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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 | 解志熙:关于读诗的通信

 砥砺前驱 2017-05-29
“名作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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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原文标题为《慧眼不如用心——关于读诗的通信》,刊登于《名作欣赏(上旬刊)》2017年第1期


解老师:

  您好。我是您的学生冯雯莉,不好意思,又要打扰您,还请老师多包涵。前段时间,我看了原载《收获》2002年第6期上的“舒婷与陈村”的对话录,其中舒婷谈到了很多关于顾城的事情,这引起了我对顾城及其作品的兴趣。但在读他的诗集的过程中,我被他用象征主义手法创作的诗歌所困扰,如《结束》:


  一瞬间——/崩坍停止了,/江边高垒着巨人的头颅。//戴孝的帆船,/缓缓走过,/展开了暗黄的尸布。//多少秀美的绿树,/被痛哭扭弯了身躯,/在把勇士哭抚。//残缺的月亮,/被上帝藏进浓雾,/一切已经结束。


  坦白地交代,这首诗我几乎欣赏不了。这类诗歌,奇特、突兀的文字(我自以为的)带给我的只是内心的痛苦与挣扎。于其他的,我就一片茫然。作为一种区别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创作流派、创作手法,我知道它的创作与阅读,肯定也是迥异的。但可惜的是,终究我都没能真正弄明白它的要义。为此,我也找过一些关于象征主义这一派别的著作,总觉得他们都是在重复那些大家常说的话,如“通感”“象征的森林”等。可能我太愚钝了,还是没能弄明白。作为一个学习文学的人,我也常自责,对自己很失望。

  在现代作品及理论的掌握上,您一直是我敬仰的学者。为此,我想请老师指点指点我,或者推荐一些这方面比较好的参考书。另外,还想请教老师的是,基于自己在这方面的困惑,我想以现代文学上,象征派诗人李金发诗歌为研究对象来做自己的毕业论文。不知道是否有意义和价值,还请老师指点。多次冒昧打扰,还希望老师海涵,在此,对您的帮助表示真诚的感谢,谢谢您。

  祝您身体健康

     冯雯莉 11月22日晚


  

雯莉:

  来信收到,我昨日白天有课,晚上有事,没有来得及回复,请谅。

  我很能理解你的苦恼,在学习文学尤其是诗歌过程中,这样的苦恼是难免的。因为学习过程中人们首先接触到的多是古典诗词和西方的浪漫主义诗歌,这些诗大多都比较清通可解或者有详细的注解和赏析文章可看,但自西方的现代主义诗歌和中国新时期朦胧诗以来(其实20世纪30年代中国的象征派、现代派诗就是朦胧诗的不祧之祖),诗却突然地变得晦涩难解了。原因在于现代主义诗歌和朦胧诗,恰是不满以前的诗歌直抒胸臆、过于直接以至直露之病(当然还有思想意识上的不满),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走上了象征的间接抒情的路子,即不是直接抒发情感,而是把内在的感情、感慨等藏起来,转而创造一些象征性的意象、小说化的客观情景来暗示个人感情,因此这样的诗往往给人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以至于突兀扞格之感,让读者抓不住要领,于是就觉得不那么好懂了。你的困难正在这里,这也不难解决,多读、多想、多体会,慢慢就能理解这种间接抒情的暗示诗风及其修辞策略了。比如你说的顾城这首《结束》,其实不过是感慨只有在一些巨人、烈士、勇士的身后很久,人们才能理解他们为人类所做的牺牲与贡献之意义。这意思说出来也一般般,但顾城没有像一般诗人那样直接地明白地说出,他只是用很简约的笔触写出了四个场景,并且对场景与人物的关系也做了隐含的处理,这就是一种象征的间接的抒情法,所以你读起来就觉得比较费解。其实诗人给出了暗示,但他没有说明,而需要你自己去发现、去补充上逻辑关系,进而替诗人完成他所预设的意义关联和诗意联想。其实这首诗还比较容易懂。最难懂的是西方的象征主义、意象主义诗歌,如美国诗人庞德的名诗《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郑敏译:《巴黎某地铁站上》)只有短短两行——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这些面庞从人群中涌现)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湿漉漉的黑树干上花瓣朵朵)


  这样两句诗突如其来、戛然而止、没头没尾——既没有叙事过程,也没有逻辑关联,似乎很难理解其意义,其实作者所要表达就是对生命的突如其来的感动和欣悦,他觉得有这样两句就足够了,无须多说。由此你可以明白,所谓现代派的诗不同于浪漫派的诗,乃在于现代派的诗能以少胜多、以含蓄暗示取代直抒胸臆。三十年前我在读硕士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短文,指出卞之琳的《断章》是他借鉴19世纪最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一首长诗《梦》的片段,再加以创造性的发挥而成。拜伦二百多行的长诗《梦》中有这样四句诗——


 年轻的两个人站在丘岗上,/凝眸注视着——/少女望着脚下和她同样秀丽的景物,/少年望着站在身边的她。


  对此我曾写过这样一段赏析:


  只要和《断章》对照一下,就可以看出二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渊源影响关系。但是卞之琳绝不是简单的模拟,而是加以创造性的发挥。上引拜伦的诗句在其全诗中只是一般化的抒情—叙事片段,读者的理解只能局限于男女青年情爱的范畴,而不能超越具体的经验情感自身而达到对更普遍的人生现象的哲理概括,了无深意,韵味就欠醇厚。而卞之琳的创造性发挥则以少胜多,赋予《断章》以普遍的哲理意义和无穷尽的象征意蕴,在极简短的文字里获得了拜伦数百行长诗所不曾具有的意义含量和美感效应。卞之琳不愧为一个善于学习与创造而又具有现代意识和现代派诗风的诗人,重暗示象征的现代诗作之于19世纪浪漫主义直抒胸臆之作的进步,由此可见一斑。(解志熙:《言近旨远 寄托遥深——《断章》《尺八》的象征意蕴与历史沉思》,《名作欣赏》1986年第3期)


  的确,《断章》所再现的具有相对关系的人生场景,与复杂丰富的宇宙人生的形形色色,具有非常广泛的同构对应关系——不论物质实在世界还是精神心理世界中一切对立统一、因果递转的现象,都可以在《断章》里得到象征性的表现和印证。这就为读者的创造性想象和开放性填充,留下了多种可能性和无限丰富的余地。这就是卞之琳诗艺的微妙玄远之处。你看看这个例子,就明白了浪漫派诗与现代派诗的差别了。

  理解诗歌,当然有一些参考书,如Cleanth  Brooks和Robert Penn Warren合著的Understanding Poetry《理解诗歌》就是新批评派解诗的代表性著作,写得不错,你可以读读,其他诸如此类的书,都写得“每况愈下”、用处不大。我能理解你的焦虑和期望——期望能尽快找到一点解读现代派诗的窍门。正如那英的一首歌《雾里看花》所唱的:“雾里看花 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但其实,不论是阅世还是读诗,都没有省心的慧眼,真正需要的乃是耐心、细心和用心,此外没有什么捷径,你必须耐心阅读,细心体会,用心体贴,这虽然慢一点,但沉浸既久,会逐渐明白所以然的。不要着急,急于求成反而会夹生不熟。

  祝你学诗愉快。

    解志熙11月24日晨


作者:解志熙,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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