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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被忧伤的眼神凝视过的丝茧

 老鄧子 2017-05-24


笔记小说上记载了一条古怪的故事,我且用白话文转述如下:


蔡邕,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种奇怪的丝茧,就用高价买下,带回家来。一般的蚕茧,形状如饱满圆熟的橄榄,这种茧却长得像一个女子,一个忧伤愁惨的女子。茧其实没有颈、脸、手、脚,更没有耳目五官,你其实说不出来它什么部分像一个女子,更说不出哪一部分像一个忧愁阴悒的女子。但不知为什么,人人看了那茧就不约而同的想到苦愁的女子。


蔡邕把茧缫成了丝,制作琴弦,琴声凄苦哀恸,仿佛那丝弦里自有无限哀情,只等弹琴人的手指一触,它便自动释放出来,释放出那种哀婉凄绝的伤痛。精通音律的蔡邕一时也呆住了,世上为何竟有这等丝弦?


蔡邕去问他的女儿蔡琰,从九岁开始,她就是父亲在音乐方面的小小知音,她是一个妙通音律的女子。蔡琰听了琴音,眉睫间闪起盈盈泪光,俯首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向蔡邕解释:


“这是一种特别的丝,叫‘寡女丝’。一般人养蚕,在最后阶段,蚕要结茧的时候,都尽量不去打扰它,甚至不走近它们,免得它们受影响。可是,偶然还是有意外的旁观者,譬如说,房子的墙上有个小洞,小洞那边的邻居是一个深夜中因悲伤而难以成眠的寡女,寡女从壁孔中看那些蚕一一作茧自缚。


“第二天一早,这些茧都结好了,但它们的外形看起来,都像那中宵不寐的静坐女子,这种丝,本质上已成为忧伤的丝了。


“而它的名字,就叫‘寡女丝’。”


故事到此为止,我不知道那寡女丝,后世是否曾经再出现过?世间果真有一种本身就凄惶伤悒的丝吗?为什么古人会有这样的信仰?他们竟相信,一个真正忧伤的凝视眼神,就可以像遗传基因一样,彻底改变整个丝的内在本质?


当然,所有的故事都是不宜深究的,但我仍好奇,难道“寡女丝”在汉代以前的历史上常出现吗?蔡琰虽是淹雅的女学人,也必须读到档案数据,才看得出其中的玄机呀!如果真的常出现,天啊,为什么有那么多寡妇呢?


而且,寡妇为什么一定是悲愁失眠的呢?她的日子应该过得更累更艰苦,所以睡起觉来应该更为沉熟才对。


更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巧不巧的,寡妇的墙上总有一个有意无意间戳出的小洞呢?这洞其实也不太小,因为要看清楚一片养蚕的景像,直径也得要零点七公分呀,那么大的洞,为什么不会给人发现呢?是不是需要特制一种小泥棒,白天塞住,以免太昭彰?


窥视的行为,在古人是不是不算太败德?窗纸,好像天生就该让人舔破的,泥墙呢?活该让人挖洞。中国人之所以需要高墙,甚至需要万里长城,恐怕也是因为几千年来给人偷看怕了。


还有一项我想不通的,偷看和偷听,一般是针对跟性有关的活动(张爱玲的《秧歌》写的是五十年前的事,其中仍提到乡人此项癖好),但,蚕宝宝有什么好看?看它们交配吗?但它们在幼虫时期好像也不交配吧?喜欢找象征的人也许会从蚕的形状,蚕的蠕动,蚕的惊人的食量和它短暂的生命周期得到一堆惊喜的和性有关的证据。但就算如此,这位寡女的反应也该是兴奋而不是忧伤啊!


看来这故事不太合理,而且,多少有一点“寡妇歧视”。甚至作者还把它栽赃到蔡邕父女头上,这蔡邕也是生来命苦,《琵琶记》的负心故事也扯到他身上来。


不过,以上所说全是一个现代“爱疑成病的读者”的观点。其实,撇开这些不谈,我倒希望世上有这种蚕茧,我想去看看它那奇特的如忧愁女子的形状,更想听听那触手成哀的丝弦颤音,真的。


——原载1995年7月31日《人间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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