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菜市就是我的诗与远方

 焚花煮酒 2017-05-25




在心里存着这么一个所在

也算是我的诗与远方吧

配图

陈群


A

有天醒得很早,想起四湾菜市,有冲动起床去看看。然而它在老城区,与我居住的新区相距二十多公里,千里迢迢去逛个菜市,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又过了好多天,参加一个活动,离四湾菜市不远。活动结束后,步行前往,在入口处,听见身后有人问摊主:那个卖阜阳大馍的,每天都来吗?在黄昏里听到这句话,忽然就有时光回溯之感。

 

阜阳大馍到处都有,四湾菜市上这家是大馍里的爱马仕,别处的大馍一块钱两个,它在遥远的1998年,就要四块一个。

 

但是值,个头大,暄软柔韧,最重要的是有个远比必胜客披萨厚很多的金黄的底。把大馍掰开,夹上豆芽豆角,再抹一层油辣子,一口咬下去,牙齿切破馍皮,与蜂窝组织里的空气相抵,再探索到豆角豆芽的植物纤维,最后,咔嚓一声,将柔中带刚的全部切断。要咬紧牙关,要果断,才能充分体会分层处质感的差异,牙齿获得的满足感,比味蕾更多。

 

在别处没有见过这种豪华版大馍,它和四湾,我想起一个,就会想起另一个,想起我一去不回头的年轻时代。


B

1998年10月15号,我从家乡来到省城,做社会新闻记者,暂住朋友家中。报社新人见面会后,一个女孩子主动过来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同租,她在附近的拱辰街,租了个两室的房子。

 

看房那天我吓了一跳,楼道墙上一大片疏通管道的“牛皮癣”,黑沉沉地顶天立地,逼出我的密集物恐惧症来。

 

当然谈不上物管,没有单元门,连小区大门都没有。

 

一楼住户是卖早点的,凌晨四五点,便有锅碗瓢盆如钵磬般在小院里铿锵敲叩,人声絮絮然轰轰然。我醒来,并不觉讨厌,初来乍到,初次独自生活,住在这种地方,心中莫名委屈,又有不安如怪兽蹲伺心头,长夜漫漫,危机四伏,这嘈杂证明我我活在有序人间,我安心地渐渐再次入睡。

 

周末会有收破烂磨剪刀换窗纱修油烟机的吆喝声来接力,拨浪鼓敲得天真轻快,并不能掩饰之下冗杂的现实。

 

只能视为权宜之计,每天在报社与住处之间来去,然后,我妈来了,我妈是一个热爱生活并且极具探索精神的人,中午我下班回来,她喜滋滋地对我说,你住的这地方真好,旁边有个菜市,拐个弯就到了,菜又多又便宜。

 

附近的菜市?我怎么没有看到过?我妈就带我去,东边的小巷子一转,瞬时间别有洞天,一大片熙熙攘攘,完整地铺展在眼前。蔬菜、水果,在大塑料盆里奄奄一息或是突然拼死一搏溅出水花的鱼虾,笼中鸡鸭和鸽子,金黄的带鱼、雪白的鹌鹑蛋、切得格外整齐的年糕和而不同地摆放在一起,面点铺子上蒸出袅袅白雾,将这一切,点染得恍恍惚惚。

 

我妈说,你下班就拐一趟,买把青菜,洗洗炒两下,煎个带鱼,做个米饭,费你啥事?比你吃方便面跟盒饭健康多了。

 

我一笑置之,盒饭和方便面虽然不够健康,却有一种在路上的洒脱,况且,我三不五时还跟同事抬石头下个小饭馆,就着物美价廉的毛豆炸酱或是土豆烧牛肉,谈笑风生,挥斥方遒,畅谈天下大事或大势,畅想我们的报纸虽然是新生儿,却将艳压群雄,那种感觉,岂是围着围裙买烧汰所能比?

 

我妈一回去,我就忘了有那么个四湾菜市。


C

爱上菜市场,是在恋爱之后。似乎没有任何过度,很自然地,就想以“我来给你做顿饭吧”来表情达意。莫名就觉得炒杭椒牛柳的过程最有仪式感,拖了那个人的手,在菜市上寻找最完美的杭椒和牛肉。

 

强大的四湾菜市让我很快得偿所愿。买了食材回来,没有食谱,那些步骤,却明亮地呈现在心中,像精心写一篇文章那样,处理烧制一道菜肴中的每一个起承转合,中间不断试吃,唯恐火候不够恰好,那种谨慎、认真,也许来自于心中的一个信念:即使不免进入柴米油盐,我也要处理得如诗如画。

 

后来还兴致勃勃地做过更多尝试,有柳暗花明的成功,也曾失控导致失败,我将失败看做成功之母,要求某人把这母子俩都欣然咽下。有多少女孩,在生活开启之前,都如我这般,有过宏大的信念、各种灵光一闪乃至异想天开的创意,我们以为这就是生活,它可以不像传说中那样令人厌倦。

 

但渐渐的,败笔越来越多,套路一再出现,我懒得再将其美化。真相暴露出来,做饭不再是一个游戏,或是一个行为艺术,我重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地得知,做饭的属性,叫做“家务”。

 

在彻底看清它的本质之前,我结婚了,搬到城市北部的一个小套房里,去另外一个菜市,也许是这离开,使得四湾菜市,在我心里保留了比较美好的印象。


D

之后的时光顺流而下,逛菜市成了我的日常,有些事物,是你越接触就越讨厌,有些,则是越接触就越喜欢,还有些,是爱恨交加,菜市,对于我而言,属于最后一种。

 

有时我讨厌菜市上千篇一律的摆放,四季青西红柿和辣椒,像钉子户一样长年累月地驻扎;讨厌那浑浊的气味血腥的场面,尤其是家禽和水产区;我更讨厌在并没有买菜的兴趣与激情时,却因家中冰箱空空而外卖还没普及不得不只身前往,若是外面再刮个风下个雨什么的,简直会产生一种宿命感。

 

与其同时,在某些春和景明的时刻,逛菜市于我,又有着非同寻常的治愈能力。首先它让我觉得生活是可控的。

 

生活大部分时候都没那么可控,比如隔上几年出现一次的抢房季,到处是房价飞涨的消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要从火灾现场赶紧抢点什么出来啊!买不到的和买不起的,在暗夜里聆听远处的消息,同时感到自己那点小钱正在缩水,自己比一个小时前又穷了一点。

 

而在菜市上你是笃定的,即使有“蒜你狠”“姜你军”这种突发性地飞涨,恩格尔系数不是提高了嘛,三块钱可以买一把青菜,五块钱可以买好几个土豆,一小块鸡胸肉只要六七块,摊主还送一把小葱,搞定有荤有素还有汤的一餐,二十块钱足够了。

 

那种有滋有味的笃定,把风雨推远,把火灾推远,买到一块好豆腐的满足感,未必就弱于在房市上赚到几十万的。

 

其次,城市生活越来越固化,这种固化指的不是阶层的无法变更,而是每一天的大同小异。时节更替,只呈现在添减衣服上衣服,香樟树偶尔开花,冬青树永远是凝固的绿,小区里的草不过是青或黄两种颜色,花开花落都像是物业按照时序安排好了似的。

 

菜市上却有太多意外,榆钱、香椿、槐花、荠菜,标志出春天的不同层次,蚕豆米的出现,让我知道夏日已经不远,有次还看到有人卖育好的黄瓜秧子,我很想买回去,种在大花盆里,手里拎的东西太多,就算了。

 

《日瓦戈医生》里说,每个俄罗斯人都是农民,每个中国人骨子里又何尝不是。菜市是乡村开在城市里的窗口,人踏入菜市,就像站在一个被抽象化了的大田野上,不由自主,要随时序而动。

 

腊月底有几天,我没什么事儿就要去菜市走走,家里人说,菜都买齐了。我说,我去看人。

 

我喜欢看腊月底菜市上的人,手里那许多个塑料袋,比脸上的表情,更能证明,这一年的丰盈。节制感被打破,人人都乐于挥霍,那种放恣也许根源于对于匮乏的记忆,但是以匮乏铺底的放恣确实更快乐。

 

除夕前一天, 人气突然跌到谷底,许多摊位蒙上了塑料布,按兵不动的那几个,勾兑不开整体的冷清,可这冷清,也像是给热闹描了个边,让热闹更加鲜明。热闹化整为零,融进千家万户,换言之,那些我们无法抵达的房间里,有一些热闹,是从这菜市上撷取的。

 

旁观者心态太足,我没能历练成火眼金睛的买家,可生涩也能获得奖赏,有次,我一如往常地朝摊主扔过来的塑料袋开口处哈一口气再揉开时,那个女摊贩看着我,笑了,说:“你真可爱啊”,她另外送了我一把香菜。



E

在我对菜市的感情有所增加之后,四湾菜市的盛名才进入我的耳中。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有“吃在四湾”的说法,不知道,那个“大馍里的爱马仕”,不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那里的。而我自己也到了总觉得“过去的事就是美好的事”的年龄,两者风云际会,使得我在那样一个早晨,动念想要前往。

 

时隔多年,再次站在四湾菜市的入口,不知道是不是生活磨练了我的承受力,它比我印象里要整洁得多,不像其他菜市,主体都在室内,它所有的摊点,都半露天地,摆在巷子里。巷口还有一块大石,刻着“四湾菜市”四个字,让它更像一个旅游景点。

 

我抱着游客似的心态,游走其中,不见当年的大馍,但四湾菜市依旧卧虎藏龙,水产品摊位上,甚至有龙虾和象鼻蚌,蒙城(sha)汤的店铺也比别处齐整,那家卖半成品臭鳜鱼的摊位,于我是个惊喜的发现,我娃酷爱吃臭鳜鱼,我又不能天天带他去徽菜馆。

 

最好看的,还是人。出现在巷子里的人,大多上了年纪,说话和气,走路不疾不徐。就是我这种紧张体质的人,也敢蹲下来,问问老板这是什么,对方极有耐心的回答,那种耐心,当是天长日久地守在一处,摸清了地方和人的脾气,极富安全感的情况下,蓄养出来的。

 

巷子中间有个豁口,向东就是逍遥津后门,一棵桃花恰到好处地种在那里,夕阳打在上面,明艳得极其安详。忽然生出了归隐之心,这样一个地方,不适合初来,却适合终老,世俗让它更方便,无争让它慢节奏,若是在旁边置办一个小房子,每天在菜市上逛逛,回家认认真真地烧制,会不会比住在豪宅里,逛楼下高大上的超市,更接地气?

 

可惜,此地离单位太远,停车估计也不方便,虽然有了归隐的心,终究没到歇下来的年纪,只是,在心里存着这么一个所在,照亮遥远的夕阳红,也算是我的诗与远方吧。


配图:陈群
本文首发“大皖新闻”客户端

iphone用户赞赏通道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