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嗨皮的派对，终究要散场。再热闹的狂欢，过后依然剩下孤寂。 这几天，到处都在赞扬败者柯洁。这位还有几个月才满20周岁的青年本应该是高高在上的王者，甚至能够建立如李昌镐等前人一般的荣耀宫殿，而今，他却被逼得在对局时起身，躲到一旁悄然抹泪。他不是因为无法获胜而哭，从第一局之后，他已经明白对面黄博士操作的那枚冰冷对手有多么高，是那种望不到极限的高度。所以，即便23日之前他心中对获胜还有一丝奢望，也应该在第一局之后无情熄灭了。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他第二天约着好友连笑去钓鱼玩耍，因为，面对太高或者太低的对手，备战和认真有时候反而有点浪费，浪费光阴。 第二局柯洁完全放松之下，有了世界第一人的发挥，这是人类天性的顽强，也是10几年残酷棋手生涯养成的抗击打条件反射。以至于其实不懂围棋的前国象选手、“AlphaGo之父”哈萨比斯迫不及待在中午就发文称赞柯洁开局完美、前半盘势均力敌。但是我们知道，人类之所以是人类，就是因为无法完美。情绪起伏令他错过时机。我们擅长追求自己力不能及的东西，人类身上永远披着一层自我怜悯，来保护我们可怜的自尊。但因为自尊，我们又不时迸发超出自身的勇气与力量，这让我们区别于其他动物。 当第三局因为压力太大影响发挥时，柯洁为自己的不佳表现而哭泣，在如此关键时刻，他希望自己表现得更出色。最重要的，他的确具备这样的能力。他现在能够理解14个月前，李世石输掉后的哽咽了。在最自信的领域被最无情的击倒已经足够糟糕，更崩溃的是，你还不知道对手究竟比你强多少。如果你在最后一次试图走近真相时自己跌倒，那种懊恼，不是因为真相永远成谜，而是因为深深自责。 所以，柯洁当得起赞誉。这青年是天生的胜负师。或者，是大时代下冥冥之中被选定挑起重担者。但我猜想，赞誉对于柯洁毫不重要。此刻，他可能真的在反思，触摸了10多年而且还准备拥抱一辈子的围棋世界，那么广阔深邃，悠远迷人。他从AlphaGo出现前觉得棋道100已知50，到现在的只知2，不是谦虚，是某一刻的真诚流露。 永远不要低估一颗求道之心的纯粹和内在的力量。 1200多年前，唐国手王积薪宿于深山，夜闻婆媳隔屋对弈，后得其指点“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棋艺大涨，“无敌於人间”。现在，AlphaGo路过围棋，以识图之术打遍天下，举世皆惊。然后，从未真正明白围棋的AI即将驾鹤西去，留下50局自娱自乐的棋谱，放在朝圣的庙宇，让有缘人参拜。 人工智能不过是把围棋作为试水之路，科学家们真正要的，是到医疗等实际应用范畴去为人类造福。但感觉被误伤的棋人不必妄自菲薄，正因为围棋的高深和难解，才让DeepMind公司愿意耗费巨资和几年时光来进行专项研究，并以攻克围棋为最高荣誉。20年前，当深蓝摘下国际象棋王冠，围棋界依然一片乐观。是的，就算过了科技飞速发展的20年，计算机依然无法穷尽围棋之变，但算法的进步，人工智能技术的突破，令围棋这个人类智力游戏的最后堡垒极速开裂。 AlphaGo出现之日，并非围棋灭绝之时。恰恰相反，它让所有人再度思考围棋的奥秘。本来信心满满的职业高手们，自认为围棋变化不过如此，但这些日子来，所有棋手都认识到了一点：围棋世界的边际，还远未被触摸到，我们以为日月就在身旁，其实看见的仅是水洼中的倒影。现在的人类不过是被自我囚禁在一座木屋，AlphaGo破门而入，带来了狂风骤雨，打破了屋内一贯的安稳和谐，但只要勇敢迈出去，外面必有更加广袤的天地。AlphaGo无意中给我们当头一棒，又送给我们一份厚礼。 不过，50局的武功秘籍，请底子薄弱的朋友不要尝试去练习。越是精妙的武功，对基本功的要求越高，小孩舞大刀，伤害的是自己。你以为可以练出仙风道骨，却不知练出个“人模狗样”。 说那是来自未来的棋谱没有错，蕴含了上千万数量对弈结果而反推出来的经验，哪怕是所有人类棋手的对局合集，要下多少年啊？对于计算机，瞬间千年。那跟初学者一样随性的招法，太多的漫空飞舞，太多的杂乱无章。这是围棋之神跟人类开的一个玩笑么？ 有人说DeepMind公司没有事先把更多信息透露给柯洁，而他们对于柯洁的任何对弈棋谱了如指掌；但如果这次三番棋之前就把这些AlphaGo左右互搏的棋谱公布，有多少阴谋论者会指着科学家们大骂：这也是围棋？拿这些小孩子的玩意来骗人么？你瞧，没有胜利的保障，同样的招法，有人叫它天外飞仙，有人会叫它不知所谓。 忽然想到《倚天屠龙记》中张三丰传授张无忌太极拳剑的时候说，全部忘记，那就对了。不要轻易去模仿，不要对招式死记硬背，请领悟其中超脱规则自由空阔的意境思路，然后，求新求变。 从古棋的座子，到后来的小目、三3、高目随意，再到如今的套路横行，围棋几千年历史，一直在发展。但人工智能转速太快，它在裹挟这个时代跟着飞奔，围棋自然无能例外。幸或不幸，全在角度。 当年，日本人领先的时候，我们说精神；聂卫平追上的时候，我们说成绩；韩国流肆虐的时候，我们说境界；等到了中国全面开花，韩国人才凋零，日本偏安一隅，我们以为爱说啥说啥的时候，AlphaGo来了。这时候，我们该安静想一下，这些年是不是忽略了什么？那些日本围棋一以贯之的仪式感、神圣感和厚重的文化积淀，是他们称之为道的底蕴和苦苦维持的脸面，曾几何时，却被我们弃之如履，并嘲笑其食古不化。如今，胜负的门槛被踩平，我们才想起，围棋是古代琴棋书画四艺之一，并不单单是这几十年来归之于体育的竞技项目。 总有那么一些棋局，是可以镌刻于脑海的。比如吴清源与秀哉的三3·星·天元开局；比如桥本宇太郎和岩本薰的“核爆之局”；比如藤泽秀行3小时长考后屠戮加藤正夫百目大龙；比如聂卫平在第一届中日擂台赛2目半完成战胜小林光一的不可能任务；比如常昊在应氏杯对崔哲瀚的三鼻顶强招；比如罗洗河在三星杯上放弃三劫循环的千古名局……那也许不是技术上最佳，却闪耀着人性与思想的光芒，有开拓，有坚持，有顽强，有决心，有灵动……棋手用棋谱诉说着属于时代和他们的故事，而观者，从中不单窥见历史的印记，还读到人类的悲喜爱恨，映照自己的贪嗔杂念，然后在静夜掩卷，伴着一盏香茗入喉，慢慢回味。围棋中蕴含的人文温度，从未丧失，也永远不会因外物加身而消亡。 不管机器最终会否统治地球，世界是理科生的。就连人类自豪的直觉和意念，也不过是建立于神经元物质之上的产物。但是如果没有情怀，这世界该多无趣。你想要个海景房，理科生却告诉你海风的碱性腐蚀会令房子外墙剥落，内部潮湿——文科生会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快乐有时候比真相更重要。 所以，事实或想象都好，围棋冰冷胜负背后，必然有着温暖的人心。这或许才是大多数人喜爱围棋的原因。 （厉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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