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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金石丛话》

 潇潇雨ekg9m5f4 2017-05-13

现在“碑帖”二字已成为一个语词,一般人总以为它是一个概念。凡是黑纸白字,供给人们临写的书法范本,都称为碑帖。碑帖是一种东西,碑就是帖,帖就是碑。其实,碑和帖是两种东西。

关于碑,我们已解释过,其概念大致已可明确。现在要解释这个帖字。从最初意义的帖,演变到碑帖之帖,这中间有几百年的历程。许慎《说文》给“帖”字下的解释是“帛书署也”。这个解释不太好懂,我们参考刘熙《释名》关于署字的解释,他说:“书文书检曰署。”清人王启原用现代语译解道:“书文书检者,题文书封面也。”这样,我们才可以了解,凡是题一切文书的封面,就是给它加个标题,称为署。封面是简牍的盖版,古人称为检。如果给帛书加标题,就称为帖。可知署是大名,帖是署的一种。帛书上的标题,大概也是加帖一条织物,故帖字从巾旁。唐徐浩《古迹记》云:“开元十九年二月,在滑州司法路琦家得王羲之正书扇书一纸,其是碧地织成。头一行,阔一寸,黄色织成。”云“晋右将军王羲之正书卷第四”。此所谓头,即是帖。但徐浩时这个帖的意义已有改变,故称作头了。

梁武帝萧衍像

梁武帝与陶贞白有许多书信来往,讨论书法,其中屡见帖字。陶书有云:“适蒙复给二纸,伏览标帖,皆如圣旨。”又云:“帖注出装者,皆拟赉诸王及朝士。”又云:“臣近见三卷,首帖亦谓久已分本。”武帝书中有云:“今始欲令人帖装,未便得付来。”又梁中书侍郎虞龢《论书表》有云:“范晔装治卷帖少胜,犹谓不精。”以上这些帖字,都是在古人墨迹前加题署的意思。从“首帖亦谓久已分本”这一句看来,可知这个题署还说明此墨迹原件已被人分为数本,不是全璧了。

唐武后时,武平一作《徐氏法书记》,记载他见到的几卷王羲之章草书“多于其侧帖以真字楷书”。这是说有人在王羲之草书墨迹的每字旁边用正楷注释。这个帖字的用法是前所未见的,但意义还是出于题署。

从齐梁到初唐,都没有把古人墨迹称为帖的。计数单位一般都用纸、卷、帙。例如陶贞白书云:“给事黄门一纸,治廉沥一纸,后又治廉沥狸骨方一纸,右四条非右军书。”梁武帝覆书云:“给事黄门二纸为任靖书。”唐初褚遂良抄录其在御府所见王右军墨迹目录,分正书五卷,草书五十八卷,都是取开头数字为目。如正书第四卷的内容为“周公东征十一行,年月日朔小字十四行,尚想黄绮七行,墓田丙舍伍行”。由此可知初唐时还没有给事帖、墓田帖这样的名词。但是,“正书都五卷”这个标题下有小注曰:“共四十帖”,而在“草书都五十八卷”下却没有注明帖数。这个帖字已从题署的意义演变为计数单位。正书五卷共收右军墨迹十四段,每段有一个题署,故曰十四帖。今本作四十帖,显然是误文。

大历四年(769),窦蒙为其兄暨的《述书赋》作注,详记当时所存魏晋以来名家书迹,大多举其纸数行数,例如记王道子的书迹云:“今见具姓名行书一纸,凡七行。”也有用帖字的,例如记庾亮的书迹云:“今见草书五纸,行帖共八行。具姓名草书又一纸,十一行。”又记王志书迹云:“今见具姓名行书三帖共七行。”从这条记录可知三帖不等于三纸,因为总共只有七行字,而分作三帖,则一帖大约即是一段,也就是一个标题。

元和三年(808)卢元卿记录他所见官库中残存的王羲之书迹一卷,有标题曰:“晋右将军会稽内史赠金紫光禄大夫琅玡王羲之字逸少书一卷四帖”。又一行曰:“贞观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臣蔡装”。据此可知,以一段为一帖,贞观时已行用了。

王羲之

开元十年(722),何延之撰《兰亭记》,叙述李世民遣监察御史萧翼到会稽去, 向辩才和尚赚取《兰亭序》墨迹的故事。此文中用帖字,皆与前代不同。如云:“太宗以德政之暇,锐志玩书,临写右军真草书帖,购募备尽。”又曰:“顷得二王杂帖三数通。”又曰:“贫道有一真迹,颇亦殊常。”翼曰:“何帖?”辩才曰:“兰亭。”同时人张怀瓘《书估》有云:“大王草书字直一百,五字乃敌一行行书,三行行书敌一行真正。偏帖则尔,至如乐毅、黄庭、太师箴、画赞等但得成篇,即为国宝,不可计以字数。”据此可知当时以右军零星小札为偏帖,然则乐毅、黄庭等整篇墨迹,应该是正帖了。以上这些帖字,已纯然是个名物词,可以给它做一个新的解释:“凡古人名人书法之可以供人临写者,谓之帖。”这样用法的帖字,始见于开元或稍早一些,但在太宗高宗朝,肯定还未见。何延之文中所用帖字,都不是贞观年间文士的语言。

直到唐末(乾符中),张彦远作《右军书记》,记录了他平生所见王羲之书四百六十五帖的全文。其第一部分就是《十七帖》。张氏有小序云:“十七帖者,以卷首有十七日字故号之。二王书后人亦有取帖内一句稍异者,标为帖名,大约多取卷首三两字及帖首三两字也。”这段小序非常重要,它告诉我们,标题帖名是后人之事。我们现在查考帖字的用法,开元天宝间正在转变。从何延之的文章中,可以推测《兰亭帖》这个名称当时已成立。到张彦远的记录中,又出现了《十七帖》,可知他所谓“后人”,必指开元天宝以后。

碑是石刻,拓打其文字,以供临写。帖是绢素或纸本的墨迹,响搨(影摹)其文字,以供临写。碑本是黑纸白字,帖本是白纸(或黄纸)黑字。这是唐人所知道的碑帖之分。

《十七帖》

响搨是很费工夫的技术,而且从原迹影写出第一个搨本,再从第一个搨本影写出第二个搨本。辗转钩摹势必愈来愈失真。因此,有人仿刻碑的办法,把原迹钩刻在石上。据说唐玄宗李隆基曾把《兰亭序》刻在白玉石上,置于学士院中,打本赐朝臣。至五代石晋时,契丹入侵长安,此石为耶律德光取去。至定州,德光死,此石流落民间,为士人李学究所得。宋初,宋祁官于定州,访得此石,置于公库。于是有拓本流传,所谓《定武兰亭》也。

《兰亭序》的拓本, 已是黑纸白字,然而仍称之为《兰亭帖》,于是碑与帖的概念开始混淆了。南唐后主李煜曾汇编古代名家书迹,刻之于石,号称《澄心堂帖》,这是丛帖的创始。这部帖至今已无传本。宋太宗赵炅亦爱好书法,派人访购流失在民间的历代法书,编为十卷,淳化三年(992)刻于枣木版,秘藏宫阁中,只有宰相大臣才能享受赏赐一部拓本的恩典。这就是现在所谓《淳化阁帖》,简称《阁帖》。从此,历代有人编刻丛帖。明陈眉公刻《晚香堂帖》,董其昌刻《戏鸿堂帖》,清乾隆帝刻《三希堂法帖》,于是帖字的意义又有了发展,凡是把许多名家的字迹刻在石上或木版上的,都称为帖。

《三希堂法帖》

碑与帖的第一义已经混同了。现在,我们要区别它们,只有寻找别的特征。我们可以说:碑上刻的是传记文,是作为一种历史文献而刻的,并不是为了书法优美,供人临写而刻的,帖则是完全为了书法优美,供人临写而刻的。

宋《淳化阁帖》

唐《孔子庙堂碑》拓本局部

这一区别,本来很清楚,一说就懂。但是,由于碑上的字都是当时著名书家所写,刻碑的本意虽然不是为书法,可是到了后世,碑文已失去其作用,而字迹却为学书者所重,实际上这块碑已只有帖的作用了。例如虞世南写的《孔子庙堂碑》,今天我们只重视它的字迹,而不顾这篇文章的内容了。学习书法的人,临写《庙堂碑》,叫作临碑;临写《兰亭序》,叫作临帖,内行人还能做此区别,而一般人则统称为临帖了。非但如此,从宋以来,有许多人干脆把碑也称为帖,例如《石鼓文》和《秦泰山刻石》,都是碑,而秦少游在他的《法帖通解》中却说是《史籀、李斯二帖》。从此碑帖这个名词,几乎成为单一的概念了。

但是,到清代中叶,包世臣作《艺舟双楫》,竭力提倡书家要多临碑,少临帖。他以为碑字多篆隶真楷,有端庄刚健之气;帖字多行草,气骨柔弱。学习书法,应当从临碑入门,打好刚健的基础,然后学习行草书,不致柔媚无骨。他以为碑都是中原古刻,特别重视北魏碑的书法,因此他以碑字代表北派书法,帖大多是南朝文人的字迹,他就以帖字来代表南派书法。北碑南帖,成为书法艺术的一个新词语,于是“碑帖”二字又产生了新的意义。我们说某人是临碑的,这是说他写的是篆隶真楷;如果说某人是临帖的,这是说他写的是行草书。

《大家小书 金石丛话》

施蛰存 著

北京出版社 出版

28.00元

施蛰存,原名施德普,字蛰存,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教育家。施蛰存生前曾形象地用'四扇窗户'概括自己的平生治学,'东窗'是古典文学研究,'南窗'是文学创作与编辑,'西窗'是外国文学编译,'北窗'是金石碑帖整理。施蛰存收藏的碑帖藏品大多数都属于'旧拓本',时间跨度从汉代到民国时期。施蛰存根据其收藏写出的这本《金石丛话》,追源溯流,深入浅出,是碑帖收藏与研究的必读书。

本书即将在各大新华书店、电商平台发售,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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