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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何处——东坡词的生命意境

 城北十五里666 2017-05-27
宋词里最被大众喜爱的,无疑是苏东坡。柳永的词在北宋当时也流传甚广,“凡有井水处,必歌柳词”,曾经是流行歌里最畅销的词曲作者吧。但是一千年过去,东坡文句的传唱之广,时间跨距之大,文句深入民间的影响力强度,都非柳词所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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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何处
东坡词的生命意境

石进:夜的钢琴曲

来自红楼梦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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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何处无芳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人生如梦”──东坡许多句子,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成语。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水调歌头·中秋》


连不识字的老妪老叟,也能琅琅上口。创作亲近大众,就不仅是在字句词汇上雕琢磨牙,而是用最浅白平凡的文字贴近真实的生活,不做作,不矫情,才能随岁月淘洗,越来越在民间发生情感上广大的共鸣吧。


天涯何处
一千年过去,汉语词汇随不同时代的更新,历代有历代文风用字特点。但是时间越久,越能看出东坡文字语言的平实。立足在语言最大的广度基础上,几经时代变迁,文句词汇还是历久弥新,没有过时落伍之感。“多情应笑我”五个字,又古典,又极现代。情至深处,回到平常心,是所有创作者最难过的一关。东坡过了这关,真实,简易,平凡,也因此能宽容,能豁达。
东坡是聪明的,当然自负,也看不起一些人。但他也最能自嘲,看到自己的缺陷不足,在他人精明处糊涂。即使总有悲愤,总有贪嗔,也都在自嘲里可以化解,呵呵一笑──“多情应笑我”,是东坡自嘲,也是东坡坦荡,是东坡独自得意的喜悦,也是东坡孤独的苍然苦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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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自喜──蝶恋花
东坡词的生命意境
《蝶恋花》是我喜欢的东坡作品,“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花褪残红青杏小 。
 燕子飞时 ,
 绿水人家绕  。
 枝上柳绵吹又少  ,
 天涯何处无芳草!

《蝶恋花·春景》


《蝶恋花》前半阕看来只是风景平铺直叙,作者走在风景中,东看西看,不那么刻意写诗。看看凋零衰退的残红,看看刚萌生出来小粒的青杏,红绿相间,创作者对色彩有画家的敏感。暮春初夏,燕子翻飞,一弯绿水环绕着村落人家。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放在白话里也是好句子,放在今天的流行歌里,也一样是好歌词,却平凡无奇,没有一点困难费力。不用典故,没有奇僻的字和韵。诗人看到风景,述说风景,风景自然到不需要妆点修饰。

天涯何处

宋人美学每每说“平淡天真”,但书画诗文上能做到的,其实没有几人。一卖弄就无法天真,一矫情刻意就无法平淡。

诗人在岁月里走着,有一点感伤柳絮在风里飘散,“吹”字用得极好,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力量催促着时光。但是诗人本性是乐观的,他一涉感伤,很快就转调出新的豁达──柳絮也是种子,不留恋枝头,就飘撒向天涯。


“天涯何处无芳草”,像自嘲,其实是领悟生命的扩大。柳絮飘散,失去的既不可得,自然天地之大,生命无处不在,柳絮也会天涯海角落土生根。风景的平铺直叙,有了最后一句收尾,才有了提高,有了生命的意境,可以反复沉缅了。

《蝶恋花》后半阕很精彩,走在风景中的人忽然遇到事件,听到高墙里有笑声,有女子荡秋千的喧哗。墙外的道路,墙外的行人,一时徘徊踟蹰,陌生不关己事的风景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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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词的生命意境
东坡词的生命意境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东坡用的是现代电影“蒙太奇”的手法。萌芽于20世纪初的蒙太奇是画面的剪接,把不同时空并列,让读者自己去拼图。东坡用了“墙里”、“墙外”、“墙外”、“墙里”四次蒙太奇,古诗词里叫“顶真格”,使原来无关的“秋千”、“道路”、“行人”、“佳人”四个元素,产生钻石切面般的光的折射。荡秋千的女子,道路上的行人,墙里的笑声,行人的窥探,牵连成有趣的关系。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
墙里佳人笑。

《蝶恋花·春景》


东坡对人有关心,即使后来为小人陷害,坐了牢,常跟朋友说“多难畏人”,吃了亏,对人有了畏惧提防,但本性上还是喜欢亲近人。走在暮春的路上,听到墙里有女子荡秋千的欢笑声,忍不住想探头看一看吧。

东坡或许没有想到探头探脑惊扰了墙里的少女,一溜烟笑着跑了,留下他一个人,被误解了,或被骂了,有一点懊恼,这么美好的时光,他用带一点无奈的自我嘲弄方式笑一笑,解脱了自己──多情却被无情恼。

天涯何处

《蝶恋花》真好,词汇文句音韵都没有难度,但或许难在心境吧,难在诗人可以回头来做了这么真实的自己。对美有眷恋,对人有好奇,却生活在世俗间,要守世俗规矩,只好自嘲“多情”。诗词里这么直白地讲自己的贪嗔痴爱,一无隐讳做作,是东坡可爱处。极高明,却能道中庸。有深情,却能解脱。平易近人,东坡词所以千古以来令人喜爱。
清末学者王闿运批评《蝶恋花》说:“此则逸思,非文人所宜。”隔著墙头,听女子笑声,窥探女子荡秋千,学者正经八百,觉得东坡不守规矩,“逸思”是想入非非吧,王闿运不算太八股迂腐的学者,但还是告诫“文人”不宜。


天涯何处
东坡好像不那么刻意要做“文人”,文人还是要像人,像“文人”而不像人了,也就无趣。

《蝶恋花》的创作年代有不同说法,苏词编年常把这件作品归在东坡谪居惠州时作。这样编年大多是依据清代张宗橚《词林记事》所引的一段故事──东坡在惠州,侍妾朝云唱《蝶恋花》,想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歌喉将啭,泪满衣襟。

朝云唱《蝶恋花》不胜哽咽悲抑,并不说明这首词一定是东坡在惠州所作。有时恰是因为一首旧作品,历经岁月沧桑,同样的句子,更能引人伤感。人到了六十岁,回头去听中学时的歌,即使歌词欢乐,听起来还是有岁月沧桑。东坡年老,谪居岭南,侍妾都去,朝云唱《蝶恋花》,或许触景生情,有更深的感怀吧。

以作品而言,《蝶恋花》文句情感青春喜气,接近东坡四十岁以前的得意洒脱,放肆不羁,甚至,带一点年轻时的调皮,春光明媚,鸟语花喧,还没有“乌台诗狱”大难以后的沉重。

东坡自在,做人大器,写字,写文章,画画,不拘泥规矩小节,“行于所当行,止于不能不止”,也就是美学的本来面目。


选自蒋勋《舍得,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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