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点校志疑(6)
2 斷詞之誤
(1) 一詞一語作二詞二語讀
一一七、有五龍山、帝、厡水、黄帝祠四所。
(《漢書·地理志下》一六一七頁。)
此點“帝、厡水”為並列成分,則“帝”為一詞,“厡水”為一詞;然究之文理而考之地理,則未為確。按文義,“帝、厡水”者,帝水、厡水也,是為二水。然《水經注·河水篇》云:“奢延水又東逕膚施縣,帝厡水西北出龜兹縣……又東南,注奢延水,又逕膚施縣南。”是“帝厡水”三字為一水名,此水流經膚施縣,故此班固於“膚施”縣下云“有帝厡水”。點校者蓋見下有“四所”之文,為湊“四”之數,而拆“帝厡”為二。然則“祠”可言“所”,山與水安可言“所”?此亦文理之不可通者也。“四所”者,蓋指“黄帝祠”而言。《地理志上》京兆尹
湖縣下云:“有周王子祠二所。”句式與文義正與此相類。是此文之標點非只“帝”下之頓號當删,且“厡水”下之頓號亦應改作逗號,文義方顯淸晰。班氏之意當謂膚施縣有五龍山與帝厡水,又有黄帝祠四所也。
一一八、鈇音方于反。莝,刃也。
(《後漢書·公孫瓚傳·注》二三六二頁。)
“莝,刃也”為一釋文之句,“莝”為被釋語,“刃也”為釋語。自成一層文義,故其上用句號。然正文“職在鈇鉞,奉辭伐罪”並無“莝”字,李賢何以出此無根之文?且以“刃”釋“莝”,於義亦未切。知此文之標點必誤。究李賢之意,“莝刃也”三字當亦為“鈇”之釋語。“方于反”釋“鈇”字之音,而“莝刃也”解其義也。是為兩釋之文,當點作:“鈇音方于反,莝刃也。”《馮魴傳》“負鈇鑕”句下李賢引《説文》曰:“鈇,剉刃也。”釋義正與此同。“剉”為“莝”之同音借字。《説文》段注“鈇”字引《馮魴傳》李《注》,字正作“莝”。然段玉裁謂“鈇”當訓椹質,曰:“許此解當云‘莝刀質也’,俗人不得其解,因删去質字耳。”
一一九、《左傳》曰吕相絕秦伯,“殄滅我費、滑”,
(《後漢書·郡國一·注》三三九三頁。)
點校者讀此劉《注》所引《左傳》成十三年之文,以“費、滑”為並列之二詞,非《左傳》之義也。《注》下引杜預曰:“滑國都於費。”則“滑”為國名,而“費”為其都,乃邑名,二者亦不可為並列成分。是“費滑”二字為一語,其義為“以費為都之滑國”,故費滑即滑。楊伯峻亦云:“費為滑國都城,費滑即滑國。”《春秋左傳》亦有明文可稽:此吕相所言“穆為不弔,殄滅我費滑”事,見《春秋左傳》僖三十三年。穆者,秦穆公也。《經》有“秦人入滑”之文,《傳》亦言秦師“滅滑而還”,時值秦穆公三十三年。是費滑即滑也。楊伯峻據襄二十九年《傳》文謂“滑被滅後即入于晉”,故此吕相云“我費滑”。滑而有此複稱者,蓋於春秋之時,地名有相同者也。莊三年《經》《傳》有“公次于滑”之文,杜《注》云:“滑,鄭地,在陳留
襄邑縣西北。”其于成十三年《傳》所注之緱氏縣之滑自是二地。故楊伯峻曰:“滑,鄭國地名,同時另有滑國。”為避同名而歧義,故加“費”以别之也。“費滑”即此《郡國一》河南尹之緱氏縣,而鄭之滑邑則《郡國三》陳留郡之襄邑縣,彼云“有滑亭”,劉《注》即引《左傳》莊三年“次于滑”之文。各標點本《春秋左傳》於此“費滑”皆作一語讀。
一二0、旄,地也,在邛崍山表。
(《後漢書·郡國五·注》三五一五頁。)
此引《華陽國志》文,“旄”下著逗號,則“旄,地也”成一釋文之句,“旄”為被釋語,“地”一字為釋語。然正文“旄牛”二字而為一縣名,若止釋“旄”一字,則“牛”又作何解?“旄牛”連文又安可通解?知劉意必非如此。“旄地”當連文為一語,釋縣名“旄牛”,謂“旄牛”為“旄之地”也。“旄”者,即此《後漢書·西羌傳》之“氂牛種”,(按:氂即旄。)為西羌之一支。劉琳《華陽國志校注·蜀志》“漢嘉郡”《注》云:“旄牛,本旄牛夷之地。因其地産旄牛,故轉稱其人為旄牛夷,又稱其地為旄牛。”然則於此“旄”字為種族之稱,實亦非“地”之義也。劉昭此《注》,劉琳輯入《華陽國志·佚文篇》,即以“旄地”連文成義,並釋之曰“旄地,旄人之地”,是也。
一二一、每胡、狄私遺,悉簿藏官,不入家;
(《三國志·魏書·田豫傳》七二九頁。)
此以“胡、狄”為二詞,故點作並列成分,似欠妥。蓋裴《注》引《魏略》詳述田豫不受“胡狄私遺”之事云:“鮮卑
素利等數來客見,多以牛馬遺豫,豫轉送官。胡以為前所與豫物顯露,不如持金。”稱鮮卑
素利等用“胡”,下猶有“胡因跪曰”、“胡去之後”諸語,亦用“胡”稱;然又有詔褒之文曰“今卿舉袖以受狄金”,是又稱“狄”,“狄金”即“胡金”。稱“狄金”者,以與上“戎賂”為對耳,因文之便也。是“胡”、“狄”可互稱,自亦可複稱。此亦止述田豫與鮮卑使者交往之事,非胡、狄二事。《魏略》之文,灼然可明。則此“胡狄”當是一詞,取其雙音節以協韵律節奏,亦以加重語勢耳。古於邊遠外族之稱,所謂北狄、西戎、南蠻、東夷,戰國以後又有胡之稱,雖各略有專屬,亦對則有别而散則可通也。且常以複叠詞“戎狄”、“蠻夷”泛而稱之。此稱“胡狄”猶上文之稱“戎狄”與“夷狄”。此《傳》前文有“文帝初,北狄彊盛”,稱“北狄”;又有“鮮卑數十部,豫以戎狄為一”,又以“戎狄”為稱;又有“其御夷狄,恒摧抑兼并”,又稱“夷狄”;又有“示信衆狄”、“為胡作計”,則又單以“狄”、“胡”為稱。是北狄也,戎狄也,夷狄也,胡也,狄也,胡狄也,皆文有異而義無别,隨文就便耳。故解此類文字,不必鑿鑿以文求之也。
又,《蜀書·許靖傳》九六五頁有“若荆、楚平和”,《劉巴傳》九八O頁有“荆、楚羣士從之如雲”,皆以“荆、楚”並列為二詞,似亦欠妥。蓋荆為州名,古有荆州,《尚書·禹貢》有“荆及衡陽惟荆州”,此上文即有“荆州牧劉表”、“曹公征荆州”之語。然古並無“楚州”。按邏輯,同類概念方可具並列關係,於文法始可作並列成分。若《吴書·吴主傳》裴《注》引《江表傳》有“荆、揚二州”,又引《漢晉春秋》有“宜滌荆、揚之地”,揚亦州名。《漢書·地理志》云:“東南曰揚州。正南曰荆州。”揚州與荆州皆古州名,俱處江南而地相連接,故史文常並舉而連稱。“楚”既非州名,則不可與“荆”處並列之位。按《後漢書·郡國志》,荆州之域包南陽、南郡、江夏、零陵、桂陽、武陵、長沙七郡,正春秋
楚國之地,即《漢書·地理志》云:“楚地,今之南郡、江夏、零陵、桂陽、武陵、長沙及漢中、汝南郡,盡楚分也。”故“楚”字實是國名,亦通指荆州地,“荆”、“楚”實一。古“荆”、“楚”本可互稱,楚國可稱荆國,楚文王可稱荆文王,經傳史籍多見之,《春秋左傳》宣十二年之“晉、楚
邲之戰”,《説苑·尊賢篇》作“晉、荆戰於邲”,即是其例。本書《郤正傳》有“楚客潜寇以保荆”為修辭而避複,故於一句之中“楚”、“荆”互用,亦是其例也。是“荆楚”實一同義複詞,指一地,非謂二地也。即如此書,亦多有以“荆楚”為一詞者,如下《馬良傳》有“荆楚之令”,《來敏傳》有“而敏
荆楚名族”,《楊戲傳》有“用荆楚宿士”,皆是其例。
一二二、服虔云:“出,奔也。”
(《春秋左傳詁》哀十四《傳·注》八七六頁。)
《傳》文“將出”下《詁》據《史記·集解》引此服虔語,以“出”為被釋語,“奔”為釋語。按文理,似無不順;然究之語義則有不恰。服注“出”字自可提示“出”,然以“奔”一字釋“出”,義有不切。蓋此“出”謂出奔他國,而“奔”則非必出國境。如隱五年《傳》有“翼侯奔隨”,杜《注》云:“隨,晉地。”是翼侯奔而未出國境,故不言“出”,而言“奔”。此曰“出”,則其意重在往之他國,下有其言曰“何所無君”可證。故此“出”即“出奔”,猶下十六年《傳》“瞞成、褚師比出奔宋”之“出奔”。以彼有“奔宋”之果,故言“出奔宋”。《左傳》於出走義用“奔”,恒著賓詞,如上引有“奔隨”,此下有“東郭賈奔衛”,哀十八年《傳》有“起奔齊”。而此則將行而未果,故止言“出”。是“奔”與“出”義亦有别,可見服虔此《注》必以“出奔”為一語。服必釋此“出”字者,以上文有“成子出舍于庫”,已見“出”字,為“出公宫”之義;此又見“出”字,則别一義,故服解之,明此“將出”之“出”乃“出奔”之義,謂陳子將出奔也。標點本《史記·齊世家·集解》即以“出奔”連文作一語,楊注本亦引此服虔語,亦連文為義,並可為證。
一二三、姜、嬴、荆、芈,實與諸姬代相干也。
(《國語·鄭語》五一一頁。)
此語出周太史史伯對鄭桓公之言,今“荆、芈”二字點作並列成分,(按:岳麓書社《普及文庫》本《國語》及遼寜教育出版社《新世紀萬有文庫》本《國語》亦並作如是點。)誤。
鄭桓公為周幽王司徒,以見周王室多亂,懼禍及己而欲擴展勢力,以立足于諸侯列强之間。史伯則識其心跡,為之出謀劃策,是以大篇論述先代興亡之史事及當時王室四圍各諸侯國相互兼併各呈强弱之現狀及其發展趨勢,建議桓公在當時弱小衰敗的虢、鄶之間發展勢力,而齊、秦、楚已日見强大,周圍弱小被其侵吞已成必然之勢,已無桓公插足之地。桓公終聽史伯之謀,建其國于虢(東虢)、鄶之間。及其子武公,卒滅虢、鄶,鄭遂國勢漸强,得周旋于列國諸侯之間。
所謂“姜嬴荆芈”者,實指齊、秦、楚三國,以齊為姜姓,秦為嬴姓,而楚為芈姓。是為以姓代國,春秋以上,姓固有此用法。(按:説見三三二條。)荆則楚之别稱。前文有“荆子
熊嚴”,韋《注》云:“荆,楚也。”《漢書·敍傳》班固《幽都賦》有“申重繭以存荆”,即《左傳》定四、五年所述申包胥如秦乞師以救楚,故師古《注》曰:“荆即楚也。”《吕氏春秋·音初篇》高《注》亦言:“荆,楚也。”故“荆楚”實一詞,“荆”為國名,“芈”則其姓。韋《注》曰:“姜,齊姓;嬴,秦姓;芈,楚姓。”亦止言三,而不言四,是韋昭亦以“荆芈”為一語。此不單言“芈”而必曰“荆芈”者,為與上文“芈姓夔、越”及“蠻芈”相别。韋《注》云:“夔、越,芈姓之别國,楚
熊繹六世孫曰熊摯,有惡疾,楚人廢之,立其弟熊延。摯自棄於夔,其子孫有功,王命為夔子。”又曰:“蠻芈,謂叔熊在濮從蠻俗。”前文有“荆子
熊嚴生子四人:伯霜、仲雪、叔熊、季紃。叔熊逃難於濮而蠻”,即此蠻芈。(按:楊伯峻引作“閩芈”,其説見《春秋左傳注·前言》。)是芈姓有荆芈、蠻芈(即閩芈)及夔、越之芈諸國。《楚世家》云:“熊渠生子三人。立少子執疵為越章王。”是熊渠之後有嗣立為楚君者,即楚芈,或言荆芈;有别居於夔者,為夔芈,即左氏《春秋》僖二十六年“楚人滅夔”之“夔”,杜《注》云“楚同姓國”,《傳》有“我先王熊摯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竄于夔”云云,《水經注·江水二》引宋忠亦言“古楚之嫡嗣有熊摯者,以廢疾不立而居于夔,為楚附庸,後王命為夔子,《春秋》僖公二十六年,楚以其不祀滅之者也”,是皆有夔芈之證也;又有封於越者,即為越芈。後熊嚴子叔熊又逃于蠻地濮,立國即成蠻芈(閩芈)。則鄭桓公時,周室南方有四芈姓之國。故言“荆芈”者,為别于夔芈、越芈與蠻芈(閩芈)也。此三國皆弱小之邦,不足論也,能“與諸姬代相干”者,乃荆芈也。“荆”是“芈”之限定詞,非與“芈”為並列關係。就邏輯言,荆為國名,姜、嬴、芈為姓稱,非同類概念,亦不宜作並列成分。故點作“姜、嬴、荆、芈”,與史事、文義俱不合。
“姜、嬴、荆芈,實與諸姬代相干也”者,韋《注》云“代,更也。干,犯也”,謂齊、秦、楚與各姬姓諸侯更相侵犯而爭霸也,即《鄭世家》所云:“周衰,何國興者?”“齊、秦、晉、楚乎?”《齊世家》亦言:“是時周室微,唯齊、楚、秦、晉為彊。”是亦皆連姬姓之晉而為四,除姬姓之晉,則齊、秦、楚三國。蓋此三國當時雖尚未成霸業,然其强大之勢已見端倪,故史伯告誡鄭桓公,此三國之周圍非其可涉足之地也。至春秋初期,齊桓、秦穆、楚莊果相繼而成霸主,蠶食侵吞其外圍地區。魯僖二十六年楚成王滅其同姓國夔,即是一例。史伯之論亦可謂“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也。
然則言“姜、嬴、荆芈”者,亦為韵律節奏之需,若曰“姜、嬴、芈,實與諸姬代相干也”,則讀來節拍不足,韵律不够豐滿和諧。故此稱“荆芈”者,既有其文義上之根據,亦有其語音節律上之需要,斯亦古人為文精審周密之處。一頓號之誤而古人為文之深意全失,是亦古籍標點之不易也,故此悉論之。
《漢書·地理志下》亦有此文,標點本亦點作“姜、嬴、荆、芈”,(見一六五二頁。)誤與此同。
又,“芈姓夔越”一語,此本亦以“夔越”連文為一詞,即以之為一國之稱。然據上文所引史事,“夔、越”當為二國,夔一國而越一國。故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僖二十六年《傳·注》引此語點作“芈姓夔、越”,標點本《漢書·地理志下》臣瓚《注》及標點本《史記志疑》卷二十二《越王勾踐世家》引《鄭語》此文,亦皆作二國點,蒙文通《越史叢考》更有詳説。
又按,韋《注》:“夔越,芈姓之别國,楚
熊繹六世孫曰熊摯,有惡疾,楚人廢之,立其弟熊延。摯自棄於夔,其子孫有功,王命為夔子。”“别國”下用逗號,亦欠妥。韋昭此《注》,意分二層,首句解“夔、越”二國之姓,下則釋“夔國”之由來,故“别國”下當用句號。此止解“夔”一國者,以《吴語》“越王
句踐起師逆之”句下韋《注》云:“句踐,祝融之後、允常之子,芈姓也。”是釋“越國”之由來及姓。下引《鄭語》“芈姓夔、越”,與前《注》穿合。可見韋昭前《注》舍越,以免重復也。亦可見,韋讀《國語》亦以“夔、越”為二國之稱。
一二四、《説文》:“沇,水出河東 東垣 王屋山,東為泲。”
(《尚書今古文注疏·禹貢上·疏》一五O頁。)
此引《説文》而於“沇”字下用逗號作斷,即提示為被釋之語,視之若今字書解字之體;然細究之,以“水出”云云為釋語,於文義邏輯亦未為周密,蓋此僅釋其出處與走向,而未解“沇”之為河流此一字義内涵之本質特徵。覈之《説文》,自“沇水”至“為泲”俱為篆文“”(即“沇”)字之釋文。可知孫《疏》之意,乃引《説文》“沇”字之全部釋語,而未出被釋之字。且此文之上已有《説文》之引語“泲,沇也”,則承上文亦無需復出被釋語“沇”字矣。故此文按孫星衍之引意當以“沇水”為一詞,且按此本之點例,于“沇水”二字標專名綫。
按:《説文》此文,段注本作“沇水,出河東
垣東王屋山”,《注》云:“謂垣縣東之王屋山,《水經》云‘垣縣東王屋山’是也。”又曰:“各本作‘河東
東垣’,誤倒一字,今以《水經》正。”《漢書·地理志》及《後漢書·郡國志》河東郡有垣縣,《前志》云“《禹貢》王屋山在東北,沇水所出”,《後志》曰“有王屋山,兗水出”,劉《注》引《博物志》云“山在東,狀如垣”。山在東,故云“垣東王屋山”,段説似有理。然《漢書·曹參傳》有“擊魏王於曲陽,追至東垣”之文,東垣即垣縣。則垣亦可稱東垣,此縣蓋古有二名,《説文》之文正亦其一證,張湛注《列子·湯問》亦云“王屋在河東
東垣縣”。是段改亦未必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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