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漫谈 | 李小蛮: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xufj91 2017-05-25

立冬了,祝你暖和!


————————


历史之河漫长而浩瀚,绝大多数的人随波俯仰,终究淹没其中,永不复见。在史册中留下名字的人实在太少了,他们真是幸运的人,或许,也有不幸的罢? 


能在史书中立传的人极少。有幸史载传记的多半是帝王将相、股肱忠臣,让后辈永远铭记其德其功,青史留名。也有奸邪附逆、佞妄叛徒,没奈何留下万世骂名,做了反面教材。除了这些正面与负面的“英雄”之名借史籍流传,正史无传而能留下名字的则太少了,而能在史册上留下名字还留下几句话的就更少了。


崔觉就是这少之又少的人中的一个。要不是他的父亲,他多半就会默默无名地消失在不断远去的历史之中了。甚至,即便因为他的父亲,他的名字也太容易被忽视了。我初读南齐书时就对他根本没有印象。


再次读到他的名字,是源于我一个小小的癖好。


我爱在深夜读些奇文,其中的一类是古人临终时说的话或留下的文字。在我看来,这些话和文字不仅仅是遗言,更是面向死亡时对人生的浩叹。而这幽幽的太息常能刺破无边无际的历史长夜,让数千百年后的听者读者莫名而同感,兴起生而为人的怅惘。比如屈子悲忧憾惋的怀沙之恨:“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浑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比如五柳先生不忧不惧的慷慨自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又如李太白壮怀慷慨的长歌当哭:“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这些都是人人所知的,令人不胜欷歔而临风追慕。


让我记住崔觉的,正是他临终时,准确地说是临刑前,写给妹妹的一封短信。


舍逆旅,归其家,以为大乐;况得从先君游太清乎。古人有力扛周鼎,而有立锥之叹,以此言死,亦复何伤!平生素心,士大夫皆知之矣。既不得附骥尾,安得施名於後世,慕古竹帛之事,今皆亡矣。


这封信很短,虽坦言遗憾却慨然面对之,豁达而很能动人。是的,人生如逆旅,所以淮南子上说生寄死归。崔觉视赴死如还家,因为回家是真正的大乐,并且他是追随父亲而去的。


在史书中,崔觉仅仅因为是他父亲的儿子而被顺便提及。除了临刑与妹书之外,崔觉再没有留下任何文字。除了南齐书中他父亲崔慧景的传提到他,像南史,唐书崔氏这类书中,也与南齐书雷同。而别处似乎也没有关于崔觉更多的信息了。因为读了他的与妹书,枨触颇深,我动念想多了解这个人。于是又认真读了几遍南齐书的崔慧景传,特意留心关于崔觉的内容,可是内容太少,因此对他的白描更多是想像的、文学的,而不是真实的、史学的了。


史书所载也没有什么特别,无非是为君的残义损善,滥杀臣工,为臣的被逼无奈举旗逼宫,最后功败垂成,人头落地。这类故事,史不绝书,本无足为奇。然而值得一说的乃是故事中人的性格,以及那性格所决定的命运。正是那一个个命运汇成了漫长的历史河流。


崔觉的父亲崔慧景“性好谈义,兼解佛理”,多半是有点疏阔骛远、优柔寡断的书生气的,但本质上大抵不是个坏人。他也影响了他的家人,甚至他的“妻女亦颇知佛义”。这样说来,他的性格、为人和人生态度多半也深深地影响到了他的儿子崔觉和崔偃吧。


崔慧景反齐,要反的皇帝叫萧宝卷,一看他的谥号“炀帝”就知道是个昏聩嗜杀之君。萧宝卷的父亲萧鸾是阴谋篡位而当上南齐皇帝的,因此不由他不滥杀高、武子孙以固其位。萧鸾信好炼丹厌胜之术,可也是枉然,四十多岁就死了。临死时萧鸾郑重地把杀人作为保护自己窃来皇座的法门,叮嘱宝卷,让他果于诛杀。于是萧宝卷禀承父训,稍不如意就对宰辅大臣大加诛杀。崔慧景知道自己年宿位重,也强烈感到了唇亡齿寒的不安。于是在始安王萧遥光、太尉陈显达起兵之后,不久也起兵了。


崔觉当时也已经是个将军了,直阁将军,其实也就跟沙僧自天宫被贬之前的官职“卷帘大将”差不多,仅仅是在宫殿楼阁值勤罢了。崔慧景反齐之前跟崔觉悄悄约定,等他离开京城,三月到了广陵,崔觉就偷偷从宫里逃出来与父亲会合。 


崔觉随着父亲起兵,开始是很顺利的,一直攻至京都脚下。史书说他和崔恭祖“领前锋,皆伧楚善战”。他应该是个极勇猛耿直的汉子,因为与他同为前锋的崔恭祖“骁果,便马矟,气力绝人,频经军阵”,他一定不输于恭祖才能同为前锋罢。他也一定是聪敏多计的。他和恭祖率领的前锋军队,轻装前进,却用几艘大舫载着酒肉为军粮沿江随行。看到齐军驻扎的城里有炊烟升起,就奋勇攻击,让齐军吃不成饭,弄得饥困不已。他们自己却可以随时从随行大舫中取食。


作为前锋,进攻京都的诸战役中崔觉一定是身先士卒的,而同为先锋的勇士崔恭祖一定也如此。但恭祖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他曾经在明帝萧鸾的面前与别人争夺斩敌首级的功劳,恭祖说他虽然没有亲自斩下敌将首级,但却是他先把敌将刺翻在地,才让别人乘机斩了敌首。与恭祖一样,崔觉也一定是个不甘示弱的人。因为正是他与恭祖两个好胜之人争夺竹里之战的功绩,而优柔寡断的崔慧景不能做决断,才让恭祖心生罅隙。如果我是崔慧景,我多半会当众把军功给了恭祖,而在堂后会对崔觉晓之以理。崔觉应该会懂得父亲的一片苦心吧。可惜崔慧景是一个迂阔书生气的人,怕是真的认为儿子与恭祖的功劳不相上下,因此在二人争勋时,不能决。


优柔寡断的崔慧景大概又是有些妇人之仁的,恭祖劝他进攻,简单粗暴地用火箭把北掖楼烧毁,攻将进去,他没有听从。史书说他“以大事垂定,后若更造,费用功力,不从其计”,我觉得也许只是萧子显写南齐书时对崔慧景的一个解释而已,抑或是崔慧景自己的借口罢了。如果仅仅因为怕重建此楼还要再花钱,那就不可能前面打仗的时候又是“发桥断路”,又是“烧兰台府署为战场”了。他的内心深处或许受到了佛经的熏染,有些地方变得柔软了?他大概多少还顾念着君臣的情谊,纵是想要废君为侯,或许也不想就此烧杀进去,成了弑君之徒罢?无论如何,他只是驻在法轮寺与人高谈玄理,不听恭祖之计,引得恭祖深为怨恨。


其后在事态变化勤王之军已来救援,恭祖建议击其未渡之时,崔慧景没有同意,浪费了一个绝好的胜敌时机。这让人几乎想到了不半渡而击的宋襄公之仁。等到敌军已渡,恭祖请命要去进击,崔慧景不知道为何又没有同意,而是派了自己的儿子崔觉领着几千精兵前去。尽管将士协力搏命,却最终惨败,两千多人落水而亡,仅崔觉单人独马退走,拆掉了朱雀航,想隔断秦淮水。而怨恨在心的崔恭祖便就此带着麾下骁将刘灵连跑到对方城下投降去了。


军心涣散的崔慧景带着几个小兵奔散而去,途中各自逃命,最终孤家寡人的崔慧景被渔夫杀了,把头塞进放泥鳅的篓子里,挑往京城领赏去了。


而崔觉,大概也是那时在混乱中独自逃命去的,他去做了道士,也许想就此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可是终为人告发而被抓住处死。于是他在行刑前给妹妹的信中说出了自己的豁达与曾有的抱负,却绝没有悔恨与畏怯,也没有拖泥带水的悲怆,也许只有些许未成就万世功名的惆怅才能看出他的不甘。他自比古人扛鼎之力而无立锥之地的境遇,慨言“以此言死,亦复何伤”!他不认为自己随父亲讨伐昏君是错误的,他认为“平生素心,士大夫皆知之矣”。他一定是想着能够万马军中取不世功名,尽管功败垂成,不过一句“慕古竹帛之事,今皆亡矣”就罢了。百代过客,匆匆逝水,成便成,败便败,真是通达的态度。 


像黄安那样,骑着二千年一出头的神龟,笑言见它四出其头,那是一种神仙出世不忧生死的潇洒。而像崔觉这样奋勇沙场,刻意军功,以此获死,却能慷慨视之如舍逆旅,归其家,那是一种生而为人奋斗在尘世的潇洒。


读着崔觉的与妹书,暗想人生苦短,成败皆空,但是崔觉有此短短数十言留予后世读史之人,也许能够纾其“安得施名於後世”的不甘吧?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