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令野(1923-1994),本名黄仲琮,安徽省泾县黄村人,一九二三年(民国十二年一月二十日)生。十五岁从左杏先生习诗词,二十一岁从书法家许承尧作翰墨游,兼修诗学,并尽读许氏收藏历代书画精品,二十三岁开始接触新文学转而研习新诗,二十五岁赴浙江金华创办《浙西周报》(后改为日报),同年秋处女新诗集《血的告示》,以田犁笔名出版。
一九四九年随军辗转舟山来台,一九五二年与好友翟牧、郝肇嘉三人合集的《笔队伍》出版,此为当年军中文艺的第一本创作。一九五六年一月参加纪弦创导的“现代派”,同年诗人节与叶泥、郑愁予等借嘉义《商工日报》副刊版面,每周编辑出版“南北笛”诗刊,该刊后改为二十五开杂志型,由他与罗行共同主持。一九七○年春与台北诸诗友共同筹组诗宗社,发行《雪之脸》等丛书型诗刊五期。一九七四年与庄严、台静农、戴兰村、于还素、王壮为、汪中等组成“忘年书展”,相约每年在台北展出,传为艺坛盛事。一九八八年两岸开放探亲,他曾赴泾县黄村探视长兄仲珊及堂弟炎培,使其四十年的乡愁稍稍获得纾解。羊令野来台前后在军中服役三十余年,以上校军阶退役,终身未娶,一九九四十月四日,不幸因心脏衰竭而与世长辞。
羊令野除新诗、散文、书法之外,国学根基深厚,尤其擅长嵌字联,饮誉文坛。一九七七年源成版《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对其诗作曾有十分精湛评述:“从传统中灿然走出,汲取古典诗的精华,作为自身的滋养,羊令野深得个中三昧,是故他诗的世界是隐秘的,也是开放的,是细致的,也是辽阔的,他围绕著那不绝如缕的音乐性而与时间一起飞翔。”羊令野常喜引用禅师石树和尚的名句:“面壁竟无语,拈花或有言”,或许这正是他浸淫诗学,追求人生明觉境界之最佳写照。
羊令野著有诗集《血的告示》,散文集《回首叫云起飞》、杂文集《必边正杂文集》,评论集《千手千眼集》等。出版的诗集有《贝叶》(1968)、《羊令野自选集》(1979)等。
孤山听雨 云依依的在我们头上,
小桦儿却早懒懒散散地傍着岸了。 小青哟,和靖哟, 且不要萦住游客们底凭吊; 上那放鹤亭边, 看葛岭底晨妆去罢。 苍苍可滴的姿容, 少一个初阳些微晕的她。 让我们都去默着, 幽甜到不可以说了呢。 晓色更沉沉了; 看云生远山, 听雨来远天, 飒飒的三两点雨, 先打上了荷叶, 一切都从静默中叫醒来。 皱面的湖纹,
半蹙着眉尖样的, 偶然间添了—— 花喇喇银珠儿那番迸跳。 是繁弦?是急鼓? 比碎玉声多几分清悄? 凉随雨生了, 闷因着雷破了, 翠叠的屏风烟雾似的朦胧了。 有湿风到我们底衣襟上, 点点滴滴的哨呀! 来时的桦子横在渡头。
好个风风雨雨。 清冷冷的湖面。 看他一领蓑衣, 把没篷子的打鱼船, 闲闲的划到耩花外去。 雷声殷殷的送着,
雨丝断了, 近山绿了; 只留恋的莽苍云气, 正盘旋的西泠以外, 极目的几点螺黛里。 夜雨 短的白烛,
残照依依地,想留几番摇曳, 因流泪底初凝, 便将开始了人间底遥夜。 小诗 ──呈佩弦
微倦的人,
微红的脸, 微温的风色, 在微茫的街灯影里过去了。 一九二二年
凄然 今年九月十四日我同长环到苏州,买
舟去游寒山寺。虽时值秋半,而因江南阴 雨兼旬,故秋意已颇深矣。且是日雨意未 消,游者阒然;瞻眺之余,顿感寥廓!人 在废殿颓垣间,得闻清钟,尤动凄怆怀恋 之思,低回不能自已。夫寒山一荒寺耳, 而摇荡性灵至于如此,岂非情缘境生而境 随情感耶?此诗之成,殆吾之结习使然。 那里有寒山!那里有拾得!
那里去追寻诗人们的魂魄! 只凭着七七八八, 廊廊落落, 将倒未倒的破屋, 粘住失意的游踪。 三两番的低回踯躅。 明艳的凤仙花, 喜欢开到荒凉的野寺; 那带路的姑娘, 又想染红她的指甲, 向花丛去掐了一握。 他俩只随随便便的, 似乎就此可以过去了; 但这如何能, 在不可聊赖的情怀? 有剥落披离的粉墙,
欹斜宛转的游廊, 蹭蹬的陂陀路, 有风尘色的游人一双。 萧萧条条的树梢头, 迎那西风碎响。 他们可也有悲摇落的心肠? 镗然起了,
嗡然远了, 渐殷然散了; 枫离镇上的人, 寒山寺里的僧, 九月秋风下痴着的我们, 都跟上沉凝的声音依依荡颤。 是寒山寺的钟么? 是旧时寒山寺的钟声么? 暮 敲罢了三声晚钟,
把银的波底容,黛的山底色, 都销融得黯淡了, 在这冷冷的清梵音中。 暗云层叠,明霞滕有一缕; 但湖光已染上金色了。
一缕的霞,可爱哪! 更可爱的,只这一缕那。 太阳倦了,自有暮云遮着; 山倦了,自有暮烟凝着; 人倦了呢?我倦了呢? 注:“底”,助词,于旧年代诗中常见,
相当于今日“的”。 山居杂诗 一
留你也匆匆去,
送你也匆匆去; 然则──送你罢! 二
把枯树林染红了,紫了,
夕阳就将不见了。 三
都是检木柴的,
都是扫枯叶儿的, 正劈栗花喇的响哩。 四
山中的月夜,
月夜的山中, 露华这样重, 微微凝了,霜华也重; 有犬吠声破那朦胧。 凭倚在暗的虚廊下, 渐能相忘于清冷之间; 忽然──三四星的灯火, 对山坳里明着, 且向下山的路动着, 我不禁依然如有失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六~八日杭州山中
我与诗 我在楼上写诗,
写完了, 不是我底了; 读了一遍,三四遍后, 我也不见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三日杭州湖上
小劫 云皎洁,我底衣,
云烂熳,我底裙裾, 终古去敖翔, 随着苍苍的大气; 为什么要低头呢? 哀哀我们底无俦侣。 去低头!低头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荡;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底芳香。 罡风落我帽, 冷雹打散我衣裳, 似花花的蝴蝶,一片儿飘扬 歌哑了东君,惹恼了天狼, 天狼咬断了她们底翅膀! 独置此身于夜漫漫的,人间之上, 天荒地老,到了地老天荒! 赤条条的我,何苍茫?何苍茫? 春水船 太阳当顶,向午的时分,
春光寻遍了海滨。 微风吹来, 聒碎零乱,又清又脆的一阵, 呀!原来是鸟──小鸟底歌声。 我独自闲步沿着河边,
看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浪纹如织。 反荡着阳光闪烁, 辨不出高低和远近, 只觉得一片黄金般的颜色。 对岸的店舖人家,来往的帆樯,
和那看不尽的树林房舍,── 摆列着一线── 都浸在暖洋洋的空气里面。 我只管朝前走,
想在心头,看在眼里, 细尝那春天底好滋味。 对面来个纤人, 拉着个单桅的船徐徐移去。 双橹插在舷唇, 皴面开纹,活活水流不住。 船头晒着破网,
渔人坐在板上, 把刀劈竹拍拍的响。 船口立个小孩,又憨又蠢, 不知为什么, 笑迷迷痴看那黄波浪。 破旧的船,
褴褛的他俩, 但这种“浮家泛宅”的生涯, 偏是新鲜、干净、自由, 和可爱的春光一样。 归途望──
远近的高楼, 密重重的帘幕, 尽低着头呆呆的想! 晚风 晚风在湖上,
无端吹动灰絮的云团, 又送来一缕笛声,几声弦索。 一个宛转地话到清愁, 一个掩抑地诉来幽怨。 这一段的凄凉对话, 暮云听了, 便沉沉的去嵯峨着。 即有倚在阑干角的, 也只呆呆的倚啊! 风中 前有秋云来后有秋风,
吹过了山河万万重, 把大地杀声抖动。 黄叶纷纷的辞家──花花, 我守着他,悄然泪下; 风卷起来,下去!──沙沙沙。 忆(选三) 一
有了两个橘子,
一个是我底, 一个是我姊姊底。 把有麻子的给了我,
把光脸的她自己有了。 “弟弟,你底好,
绣花的呢。” 真不错!
好橘子,我吃了你罢。 真正是个好橘子啊! 十一
爸爸有个顶大的斗蓬。
天冷了,它张着大口欢迎我们进去。 谁都不知道我们在那里,
他们永找不着这样一个好地方。 斗蓬裹得漆黑的,
又在爸爸底腋窝下, 我们格格的好笑: “爸爸真个好, 怎么会有这个又暖又大的斗蓬呢?” 十七
离家的燕子,
在初夏一个薄晚上, 随轻寒的风色, 懒懒的飞向北方海滨来了。 双双尾底蹁跹,
渐渐退去了江南绿, 老向风尘间, 这样的,剪啊,剪啊。 重来江南日,
可怜只有脚上的尘土和它同来了, 还是这样的,剪啊,剪啊。 冬夜之公园 “哑!哑!哑!”
队队的归鸦,相和相答。 淡茫茫的冷月, 衬着那翠迭迭的浓林, 越显得枝柯老态如画。 两行柏树,夹着蜿蜒石路,
竟不见半个人影。 抬头看月色, 似烟似雾朦胧的罩着。 远近几星灯火, 忽黄忽白不定的闪烁:── 格外觉得清冷。 鸦都睡了;满园悄悄无声。
惟有一个突地里惊醒, 这枝飞到那枝, 不止为甚的叫得这般凄紧? 听它仿佛说道, “归呀!归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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