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七九六

解密七九六

岁月的风，有时候是绵软的，即便一个微不足道的心灵郁结，它也无力驱散；有时候又是凶狠的，哪怕是刚刚落成的坚固堡垒，它也能轻易地摧毁。

西北某处，有一片旷野，渺无人迹，却有大量的断垣残壁静默在夕阳下。她就是本文的主角，一个恍如隔世的昨日尘埃，一个消失了的军工企业，一个为核工业提供过原料的保密单位。她没有正式的姓名，只有796这个编号。

即便是796这个编号，也被多年前撤销。她已经不复存在，就像丝绸古道上的驼铃一样归入了历史。她就是驼队中最不起眼的那匹骆驼，存在的时候便不引人瞩目，不在了自然就被遗忘了。

想遗忘的已经遗忘，想牢记的却未必牢记。为了这未必的牢记，我汇集了几点资料，希望发出萤虫之火的光芒。

一.生于国防，死于市场

20世纪60年代，中苏交恶，中美敌对，形势险恶，国防为重。

应付核威胁与核讹诈的最好方法，就是能够核反击。制造核武器需要浓缩铀，而铀来自于铀矿石。

隶属于核工业部的数量有限的铀矿，分散在长城内外，796便是其中之一。按时下流行的观点，796具有七上八下的暗喻，九九归真的圆满，六六大顺的祝福之意，是一个吉祥的组合。但在相伴始终的矿工们眼中，她是激情与理想的催化剂，也是枯燥与平庸的复合体，还是光阴与岁月的焚化炉。

苍凉的戈壁滩上植被稀疏，芨芨草是最妖娆的美丽，骆驼草是最沉稳的壮观。没有夏季的高海拔矿山，在此成立，在此消失。

80年代后，国家战略调整，发展经济为先。资源配置由计划调拨向市场调节转变。严重脱离经济规律的796模式，经不起市场的检验，走向衰亡自是必然。

二．曾经的宠儿

上年纪的人都知道，有一段时间祖国着重发展大三线的建设。796就是大三线建设中的一个小目标。

她与其它企业最大的不同是不以经济效益为目的。

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但796的建设从不为物资短缺犯难。国家支持的重点项目，隶属中央的保密企业，需要什么国家就会划拨什么；需要地方怎么配合，地方就怎么配合。

有一种说法是，如若爆发战争，796有可能成为苏修侵略的首要突击区域。为了避免这种可能的危险，上级决定，丢弃前期投入在山丹的数目不菲的基建款项，转移原计划就地建设的水冶厂至500公里之外的隐蔽山沟里。

三.早期的保密制度

保密就是不能告诉任何不相干的人有关796的任何事。系统外，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告妻儿；系统内，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泄密者轻则处分，重则追究刑事责任。

案例一：有一位外省籍的职工妻子，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来796探望丈夫。因为丈夫事前的保密，她只知道在兰州火车站下车。当她拿着丈夫寄来的信封，寻访一个叫做兰州市101信箱的地方时，结果可想而知。后来在警察叔叔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接通了796的电话。可电话那头的丈夫，虽有热锅上蚂蚁般的焦急，却不敢在电话里泄密---796所在地的车站名。

案例二：在一次系统内的技术培训期间，有一796职工与404职工相遇。他们虽同住一个宿舍，但不得打探对方信息；培训结束后可以结伴上火车站买票，但不得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到站名。

案例三：有四位职工出差至长沙，遭遇无房可住的窘境。情急之下，发现一外调专用窗口有预留床位，便上前求宿。对方需要查验专门的外调介绍信。他们以来自保密系统解释，并递上自己的保密本（其实是单位发的工作记录本）佐证。不明就里的对方，迫于保密本以及盖在其上的02单位的红色印章的威慑，在满脸狐疑与不敢怠慢中给他们开出了一张长沙革委会第二招待所的住宿介绍单。

四.充满激情的岁月

伟人语录:“三线建不好，我睡不着觉啊”

铁人王进喜说：“宁可少活20年，也要建成大油田”

796的部分标语：

“搞好大三线建设，让毛*席放心”

“建成主井迎国庆”

“满怀豪情迎九大”

“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先治坡后治窝，先生产后生活”

“行动战斗化，思想革、命化，组织军事化，领导一元化”

工人们表决心时套用的格式：“宁可少活20年，也要建成***”。

五、文化水平差距悬殊的人员结构

a/尽管矿山开采与一流大学的工程物理专业联系的并不紧密，但当时的社会秉持名校毕业的高材生理应下放基层锻炼改造的基本原则，迫使核工业领域最基层最低端的796矿，幸运地拥有了一批出自清华、北大、复旦等名校毕业的高材生。

b/老三届的高中生与初中生合起来，构成了796的第二知识梯队。他们都没有接受完整的高中或者初中教育，但在那个年代他们被称为知识青年。后来经过继续教育，确有不少人成为了真正的知识分子。

c/从全国各地的铀矿抽调来的技术工人，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却是矿山的中坚力量。现代人不能理解，一个在风景如画的南方某地工作的技术工人，舍弃熟悉的环境来到陌生的荒漠，继续相同的工作的合理性。不可否认，他们都怀有为祖国的国防建设而贡献力量的崇高理想，但也不能忽略，他们解决子女户口的朴素愿望。要知道，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代，把自己的妻儿由农民变为工人阶级的一份子，是值得计入家族史的突破性转变。

d/部队转业的一批退伍军人，文化与技工相当，但觉悟更高。

e/来自农村（偏僻贫穷地区的农村）的占有绝对数量优势的一线工人，文化程度极低。那时候，文化越低越光荣，光荣的贫下中农子弟是他们进入796的一个原因。至于传言中的其它原因，本人不清楚，本文不讨论。

六、职工待遇

工资：前期特别高，后期特别低。

福利: 前期很多，后期很少。

心态：前期很自豪，后期很无奈。

七、蹒跚之旅

1968年开建，计划于1973年投产，未果；1974年，又未果；继续奋战，终在1976年建成投产。

前文提过，出于安全考虑，处理矿石的水冶厂迁至500公里之外的山沟。本应属于796一部分的水冶厂变成了另一个独立的代号为279的机构。那时的人们笃信人定胜天的伟大格言，279投建在一个不适宜建造水冶厂的黄土塌陷层面上，导致它一出生就与地质的天敌搏斗。直至1979年，精疲力竭的她才不得不向科学认错，彻底停产整治。经过几年的整治，279承认天敌难撼，被迫于1984年进行了“终产军品，全面转民”的方向性调整。紧随其后的796，也于1985年“终产闭坑，全面转民”。

停止开采是由盛转衰的节点，是矿工们收入减少的开端，但也是他们远离核辐射的起始。

由保密到推广，由军工到民品，由熟悉到陌生，由花钱到挣钱，由计划到市场， 796开始摸着石头过河。

皇城水库运输→锅炉安装队→东水泉建筑陶瓷材料厂→高台盐化股份公司→临泽淀粉厂→金昌膨润土厂→昆仑公司。

1995年矿部搬迁，2003销号，796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荒漠复归寂静，戈壁再现凄凉。

八、当年的青工怀念故人

老三届的张志军是796的第一批青工。刚入职时只有17岁，因为年轻经常被医院里的罗大夫当成混公款医疗的矿子弟。擅长文艺表演，能在第一时间把最高指示用三句半、快板、歌词等形式传达给工友，是宣传队里的台柱子。由此，他成功地掳走了美女队友曹玉兰的爱慕之心，并相亲相爱到老。初中没毕业的他，聪慧上进，又有贵人相助，后来成长为不逊于名牌大学毕业的工程师。职场后期，他跳出核工业圈，常用理性的眼光回望796。前文采信的数据、案例及本节人物，均出自他的回忆录，特此表示感谢。如下是他对几位故人的怀念。

王文英：矿工兼宣传队队员，很有音乐天赋，会拉二胡、板胡，还能吹小号。常为张志军创作的歌词谱曲，也为宣传队的队员编舞。军转民后，调出核工业。90年代，病逝于甘肃张掖，年龄40有余。

刘兆祥：老三届之一，身高体壮，聪明能干，从钻进工开始一路上升到测量工、工区书记、矿书记、上级局的副局长。病逝于任上，时年50有几。

卢树武：曾经的副矿长，军转民后的临泽淀粉厂厂长，精明干练，文笔上乘。是为数不多的军转民成功的企业领导人。后来担任矿冶局局长，口碑不错，59岁时病逝于兰州。

杜和平：女，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的才女，时任中国贸易部副部长的千金，796矿化验室的化验员，张志军的师傅加人生导师。曾帮助只有初中学历的张志军自学了高中课程，为他后来上大学晋升工程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别人都在敬祝江、青同志身体健康的年代，她曾偷着对张志军说过一个明显“错误”的预判。经过十年的基层锻炼之后，她回归于大都市。后来去了美国。再后来病逝，时年51岁。

九、子弟怀念家乡

樊晋江，矿子弟，60后，喜写作，常有796的文字自他的心田溢出。现节选一段如下：

父辈们乘着豪情与理想来到796，在此工作，在此生活，在此生儿育女，在此埋藏骸骨……通往796的砂石路面日渐坎坷，扫墓的子女们越来越力不从心……留在那里的坟茔，终将成为无人祭奠的荒冢……

70后的子弟好弄笔墨者寡，权由本人拙笔代书几句：

那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故乡，却是兄弟姐妹们成长的摇篮。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家，也是永远撵不走的梦。她是历史一瞬，也是心中永恒。她是废墟，也是殿堂。

不信鬼神的80后，对于家乡却有朝圣的热望，他们的目光极其锐利，总能在废墟的基座上发现家的位置。

亩心于乌市

2017/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