属于神话表述。作为华夏神话核心的“昆仑”,并非汉武帝时代命名的华夏西北自然山体,而是位于植根昆仑台,沟通天地人,位于华夏神话世界中央的“昆仑”神山。

“昆仑神话”一旦解密,大部分华夏神话均可迎刃而解。(作者为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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