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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四图（一）《愁图·黛玉葬花》 总体而言，整个一部《红楼梦》就是一幅无与伦比的“悲欢离合”美丽图画。然而，在这美丽图画之中，又是有若干个引人注目的画中之画。比如：宝玉为麝月梳头、二玉共读《会真记》、黛湘联句、妙玉庵中续诗、黛玉葬花、宝钗扑蝶、群芳夜宴、湘云醉卧、晴雯撕扇、龄官画蔷、大观园放风筝……等等。但最让人赏心悦目的还是四个特写图画，分别是：第一，《愁图·黛玉葬花》、第二，《喜图·宝钗扑蝶》、第三，《梦图·湘云醉卧》、第四，《乐图·晴雯撕扇》。这四幅特写，堪称《红楼梦》艺术精品。 （一）文本回顾 下面先来让我们回顾一下曹公对这幅图画是如何绘就的：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 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 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 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象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去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 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 探春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 宝玉听说，便跟了他，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 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 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 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 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 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 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 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 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 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 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 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 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 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 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 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 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 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 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 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朝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 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 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 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 …… （二）“图画”赏析 在黛玉葬花这幅优美的图画中，有两处必须拉动镜头向前移，也就是宝玉所说的“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那“昨日中晌”的事是什么？“晚间的这段公案”又是何事？不妨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以便弄清黛玉葬花的背景。 那“昨日中晌”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原来，是宝玉走到了黛玉的院门前，院内种满了竹子，微风吹过，传来习习的声音。院子里没有人说话，是静悄悄的一片。突然，一股幽香不知从哪里飘了出来。宝玉走到窗前，只听屋里的人长叹了一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记得这是《西厢记》里崔莺莺思念张生时说的一句话，意思是“因为相思太苦，每天都懒洋洋困在家”。于是，宝玉好象内心也被这句有所触动，就隔着窗子说：“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呢？”说着，他一掀帘子就走了进去。黛玉见是宝玉来了，知道刚才说的话让宝玉听到了，于是一下子羞红了脸，赶快转过身子装睡。这时黛玉的奶娘跟着进来说：“你妹妹睡觉呢，等醒了你再来吧。”谁知话刚说完，黛玉翻身坐了起来，说道：“谁睡觉呢？”明摆着，黛玉是不想让宝玉走。于是奶娘笑了，赶快叫紫鹃进屋伺候。黛玉坐在床上，一边用手拢着头发，一边笑着说：“人家睡觉，你进来干什么？”宝玉见黛玉那睡眼朦胧的样子，有些神魂颠倒，于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笑着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啊？”黛玉想抵赖，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呀。”宝玉笑着凑过去说：“你还不承认，那看我怎么对付你！”正说话呢，紫鹃走了进来，宝玉笑着说：“紫鹃，把你们的好茶拿来给我喝。”紫鹃说：“有好茶，也得等袭人姐姐来才有啊。”黛玉说：“别理他，你先给我端水洗脸。”紫鹃笑着说：“人家毕竟是客人，还是应该先倒茶，然后再给你端水吧。”说着，她倒茶去了。宝玉笑着说：“好个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这句是《西厢记》里的一句话，是张生对这红娘说的，意思是如果我能和你家小姐结婚，怎么能让你收拾床铺，打扰两个人的浪漫之事呢！ 黛玉听到宝玉这话，立即生气地说：“你在胡说什么呀？”宝玉也学着黛玉说：“我什么也没有说啊。”黛玉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样子：“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些不中用的话就拿来对我说，看了这不健康的书就来取笑我，难道我是你解闷的玩意儿？”黛玉边说边下床往外跑，宝玉可吓坏了，赶紧追上来求饶：“好妹妹，我该死，我如果再说这样的话，就嘴上长疮，连舌头都烂掉了。”这就是宝玉见黛玉不理她，怀疑所谓“昨日中晌”之事的来龙去脉。那么，宝玉怀疑的“晚间的这段公案”又是何事呢？其实，这才是引起黛玉的真正动因： …… 再说黛玉，听说贾政叫宝玉去，一天也没回来，心里非常担心。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来了，就想去问明情况。走着走着，她远远看见宝钗进了宝玉的院子，为避嫌恶，黛玉就在沁芳桥等了一会，谁知好长时间宝玉也没有走，天又下起雨来，无奈黛玉只好到怡红院去，但些时院门便又关上，她只好动手敲门，谁知道这时晴雯和碧痕刚吵完架，两个人一肚子气都在那儿闭着呢。开始见宝钗来了，晴雯就自言自语埋怨说：“有事没事跑来坐着，害得我们三更半夜的不能睡觉！”此时又听到有人叫门，晴雯就更生气了，也不问是谁，直着大嗓门儿高喊：“都睡觉了，明天再来吧！”黛玉知道这群丫环都一个个是胡闹惯了的，就大声地说：“是我，还不开门？”哪知晴雯没听出是黛玉的声音，又直着嗓子喊：“管你是谁，二爷吩咐了，谁也不让进！” 如此一来，黛玉气得是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心里想：“虽然说舅舅家就和自己家一样，但到底是来做客的，父母亲都不在了，借住在别人家里，现在还有什么说呢。”想着想着，眼泪就扑簌簌流了下来。黛玉正站在那里发呆，远远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阵说笑声，仔细听听，是宝玉、宝钗他们，于是黛玉更生气了，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上面所说的“晌午之事”，以为：“肯定是宝玉为我说要告他的事生气了，我哪里告你了，你就生气，你今天不让我进去，难道明儿就不见了吗！”她越想越伤心，竟忘了风大天凉，站在墙角的树荫里，轻声地呜呜哭起来。正在这时，只听“吱嘎”一声，院门打开了，宝钗走了出来，宝玉、袭人出来送客。黛玉想过去问问宝玉，可又怕当众说话不便，于是躲在一边。等宝钗走了，门又关了，黛玉只好一路回去。越想越感到没有意思，无精打彩地回了家。 曹公对这幅《黛玉葬花》——愁图，可谓是独具匠心。 首先，葬花要刨坑，刨坑要用有花锄。可黛玉是一个弱不禁风之人，你闭上眼睛想一想，她会使用什么样的花锄？如是在舞台上，那毕定是个极其精致的艺术品“花锄”。其次，黛玉葬花将花装在哪里？从她的葬花词可以得知，她是用了一个“花囊”。那请你再闭上眼睛想一想，这花囊是个什么样子？那也同样是一个非常华丽的艺术品。 再次，黛玉葬花用什么收集落花？是用的一个专门笤花的笤帚。这是一般丫环用的笤帚吗？显然也不是，那也毕定是一件十分讲究的艺术品。接下来，看黛玉葬花是如何走的，不难看出，她从潇湘馆出来，一路经过“沁芳闸”，最后到达了她和宝玉曾经一起葬花的那个“花冢”。最后，黛玉又是如何葬花的？她是一边葬花，一边吟唱着自己写好的葬花词，诗意般地展开一系列葬花情节的……曹雪芹就是这样来塑造一个生命的存在，塑造黛玉这个艺术形象的，让读者看了无不感到和她一样的愁，同时又让读者感到是那样的美！ 对于黛玉葬花的那首词，历来解释不尽一致，但大意相差不是甚远，故不妨以现代的语言作一翻译，聊以自慰与自乐： 花儿啊你已枯萎凋残， 被风吹得漫天旋转； 花儿啊你褪尽了红颜、消失了芳香， 又有谁对你同情哀怜？ 你柔软的蛛丝似断似连， 飘荡在春天的树间； 漫天飘散的柳絮随风扑来， 沾满了那绣花的门帘。 你可知闺房中的少女， 看到残春的景色多么惋惜； 满怀的忧郁与惆怅， 不知到何处寄托。 我手拿着锄花的铁锄， 挑开门帘走进园里； 眼看花儿飘了一地， 又怎忍心踏着走来走去？ 轻佻的柳絮啊， 浅薄的榆钱啊， 你为何只知道显耀自己的芳菲， 而不顾桃花飘零， 也不管李花纷飞。 待到那来年大地春回， 桃李又会含苞吐蕊； 但可知来年的闺房， 最后还能剩下谁呢？ 三月的燕子噙来百花， 散着花香的巢窝刚刚垒起； 梁间的燕子啊， 也不知你糟蹋了多少花儿多么无情！ 待到明年百花盛开时节， 你还会叼衔花草； 可你怎能知道房中的主人早已死去， 旧巢倾落只剩下房梁空空。 一年三百六十天啊， 那都是什么样日子； 寒风如刀严霜似剑， 时刻不在无情地摧残着花枝。 明媚的春光艳丽的花朵， 不知能支撑几时？ 一朝被狂风吹去， 就再也无处寻觅了。 花开时节容易看到， 一旦飘落难以找寻； 我站在阶前愁思满怀， 葬花人已经愁坏。 我手紧握着花锄， 默默地抛洒泪珠； 泪珠儿洒满了空枝， 空枝上浸染着斑斑血痕。 杜鹃泣尽了血泪默默无语， 愁惨的黄昏正在降临； 我扛着花锄忍痛归去， 紧紧地关上重重闺门。 青冷的灯光照射着四壁， 人们刚刚进入梦境； 轻寒的春雨敲打着窗棂， 床上的被褥是冷冷清清。 人们奇怪是什么事情， 使我今天这样格外伤心？ 既是对美好春光的爱惜， 也是恼恨春天的逝去。 我高兴春天突然来临， 又为它匆匆归去感到抑郁； 春天悄然无语地降临人间， 又一声不响地无情离去。 昨晚不知院外什么地方， 传来阵阵悲凉的歌声； 不知道是花儿的灵魂， 还是那鸟儿的灵魂？ 不管是花儿的灵魂， 还是鸟儿的灵魂， 都一样地难以挽留； 问鸟儿鸟儿默默无语， 问那花儿花儿低头含羞。 我衷心地希望啊， 能够生出一双翅膀； 尾随那飞去的花儿， 飞向那天地的尽头。 纵使飞到天地的尽头， 那里又有埋葬香花的魂丘？ 不如用这锦绣的香袋， 收敛你那娇艳的尸骨。 堆起一堆洁净的泥土， 埋葬你那绝代风流； 愿你那高贵的身体， 洁净生来洁净死去， 我决不让你沾染一丝儿污秽， 被抛弃在那肮脏的河沟。 花儿啊，你今天死去， 我来把你收葬； 可又有谁知道我这薄命的人啊， 什么时候忽然命丧？ 今天我把花儿埋葬， 人们笑我痴呆； 等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不知有谁把我掩埋？ 请看那凋残的春色， 花儿正在渐渐飘落； 那也就是闺中的少女， 衰老死亡的时刻。 一旦春天消逝， 少女也便白发如丝。 花儿凋零人死去， 花儿人儿两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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