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尼库和他的儿子,还有妻子塔列走在山路上。 尼库高个儿头。他那被九月的太阳晒得发黑的脸,拉得挺长,显得很难看。秋卡头发蓬乱,牵着驯鹿,一窜一窜地跟在父亲身后,几乎在小跑。孩子的母亲骑在一头粗壮的驯鹿背上,弓着腰,垂着头,用深绿色的头巾包住额头。还有两头驮着炊具和行装的灰白色驯鹿,张着大嘴,晃着锯掉了茸角的光秃秃的脑袋,颠着碎步,跟在最后。 现在是黄昏,林子里倾斜的光线变成了玫瑰色。树枝上的鸟儿扯着嗓门叫着,发出各种悦耳动听 的音调,可谁也没有兴趣理睬它们。
“爸爸!” 走在前面的尼库扭过头来,瞥了一眼儿子。 “太阳快下去了,还没到呀?”
尼库紧绷着脸,没说什么。他把目光投向妻子。他的妻子脸色苍白,眼神暗淡无光。他皱起眉头,心好象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的步子迈得更大了,两眼盯着前面淡褐色的山脊。
他们走得很快。走过又高又密的松林,尼库收住脚步,低头盯着一条野鹿走过的小径。这样的小径常被人当成小路。小径上果真留着一片杂乱的印迹,不知是什么人走的脚印。这些足迹还很新鲜,被它踩倒的嫩草冒着叶浆,地面上几片掀翻了的枯叶散发着湿乎乎的霉味。
“秋卡--过来!”尼库呼唤着儿子。他声音不高,嘴撇了一下,脸上的皱纹连在一起。 秋卡牵着驯鹿的缰绳,倚在一棵小树上,真累乏了。听到喊声,他扶了扶被病痛折磨着的母亲,晃着又瘦又窄的膀子,慢腾腾地走过来。
“哪儿飞来这么几只鸟儿?真他妈的笨透了!”尼库低声骂了一句,顿了顿脚,在地上吐了口痰,继续朝前走去。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天快黑了,人太乏了。当跨过这片足迹的时候,塔列挺起精神,在驯鹿背上皱着眉头朝下瞅了瞅。
太阳悄悄地溜走了,林子里已经看不见它的影儿。他们来到小河边。这是猎人常用的露营地。露营地是靠近河边的一块平地,平地中间有一堆残灰。尼库砍来一抱细软的树枝,铺在潮湿的地面。秋卡把母亲扶下驯鹿,扯过一张犴皮铺在地上,让母亲躺在那里。秋卡忙了起来。他卸下驯鹿的鞍具,找来旧木绊,给每头驯鹿上妥蹄绊。然后把它们撵进林子,让驯鹿自己去找苔藓和蘑菇吃。
树枝上的鸟儿叫得真欢,就是几只喜欢熬夜的鸟儿。小河变得比白天还急噪。水流得哗哗响。
天黑了。篝火着了起来。尼库盘腿坐在火边,翻弄着木叉上的烤肉。吊锅里炖的肉粥咕咕地翻着气泡。从他背后传来塔列的咳嗽声,伴随着低沉的呻吟。 “我们吃饭吧,秋卡。”尼库说。
他从身旁的皮驮袋里取出三个小碗,两个厚厚的烤饼,还有一包白糖。他抽出猎刀,把烤饼切成块,摊在一张新剥的桦树皮上。这张米黄色的桦树皮成了干净的地桌。
“我……不想吃……一点也不饿。”塔列有气无力地说。 “还是吃点好。”尼库伸过料硬的大手,在妻子额头上摸了摸,脸色阴沉,很难看。 “我……真挺不住了,驯鹿……都骑不稳,身子骨象散了架…… 咳……尼库,我胸口里有什么东西坏了,也许是烂了。”
“你累了,别瞎说。明天翻过前面的山脊下午就能赶到公路。顺当的话,晚上就住上医院了。”
“医院也……”她的声音很低。 “上次你真不该从医院跑回来。” “在山上……我死了也不觉得难受……要不是怕你生气,这次我真不想下山……我真要死的话,早晚也得埋在山上。”
“你老说死,死!真烦人。秋卡,吃饱了吗?去把毛毯拿来。” “你们一口都没吃!”秋卡站起来,映着火光的嫩脸变得暗淡,两片厚嘴唇撅了起来。 尼库上下打量着站在眼前的十四岁的儿子。他脸上虽然带着孩子气,可从他的眼神,全身的骨架,已经看得出将来他会成为有力气,有筋骨的猎手。尼库操起猎刀割快熏成暗红色的烤肉,填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秋卡双手抱膝躺在火堆边,小狗似的蜷卧在一块厚毛的獐子皮上,身上盖着毛毯睡着了。他眯着眼,半张着嘴,好象在梦里也为谁担忧。林子里真静。尼库紧闭着嘴,两眼直楞楞地盯着一个地方。塔列侧身倚着什么,半卧着,不时从她喉咙里发出一阵揪动人心的咳嗽声。 “尼库!” “嗯。” “你看星星,真多……天太晚了,你不想睡吗?她望着头顶黑蓝色的夜空。 “我,不想睡,你睡吧。” 他抽了一块木拌,扔在火堆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它,全身一动不动。这块灰白色的木拌先是被暗红的火炭熏烤,发出几声细微的脆裂声。隔了一会儿,呼地一闪,木拌由下而上窜起几缕淡红的火苗。火苗开始的时候很弱,闪动了几下,转眼间变大了,变成一团明亮的,欢快的火。
现在,他感到了这块木拌发出的全部热量,脸和手被它烤得热乎乎的。他感到说不出的快慰,还有一股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的暖气。可这一段时间太短暂了,短得真象一眨眼的功夫,那灼人的火光,透人心底的暖气,减弱了,消失了,这块木拌的全部热量燃烧掉了。它裂成几块,变成淡黄色的火炭,无声地跌落在火堆中。他看呆了,眼圈变得湿润,抓起一块烤肉,扔进火堆。烤肉冒了一缕细微的烟丝,眼看着烧成一团黑炭。他又把一块烤饼扔在里面,虔诚地望着,瞧着这堆有着自己生命的火。 “尼库!” “哦。” “你转过脸来,我想再说几句。” “别说了,我不想听。你说一句话,比喝一口水都费劲。” “尼库,你别这样。我想……告诉你,今天我从你身后,瞅着你的背、你的胳膊、你的两条腿,看你迈步,甩胳膊,我觉得心里真好受。我……想起,你第一次在桦树林里亲我,那时候我们真年轻.。”
“塔列,你在说些什么?”他扭头瞅瞅自己的儿子,“你是不是在说胡话?” “这不是胡话。昨天晚上,我是说了胡话。可现在不是。我……想起,你亲我的时候,我的心是怎么跳的,还想起,从那以后,让我高兴的事儿.咳--咳--尼库,你那么能干,喝醉酒也不象别人那样打自己的老婆。你多爱我呀!从你那次亲我,谁也没偷去我的心。它是你的。可我,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她的声音变得颤抖。
“算了。你说这些干啥?我们都老了,老了,真老了!” “一路上,我把这一生高兴的事儿,都想起来了。” “你别说了,好不好?” “我知道你心烦。” “我烦透了。塔列!” “我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为我,还为那些脚印!” “你也看见了?那几只鸟儿,真是笨透了。离小路只有几步远,蹭着边走过去,硬是没看见。妈的,看见他们没准我会用柳枝抽一顿。” “尼库,你别那样。到了他们的城里,你也会迷路的。” 尼库扭过头去,盯着火,又垂下脑袋,神态十分苦恼。 “尼库,你想去。可你怕我……”塔列打起精神瞧着丈夫。在这个世界她是最了解他的人。
“可他们是三个人呀!是三个吗?那一阵儿,我头晕,两眼发花。” “是三个人。这三个家伙拖着脚后跟,象受伤的野猪,可能……还没吃的,我在那儿瞧见他们的一滩屎,就象黑熊拉的。” “你——去——吧!”
尼库很烦躁,他站起身,弯腰抱起几块木拌,哗地一声,压在火堆上,随后一屁股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火堆中响起木柴噼噼叭叭的爆裂声。 “咳——咳——尼库!我说话真费劲,心都跟着跳。你--去--吧。我知道你在等我这句话。”
尼库转过身来,凝视着妻子失去血色的脸。这张脸罩了一层橘黄色的火光。她年轻的时候多漂亮呵,他和她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觉得她难看。可现在,谁都感到自己老了,到了更加难离难舍的年纪了。他轻轻地抚摸着他那变得粗糙和松弛的脸,心里的血变得热乎乎的。他第一次这么强烈地体会到生命的美好,还有残存在心底的青春的气息。他觉得这一切并没有离开他。
“不要说这个好,那个好。你比谁都好……那你一定吃点东西。”他说。 “我吃。为了你,我也要吃一点。” 尼库轻轻地推了推睡得正香的儿子。“秋卡,你醒醒。”
秋卡睡意正浓。他翻个身,蹬了蹬腿,睁开眼睛,一挺腰,坐了起来,阴森森的冷气一吹,他打个哆嗦,急忙扯过毛毯裹在身上。 “秋卡,天亮你就把驯鹿赶回来。你听--在那片林子里,没走远。明早吃完东西就走,下午能到公路。堵一辆拉木头的汽车,就说是尼库的儿子,送妈妈下山看病,他们会把你们捎去的。”
“那你去哪儿?天这么黑!” “去看那三个人。你在路上没看见他们的脚印?那是迷路了。” 孩子瞧着母亲,神色不安。 “不怕,孩子。给爸爸装点吃的。”塔列说。他的声音变的又低又哑。 秋卡借着闪动的火光取出食品,装在父亲的背夹子里。 “给你,斧子也得带上。”
尼库站在火堆旁,挺直了身腰,默默地望着妻子和孩子。他觉得该走了,弯腰把背夹子搭在后背,左肩挎上猎枪,右手拎着砍刀。火光在他的脸上闪来闪去。 “把路指给他们,我就往回走。明天也许能撵上你们。”说完,他迈开双腿,朝黑沉沉的林子里面走去。
秋卡裹着毛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父亲黑黝黝的身影,这身影消失在一片昏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是一堵黑色的墙,还有,从高高的墙顶透出的几块深蓝色的光斑。从那没有边沿的黑墙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砍树标的声音。渐渐地,声音越去越远了。
“这么黑,爸爸怎么看路?”秋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呀,这时候野鹿的眼睛也不管用,它们要靠鼻子和耳朵。你爸爸,现在得靠他的脑袋。睡吧,孩子。”说完,她按着胸脯咳嗽起来,全身象痉挛似的抽动。
在林子里走夜路要比白天费力。尼库正在横穿黑幽幽的密林。他把一只手臂探在脸前,防止干硬的树梢划伤眼睛。他认为眼睛是最值得保护的。天要放亮时,他走出很远时。他走的方向与公路正好相反。为此,他在心里把三个迷路人又臭骂了一顿。
这一天真糟,太阳还没升起来,就被厚厚的云块围住了。天空中的乌云翻腾起来,象一群松鼠在撕咬,追逐。尼库在林子里大步跑起来。他闻到了暴雨的气息。暴雨到来之前,他总算找到了那些脚印。他松了口气,站在一棵树干下,任狂风吹拂自己发热的胸脯。他琢磨着那些拖拖拉拉的足迹,揣想那几个可怜的迷路人准是在绕一个山包转圈。他知道,眼下,他们的处境很危险。
大雨泼下来了,林子里原有的声音消失了,只有大粒的雨珠噼噼叭叭地落在树叶上、岩石上、河水里,汇成气势无比的音响,雨越下越大。
尼库走的更快了。他被淋得浑身精湿。使全身颤抖的冷气,针刺般穿透胸脯,朝他的心底逼进。这样冷飕飕的秋雨是能冻死人的。他的脑袋里闪出迷路人的影子:绝望的、饥饿的,僵硬的。眼前出现的变幻不定的情景,鞭子似的抽打着他的背脊。他觉得这一天特别长。雨势弱下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全力寻找的目标。三个迷路人蜷缩在一个陡峭的石壁下。铁青的岩石用冰冷的爪子,抓住了他们的肉体。
他站在他们面前。这是三个穿着野外作业服的陌生人。看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也许为干件大事儿,甘心来冒这么大风险。他盯着一张年轻的脸,这还是个孩子。他那又厚又密的黑发,被冰冷的雨水粘在一起,有几绺垂在平滑的额头上。手臂搂着这个年轻人的是戴着眼镜的老头儿。
他额头光秃,脸上的皱纹已经不少,还有一个中年人,好象在做梦,脸上挂着青紫的笑纹。他喘了口长气,甩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从肩上取下猎枪,倚放在一块岩石上,把背夹子一甩,砰地扔在地上,身上那件湿淋淋的上衣,也被他哗地一扯,抛在一旁。他凑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那一张张冰冷的脸,把手放在年轻人的嘴唇上。他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
他用力扯了一把,觉得这个活着的血肉象具由软变僵的新尸。他对准他的胸脯,猛捶一拳。年轻人哼了哼,声音那么微弱,眼神闪了闪,又被僵硬的眼皮遮住了。由于极度饥饿、疲乏引起的各种感觉,在他身上骤然消失了,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可以坚持。他解下背夹子上的斧头,左右望了望。附近青紫色的冷雾中,有片被雨水冲洗得十分新鲜的松林。他摇晃着双肩,迈着沉重的脚步,朝那里走去。 他在林子里四处寻找。他找到一棵枯死的松树,这棵树没有枝杈、光秃秃的。他用斧背敲敲外表湿润的树干,树干发出咚咚的声音。他挥起锋利的小斧,砍着树干的根部,树被砍倒了。失去根基支撑的树干猛地摔在岩石上,拦腰断成两截,从断裂处露出灰白的、干硬的木质。他又在林子里找了截碗口粗干枯的柳木,挟在腋下。他把半截树干扛在右肩,拎着小斧往回走来。他干的真猛。一会儿功夫,半截树干劈成一堆细长的木拌,木拌散发着松脂的清香。
他蹲在地上,抽出猎刀,削起那截柳木,柳木外表的湿皮被削掉了,露出里面干爽的木芯,木芯很快又削成了花瓣似的木屑。这一切他做得很熟练,迅速。随后,他从贴身衣篼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桦皮盒,打开木塞,抖出一盒火柴。嚓地一声,微小的火花在那堆木屑上跳了一下,冒起一缕青烟。紧接着,木屑变成火团,发出呼呼的燃烧声。他在火团上横竖交叉压了几块木拌。一堆篝火着了起来,火光是琥珀色的,很好看。在这满是水气、被暴雨糟蹋的林子里,用这么短的时间生起一堆火,他觉得挺愉快。
他砍来树枝,散铺在火堆四周,把三个冻僵的迷路人拖到火堆边。他忙着,奔来奔去。帐篷终于搭成了,完全是鄂温克式的。它圆锥形,尖顶,四周的围子是用爬松枝排满的。简易帐篷里的火很旺,热气逼人。
“妈的,我干的不错,真顺当!”他对自己很满意。“我还没老,就是小伙子们这样干,也要累瘫的。”他想。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三个迷路人的湿乎乎的外衣脱掉,挂在火堆上面的枝叉上。从背夹子里取出带来的烤饼、烤肉,摊在火堆边。他想,这些很快就会暖和过来的迷路人,会吃掉这些东西的。他觉得再也支撑不住了,难以忍受的饥饿,极度的疲劳,使他头晕、想吐、心慌。他还想干点什么,可失去头脑支配的肉体,软软地瘫在火堆边。他仰起头,望见树梢间露出两颗浅黄色的星星。好象有道闪电在他眼前划过。他想起病重的妻子,还有十四岁的儿子。他真想不出他们是怎样度过这场暴雨的。 “你们怎么样?塔——列!”
他用手臂支撑沉重的身体:“我要回去。回去,这就回去!”他命令自己。 太累了,脑袋越来越沉,全身松软无力。他身子一歪,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他感到难以忍受的饥渴。腰、腿,全身各部位,针刺般痛疼。他醒了,听见有人在耳边悄声细语。他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他眼前晃动着三个陌生人的面孔。他突然楞住了,仔细想想,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切。
戴眼镜的老汉坐在他身边。脸蛋有了血色的年轻人,握着他的手,一会儿攥紧,一会儿放松。 “醒了,他醒了!”年轻人嚷了起来。 “哦——他喘口长气。他嘴唇干裂,心里很不好受。 “您救了我们三个人的命!”戴眼镜的老汉嘴唇在抖,眼眶湿了。
他坐起来,瞅瞅他们,没说什么。他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论哪一个鄂温克人在林子里遇见这种事儿,都会象他这样干的。只不过有的干的顺当,有的干的不顺当。他转过脸去,朝火堆瞥了一眼。火已经变成一堆残灰,木拌早已烧光。放在火堆边的烤饼、烤肉,一块也没剩下。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太想吃东西了,那怕是喝口水。
他的眼神在这些陌生人脸上慢慢地滑过。那种不痛快的感觉消失了,他心里又觉得很顺畅。这是从大城市来的人呀!他们见过多少世面!现在,他们用这么恭敬的眼光望着他——一个鄂温克猎人。他发现自己被人推到一个尊贵的位置,这是难得的心灵里的位置。这是第一次!多漂亮的第一次呵!他很满意,很痛苦,很高兴。 “你们--好了?”他问。 “好了,好了,就是饿了两天,身上还没劲。”年轻人说。 “您是猎人?”戴眼镜的老汉问。 他点点头。 “鄂温克猎人?” 他又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 “你们--在这个山转圈。”他提高了声音,汉语讲的生硬。“你们——住在帐篷——帆布的--在小河边。我知道。” “对,我们的帐篷是在小河边。”
“你们--这样走--那个桦树林--穿过去--看见小河--顺小河走。” “往哪里走?” “顺流水走——半天——半天就到了。” “谢谢您!” “真谢谢您!”
他站起身,肩膀晃了晃,他觉得腰,腿一夜之间变得十分僵硬。 “您饿了吧?”戴眼镜的老汉问。“真对不起!您带的饼和熟肉让我们吃光了。” “光了好--我去打猎。”他扛起猎枪,晃着双肩,朝林子里走去。
这次出猎很顺利。走出不远,在桦树林里他发现狍子的蹄印。这印迹新鲜,是刚走过去的。他放慢脚步,穿过树丛,瞧见那只狍子,它正在低头吃草。枪响了,狍子身子一抖,朝前窜了两步,栽倒在那里。他走过去,抽出猎刀,剖开它的胸膛,掏空内脏。他干得非常利落。三下两下就弄妥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在草丛里擦了擦手,用猎刀把新鲜的,热乎乎的狍肝切成块,用手抓着,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饿极了,吃得很香。他觉得肚子不空了,身上添了劲儿。出猎的鄂温克人打到狍子,谁不先尝新鲜的生狍肝。他把猎物扛了回来。三个饿的发慌的迷路人,瞪大了眼睛焦急地等待着他。他没有心思再去理睬他们的问话,脸色变得阴沉,他默默不语,弯腰收起斧头。割了块狍子肉,绑在背夹子里。弄妥行装,他站起身。 “我——回去了。”他对他们说。他的声音很慢,语气挺重。“你们——那个桦树林穿过去——找到小河——能回到家。”说罢。他把背夹子搭在后背。操起猎枪,手中拎着砍刀。他最后望了他们一眼。他想:有一天,在他们的城里见面,能认出他来,就行了。不能再耽误了。他转过身去。
“大叔——”年轻人在他背后喊他。 “大叔——”戴眼镜的老汉也在这样称呼他。 “您——别走!我们还会迷路的。”这是那个中年人的声音他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拉住了。他转过身来,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盯着年轻人的脸。这两只眼睛湿漉漉的,眼神是真切的,诚实的。他瞧瞧戴眼镜的老汉。老汉脸上每个微小的表情,都在表达一个希望。这个希望他理解了。最使他愉快的是老汉刚才那声称呼:“大叔——”他心里想笑,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位老汉比他的年岁要大。他又瞅了瞅那个中年人。他的脸象孩子似的,一下子变得这么哀愁。
他们站在那里,呆呆地对视着,彼此等待着。 尼库终于放弃走的念头。他摘下背夹子,猎枪。动作缓慢、凝重。 他笑了。他笑了。他也笑了。
尼库回到火堆旁,坐在那里,默默不语。不知为什么,他想起过去一些让他不愉快的事儿。他想起那次在小镇上喝醉了酒,舒舒服服地躺在路边的树荫下,一群孩子无缘无故朝他撇来一块块石头。他还想起,有一次,他扛着猎枪,穿着渍满血污的猎装,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不少人用那样一种眼光盯着他,有的直躲,那种眼光他记得清清楚楚,好象他们在看一匹马,一头牛。
他还想起,他走进招待所时,那个女服务员的神态,他记下了她扭歪了的小鼻子,捂得很严的、难看的大嘴。他还想起什么……他想哭,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哭一场;他又想笑,扯开自己的喉咙大笑一通。他没有哭,也没有笑,仰起头,望着遥远的蓝天。它是那么蓝,那么干净。他觉得这块蓝天现在离他并不远,一点也不远。他心情变得明朗,变得痛快,变得舒服了。他忘掉了一切忧愁。 “我们——做饭——我会烤肉——不会炒肉。”他笑了。几天没洗脸,他脸上留着几道污痕,笑起来反而很动人,很有神采。 “我们连个锅都没有。” “我会——我都会。”他很自信。 “太好了,我来帮你。”年轻人说。
他忙了起来。他从白桦林剥来大张的桦树皮,折成盆形,用细软的松树根再把它缝得严严实实。他从河边捧来一堆卵石,把这些卵石扔在火堆中。他做桦皮桶很快。只把一块桦树皮折了折,用松树根缝了几下就成了。不过这个桶没有提手,装了水只能搂在怀里。他在盆形的桦皮锅里放上水,添了肉,又撒点盐,再用木棍把扔在火堆里的卵石,一块块夹出来,放在桦皮锅里。
顿时,冰冷的水翻起白色的气泡,水开得翻花,滚烫的卵石炸裂了,桦皮锅里的肉变了颜色。弄妥炖肉,又忙起烤肉。他把切成片的生肉串在木叉上,抹了盐面,竖插在火堆旁,让年轻人照看。他没停手,翻出狍子的胃囊,去水坑洗净,在里面装水,添肉,把口扎紧,放在火堆里。炭火不紧不慢地熏烤着胃囊,等到胃囊被烧焦,里面的肉也就炖熟了。尼库兴致很高,他把祖辈传授的古老的生活经验表演出来了,就凭一把猎刀,一双手。 肉熟了,四周飘着香味。这些肚子变得又空又瘪的人,围着火堆,手拿把抓,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尼库瞧着他们。
时间过得真快。尼库抿着嘴角,不说,也不笑,可心里痛快极了,不知是什么东西使他忘记忧愁,把他的心同陌生人连在一起,竟变得难离难舍。他累了,躺在地上,头枕着一块石头。该动身了,他想。
有什么响声?就在前面的林子里,声音微弱。他挺身坐起来,侧耳细听,那声音又传过来了,还是那么微弱,可又这么熟悉。他的心狠狠的被揪了一下。他腾地跳起来,拎起背夹子、猎枪、砍刀,直朝林子里跑去。幽幽山林变得灰蒙蒙的。
他一头冲进桦树林,呆立在那里。被树枝划伤脸蛋,撕破外衣的秋卡,可怜巴巴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来干什么?”他吼起来。 “爸爸……” “你妈妈怎么样?” “爸爸,桥断了,大水冲的。公路上一个汽车也没有。” “你还小吗?不会想办法?笨东西!找木头,扎木排,坐木排过河!” “爸爸,我连一把斧头也没有。” “别说了,别说了。你妈妈怎么样?” “……” 秋卡用手捂住眼睛,泪珠顺他手指缝里流出来。 “你说,你妈妈怎么样?快说!” 他随手折跟木棍,举在半空,猛抽在孩子的腰上。 秋卡被打个趔趄,撞在身后的小树上。他站在那里,既不躲,也不哀求,咬牙忍着疼痛,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父亲。 “你哑巴了吗?” “妈说,等你回去,见你一面……才……” “别说死,别说死。鬼东西!我问你:他还好吗?” “好……” “能说话吗?” “能……可我一点也听不清了。” “走!我们快点走!” “鬼东西,我背你。走吧,我们快点,快一点。你真笨,笨透了。” 尼库回头望了望,他知道那些迷路人很快就会找到自己的帐篷。 灰蒙蒙的密林象黑绿色的海,淹没了父子的身影。 “大叔——” 从他们背后传来喊声。是那这三个人的呼唤。大概是在林子里的缘故,他们的声音变了,变得清 脆,象孩子充满渴望的,纯真的童声。 森林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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