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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祖先|田瑛

 老鄧子 2017-06-02





田 瑛


生于湖南湘西。供职《花城》杂志25年整。 迄今已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近一百万字。

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龙脉》、《大太阳》,散文集《未来的袓先》(即出)。主要作品有:《大太阳》、《炊烟起处》、《早期的稼穑》、《未来的祖先》等。被评论界誉为写出了“第三种湘西”。


未 来 的 祖 先


文 | 田 瑛


像我这种年纪,在过去习惯早婚的乡下,或许已是曾祖父的辈分了。假如不在人世,那么就名正言顺被称作祖先,在另一世界里拥有一座属于自已独居的小屋,年年受到后人祭拜。我的人生之路总是走得缓慢,迄今依然停留在父辈遥想未来。未来,当我也成为祖先,我将在何处?是枕着故乡的青山长眠,还是装进石制小盒永久地寄居别人的城市?我现在就很想知道,但无从知道。天晓得。

我家的历代祖坟,分布在四面山头,连接它们,可以绘制成一幅复杂的线路图,它形同家族的脉络,贯穿了山寨的历史,从第一缕炊烟升起,历经无数个岁月,直到如今未曾中断。父亲在世时,曾带领我认过一次祖,那是我一生中走过的最艰难的路程。光靠年轻人的脚力,不可能完成那次行走,每一步丈量都需要心智的接力。作为父亲,他在履行祖上传承下来的法定仪式,由天地作证,让儿子在每一处坟头依次跪下,然后连磕三个响头。父亲神态严峻,目光如炬,紧盯着儿子的举动,不会放过任何细节。在儿子的膝盖骨触地瞬间,他要听到一记沉重的跪响,看见钻心的疼痛传达到儿子脸上,这样父亲才能够放心,长眠地下的先人才得以安心。

我是家族的不肖子孙。父亲的使命在我这一代终结。一次偶然也许是必然的机会,我走出了大山,背弃故乡远去,最后在几乎最南边的都市立足。我无异给自己下了狠心一刀,割断了同祖先的联系。但我并没有忘记身为父亲的责任,若干年后的一个清明节,趁自己还能够爬山,便带着刚刚成年的儿子,试图重走一遍祭祖之路。无奈记忆中的路线早已经模糊,加上荒草和荆棘的覆盖,使得四周山野面目全非,根本找不到上山的路径,这注定了我的计划尚未实施就已经胎死腹中。我的脚步始终停留在山脚下,没有勇气迈进一步,没有将起码的孝心送达祖先。我仅作象征性祭拜,就地烧了香和纸钱,整个过程偷偷摸摸进行,象见不得人的做贼行径。光天化日之下,一个逆子的形象暴露无遗。

荒芜的不仅仅是山路,还有大片的稻田和坡土。人心的荒凉直接导致了山寨的全面荒芜。山里人日渐稀少,他们在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诀别故土,年轻人逃离,老一辈故去。灵魂一旦出走,再难找到回家的路。人去楼空的景象是触目惊心的。据知全国每年平均有216个自然村消失,我的曾经炊烟袅然的山寨正迫不及待追赶这支行将消失的队伍。

我的家自然不能够幸免。作为独子,理应继承全部家业,但随着父母过世,姐妹们外嫁,属于我名下的近百亩田土同几座山林只好任其抛荒,我能做到的,只有每次回乡从远处眺望一眼,证明虽然舍弃它们但并没有忘记。我做梦都想这些田土若生在我所在的广州城就好了,就寸土寸金了。对于我,土地的存在其实变得没有意义,我曾慷慨地对朋友们说:全都白送给你们,胆大的种鸦片,胆小的栽苕,还可以盖别墅。诱惑不可能成功,我自己从此都无暇顾及,何况他人?也更别指望后人来接管了。在我初为人父之时,一个铁的事实告诉我,我和我的后人再无法回到老家的大山里去生活了,即便去也只是过客,而非主人。儿子不可能重复我的童年,重复那个与野兽无异整天以山为伴的童年。作为父亲,我仅仅给了儿子一片天空,却由此失去了一方土地,一份世代积攒的家业等于败在了我手里,这对于我以及我的家族,到底意味着什么?

唯独不能释怀的是那片杉树林,想起来就钻心地疼。那是母亲用生命捍卫过的林场。母亲独自守过几年家,她在整个家业便在。家需要人看守,除了她别无人选。母亲俨然一个女王,精心治理着她的王国,把所有田土都承包出去,独留树木自然生长。她真的像一个勤勉的执政者,每天早起例行巡视一番她的领地。但她的步履缺少应有的从容,略显仓促的碎步来自她内心的恐惧。山路固然坎坷,但让她过不去的是横陈前方的一口无形陷阱。她的王朝危机四伏,随时因她不在而彻底倾覆。一次趁我回家,她执意要领我去查看山产和田产,让我掂出一个王国足够的份量。我们在一片林中站定,母亲要我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这些树林。树是上好的杉木,根根笔直,它们的排列使我想起整齐划一的士兵,看不出丝毫异样。四周出奇地静,但母亲的讲述如石落深潭,使得林子顿时险象环生起来。山外缺木材,于是就有人冒险来偷树,他们带了锯子或斧头,常常于夜深悄悄潜入山里将树放倒,同时放倒人格和良心,然后或搬或扛或抬或拖运到自家,成了屋梁上的一根檩或者一种家具。这是一些欺软怕硬的森林盗贼,不敢招惹大户人家,专门寻找弱者下手。母亲的树连连被偷,守山便提上了议事日程。她是懂得先礼后兵的,几次遭遇贼人,好言将其劝走。但知道他们不会罢休,肯定还会再来,便躲藏在隐蔽处守候。果然有了动静,患有严重眼疾的母亲顾不上寒风刀割般的疼痛,紧盯着黑暗深处不眨一眼,定要洞穿黑暗看个究竟。接下来我们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了,母亲终于等到了铁锯锯在心上的那一刻,她手上的板斧长上了翅膀,挟带着一个老人的愤怒毫不犹豫地飞了出去,同时她自己也开始了亡命飞翔。第二天,树林里发现了一摊血迹,母亲逢人便说一摊血的故事,意在警告一切歹人。她恰恰隐瞒了自己夺路奔逃的细节,回到家才发觉浑身多处划伤,成了血人。听完母亲讲述,我止不住鼻子发酸,当即对母亲说:卖了!一切都不要了,您老别再活受罪,明天就跟我去广州!我的话不能够打动母亲,她带我来,是为了强调林子的重要,没想到却收到了相反的效果。母亲瞪着充血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有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却欲言又止。我直视着母亲,母亲荒山似的头颅,板土似的脸庞和一双残阳似的眼睛使我一阵颤栗。残阳是可怕的,残阳过后是黑暗,我担心另一种黑暗的到来。

母亲最终没有随我进城,她的晚年是在老家度过的,这几乎成了所有乡下老人共同的宿命。我必须用更多的笔墨写到母亲,因为她在我们整个家族中承前启后,地位至关重要。后来我才明白那次母亲带我巡山的真正用意。穿过树林,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老坟。也许年代太过久远的缘故,粗劣的墓碑上除了隐约可见一个田字,其余的已经无法辨认。墓主无疑是氏族的一位先人。山寨里隐藏了太多的秘密,面前的这座坟便是其中之一。民间传说纷纭,加上母亲语焉不详的描述,使得坟墓的来历神秘莫测。明朝嘉靖年间,官兵抗击沿海倭寇屡败,朝廷便决定征招湘西土兵抗倭。第26代年轻土司亲自率兵出征,行前给家乡父老夸下海口,发誓不论死活,都要一个不少地把所有子弟兵带回家乡。土兵善用钩刀,骁勇又不失灵活,以阵亡过半的代价赢取了一埸胜利,被誉为“盖东南战功第一”,土王受封三品并赐予“子孙永享”牌坊。这一段历史《明史》中有清楚记载,属实,但后来的故事就完全演绎成了神话,说身为大巫师的土王没有食言,果真兑现了承诺,他使用奇术先让战死的土兵复活,然后于大雾迷漫中一路护送到家乡一一厚葬。还魂的队伍中,有一位田氏家族成员的身影,所以享受荣誉田家人理所当然不会缺席。神话的意义是影响深远的,“魂归故里”的观念大概就始于那个时期,它俨然宗教般在整个湘西迅速传播开来,由此派生出一种行业——赶尸。这是人类历史上最诡异的行业,它起源于湘西,也仅仅限于在湘西流行。人在外地为官,从军,或经商,一旦客死他乡,定要千方百计将死者运回老家安葬,否则灵魂就会永远在外受苦流浪。山高路远,四季无常,人力运送尸体之难有如登天。这时候,一定有一个最先敢吃螃蟹的人,或许受到土王的启发,臆想天开要让死者自己行走,于是,赶尸匠便应运而生了。

关于赶尸,民间流传的版本很多,种种说法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天大的谜团。我将在下一部作品中揭开它的神秘面纱。写作初衷自然缘起母亲,是她给了我这次意外的经历,促使我要为家族立传。倘若是一个与我无关的传说也就作罢,但仿佛是上天的安排,让我必须以这种方式和隔世的族人相会。我曾与无数个事件擦肩而过,然这一个迎面而来,我没有理由躲闪,更不能错过。经母亲指点,我的视野里出现了赶尸匠的身影,尽管他们已经消失多年,我还是在历史的罅隙中找到了他们的踪迹。木讷,口拙,不善言词,构成了他们的共同特征。和他们长期相处,你会发现他们沉默寡言到和哑巴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旁人是很难走进他们内心的。职业决定了他们从入门开始就学会了守口如瓶。我曾经两度走访这几个健在的老人,头一次几无收获。第二回我学乖了,以诚恳和耐心作钢钎,终于撬开了他们的语言之门,尽管只是露出一道细缝,但从中漏出的只言片语,都足以石破天惊。我把他们称之为灵魂的引渡者,地位低下却行为高尚,凡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至今难以忘怀是有道理的,由此我也理解了母亲,她和大多数拒绝城市生活的老人一样,害怕在城里终老火化成灰,到头来魂无归所。我知道再不能和母亲提起进城的事了,答应遂她愿留下来养老,并且提前给她选好了坟址。母亲很满意这一结局,欢喜得露出了婴儿般的微笑。在她下葬的那一天,我抱着她的灵牌一步一跪引棺上山,这微笑定格成遗容贯穿了葬礼始终。

老家自古巫风盛行,除了赶尸,还有轮回转世一说。它们就象两条并行的河流,在湘西的岁月中经久流淌。前者因时代的截流露出了干涸的河床,后者却依旧暗流涌动。人死了会投胎转世为新的生命,或人,或畜,或植物。这一观念至今在民间大行其道。我后来从几部权威的史书里读到了佐证,才知道再生人说法古已有之。春秋战国时期,白起造了重大杀业,投胎为牛死于雷劈;唐朝李白转世到宋,有名有姓,叫郭祥正;南北朝的梁元帝,前世是一僧侣······这些白纸黑字记载的历史,加上我小时候耳闻目睹,迫使我对轮回说充满了疑惑。一些古怪的现象就在身边发生,三岁的堂弟突然一天对爷爷说:我才是你的爷爷,我死的那天生的你。接着道出了身为爷爷的诸多轶事,说得作为孙子的“爷爷”连连称是。幺姑生来就郁郁寡欢,不爱讲话,一开口竟是外地口音。她一直想念着她百里外的“老家”。当她读书识字以后,便画了一幅地图,标明了地名。家人按图索骥找到了那个陌生的村庄,居然和她的记忆高度吻合。至于先人托梦应验的事情就更加多了。真正让人无法解释的是一个再生人群体的出现,它就在湘西怀化县境内的坪阳乡,据报纸和电视公开报道,总共七千多人口,就有近两百个再生人。我怀着巨大的好奇心慕名而来,我的造访险些误入岐途,差一点步了那些专家的后尘一去不回。这是一个阴阳错位辈分混乱的地方,所有的再生人都冿冿乐道于他们的前世,只要碰上一个,他就会随时放下手中的活计和你说上半天。前来考察的专家们个个被纠缠得脱不了身,或者说他们甘愿被纠缠,因为他们已经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于是就有人干脆长期驻扎下来。他们的研究重心开始转移到从婴儿出生入手,密切跟踪小孩长大等待他说出自己的前世。这无疑是一项麻团般理还乱的工作,但他们都乐此不疲,其身份与专家相去甚远,而更像是私家侦探。他们完全违背了初衷,原本怀着先入为主的科学信念而来,揭露轮回骗局的文章行前就打好了腹稿,结果只能沤烂在肚子里再不去想它。我的坪阳之行愰若一梦。我很羡慕甚至嫉妒那些再生人,他们既是自己过去的后裔,同时又是未来的祖先。我也想有自己的前世,却注定与前世无缘,注定我没有前世只有未来。未来只能假设,于是我无数次虚构我的未来,但任凭怎样展开想象的翅膀,就是飞不出老家那个狭小的地界,犹如一个筋头可以栽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最终也出不了如来佛的手板心。对于我,家乡那块巴掌大的地方。就是如来佛摊开的手掌。

这些年以来,我形同一只候鸟,每到一定季节,就要飞回老家去,老家是心灵最好过冬的地方。其实我就是一只人间候鸟,年纪越大越恋巢,恋那个生命最初的摇篮或巢。不知从哪一天起,总感到身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扯,只要起一个回乡的念头,那只手便会自然松开,接着耳边响起一句挥之不去的咒语:你什么时候回来?这分明是先人们集体的声音,每当我在寨口静默片刻,它们就会如期而至。我习惯地环视山野,目光落在某一个点上。我开始对这个点莫名地向往,想象着一个未来祖先最佳的归宿。我惊异于自己的变化,原来早年出走是为了更好的回归。我象是外出寻找一件东西,兜了一大圈又原路返回,丢失的东西不在别处,正好在出发的起点。至此,我才明白人和土地的关系,人一生下来,命运就就和你落生的那块土地溶为一体了,一辈子分离不开。山是你的骨骼,路是你的筋络,溪流是你的血脉,累累顽石是你的灵魂。你硬要分离,那么你走吧,走到天涯海角,它的影子总跟着你,依附着你,你能背得动一座山一块土地走么?你得背着它走,直到你负荷不起,非得回头不可,那样你就如释重负轻松了,万事大吉了。这时候你才意识到土地是比人还要固执的,它既生养了你,就要收留你,即使你死在外面它也要把你的骨头找回来落土为安。这是不会有错的。上一次回乡,我就在心里许下诺言,不管以哪种方式终老故土,我都愿意而不会反悔,怕就怕到头来事与愿违。最理想莫过于轮回转世,每个人都希望投个好胎,以图生命永恒。虽然我的童年在巫风浸染的环境下度过,但是后来毕竟经过现代文明的洗礼,心智还不至于蒙昧到相信人会再生。然而鬼使神差的坪阳经历,使我再不得安宁,心目中时常有一个魔鬼的阴影若隐若现。假定命运真的给我一次机缘转世,那么我就得好好设想一下该投胎何物。当然首选是人。皆因我何时作古尚不确定,所以怀我的人也无法确认,任何一个女人,包括尚未成年的少女,都可能成为我未来的母亲。从此回老家,人还在途中,心却已先期抵达,用意念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认识或不认识的她们。对天发誓,我的目光充满了渴望母亲怀抱的纯真,绝无杂念或邪念。我把自己想像成嗷嗷待哺的婴儿,吸吮着年轻母亲的乳汁,那该多好。但当我走进寨里,我失望了,见到的几乎是清一色的留守老人和鼻涕未干的顽童。我未来的母亲在哪里?或许她根本就不存在,用不着我转世,自己就已经在梦想里夭折了。投人不成,那就转投别的吧。按照顺序,其次为畜生,牛羊猪狗鸡种种家畜,等待它们是宰杀的结局,想将来落此下场,宁肯不投胎也罢。再则便只有贱为草木虫蚁了,相比之下,做一棵大树应当不错,但纵观山寨内外,何处有一棵大树存活?等不及它长大就要遭致砍伐,所以短命的树也是做不得的。即使想成为一块石头也未必能够幸免,连寨前的那座岩山都命运不保,被炸开统统打碎成了细砂,运到山外做了高速公路的用料。思来想去,我的心里无比悲凉,最后想干脆做自己坟头的荒草吧,自己给自己做伴,哪怕遭遇野火烧尽,来年的春风一吹我还可以再生。这是最好的厮守和相伴,好过一切转世。


在这里,我必须给世人递交一份童年的答卷。如果问我最深刻的童年印象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作出回答:后山那截残存的官路。我不明白为什么对一根老路如此刻骨铭心,从我记事那一天起,它就在我的眼前展现,延伸,通往遥不可及的远方。直到后来,我经常重复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赤足走在山路上的情景,方知它进入了我的梦境深处。说我是走着它长大的一点都不为过,只要出山,上学,赶集,进城,甚至下到谷底溪涧捉鱼捕虾,都必须经由它而无别路。这是一道陡坡,为了防止雨天路滑,前人唯独给这段路铺设了青石板,规则不一的石阶拾级而上,又或一架软梯从山垭口垂挂而下,走着走着,路突然断了,原来被新修的公路所取代,公路穿山而来,从后山脚下又逶迤而去,绕开了后山,或者说遗弃了后山,它仿佛专门为我留作纪念一样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我的童年最精彩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条路上。经过无数人行走,路面被磨得光滑如镜,照得见人的影子。我很喜欢光脚踩在石板上,闭着眼睛也能够感知四季炎凉。不过我打赤脚仅限于春秋两季,春天和秋天虽然都温和宜人,却有着明显的区别,通过足底和石板的亲密接触,我可以分辨出春的湿润同秋的干爽。每当抵近石板路,我就迫不及待先脱掉鞋袜,让双脚沾满泥尘,然后一脚踏上去。细心的人会发现,石板上刻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这是我和伙伴们共同用钢钉留下的杰作,它胜过我们的任何一次作业。当初的发明者肯定是我,接着引起同伴们纷纷效仿。量脚是我们每天的必修课,直到脚模容不下脚掌,便转移到下一块石板如法炮制。我们的脚在不断长大,脚印也随之长大,长到另一块石板上了。我们就这样雕刻着自己的童年,换句话说,是以钢钉为笔,书写着我们的童年。

十几里远的求学之路,比我想象的还要漫长。去时一直走的下坡路,并不费多大力气,我们总是一阵旋风似的飞奔下山。漫长在于放学归来,筋疲力尽加上饥饿,所有的人都止步于山前。石阶天梯般耸立,我们越害怕它越显陡峭。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按照惯例,我们开始划拳推举一个冲锋陷阵的人打头,规定他必须始终领先,不能落后。超越者有奖,奖一个空烟盒。空烟盒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主要玩具,这时候却派上了大用场,它激励我们一次次艰难地攀登,翻过陡坡走完回家的路。

事情的发展出乎人意料。又是我开风气之先,放学路经镇上的油炸铺,向摊主赊欠了一个灯盏窝(即油巴巴)揣进怀里,其用意我想不言而喻了。双方约定一星期后由我母亲赶集前来买单。我敢说自己是天底下最早无师自通学会签单的人。油巴等于我的加油站,使我具有了别人不及的精神与脚力,爬坡自然不在话下。我能感受到它的巨大潜能在我身上延续,所以至今仍然成为我的最爱。我当时的行为又得到同伴响应,但很快遭到其他家长抵制,说我带坏了头。于是,我只好狠心作别油巴,大家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线上。当我再次面对后山,心里却少了畏惧,并且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我惊异于坦然不知从何而来,很久以后才得出结论,人一旦意识到一切只能依靠自己的时候,就会具有那种坦然。那一刻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人和山的关系,山的存在暗示了一个男人征服它是何等重要。有些道理需要我想一辈子才可能领悟。从此,石阶在我眼里不再像是难上的天梯,而更像是一长排叠加的书,我拾级而上,就相当于逐步翻阅了它们,我想应该是读懂了,它们的全部含义就是两个字:坚持。

是的,坚持,咬咬牙坚持一下,一座山就翻越过去了。人生关头也莫不如此。

我性格中养就的某种执着和坚韧,也许正缘自家乡一座山或者一条路的教诲。


现在,我就伫立在自家的老屋场上,面对一幢破旧的祖屋发呆。这是我个人特殊旅程的首日,行前还自鸣得意,此时却已经兴致全无。我别出心裁地制订了一项重温旧梦的计划,决定从我生日那天起进驻寨里,并且住上整整一年,重新经历一番童年的四季,每天写一篇日记,完整记录下我生命中的365天。我想浓缩毕生的时光,过滤筛选迄今所经过的全部日子,然后凝聚成一块无形的碑,历史和现实是碑的两面,来世今生全在上边了,将来竖在我的坟头或灵前,安慰自己也昭示后人。事实证明了我的天真。久居城市,身心都养娇了,哪里还能适应乡村生活,连以亲戚身份留宿一夜都不能够做到,更何况要与乡亲们同吃住并参与农事。加上不合适宜的抵达,我的热情可谓降到了冰点。要不是正屋还在,我简直不敢认这个家。昔日的屋埸翠柏掩映,一片参天古树为祖上所栽,构成了寨上独一无二的风景林,远看象极了韶山冲的伟人故居。阴阳先生称这屋埸风水好,要出人。我是家族第一个吃皇粮的人,难道说这预言算是应验到了我的头上?是怎样的砍伐使这片森林毁于一旦?而且毁得很彻底,连树蔸都被挖得精光。木屋失去遮蔽等于失去依靠,孤零零地站立荒野,用不着风吹雨打,也能感觉到它在摇摇欲坠。由于常年无人居住和失修,旁边的厢房先倒塌了,所有的木头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地瓦砾。厢房阁楼曾经是我的天堂,借助一架木梯,我往返于天地之间,在上面读书,睡眠,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仅取一个居高临下的姿势打发光阴。应该说阁楼给了我某种高度,可以凭空看得更远一些,后来之所以能够翻越后山去到山外世界,和我在阁楼上获得的视野不无关系。眼下,天堂变成了废墟,或遗址,只供我来祭奠和凭吊。这些年,我没有少给别人捧场,每到一地,总要先去瞻仰名人故居,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来光顾我的老家,所以它才败落成这个样子。当然人和人不能比,我只不过暗自神伤罢了。穿过杂草及腰的坪埸,大门就在近前。铁将军依然忠于职守地把持着门楣,但已经锈得形同虚设,只能阻止自然之风而不能防备人类之手。可以猜想屋内已经空无一物了。在没有打开大门之前,我在努力搜索记忆中的一声门响,它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口音。北风呜呜地吹着口哨在屋顶上空盘旋。半个多世纪前的今天,同样的一埸北风催生了我的降临。都说婴孩出生呱呱坠地,我却没有哭,我的异常沉默激怒了急于得子的父亲,他以为是个死胎,继而迁怒于祖宗,便冲到神龛前抓起香炉高高地举起。香炉为泥土烧制,青瓦色,四周扎以篾箍,这样一只粗陋瓦钵别无用途,一旦作为香炉供起来,就成了地道的圣物。香炉多年不曾清理,残存着密密麻麻的香脚,如同密密麻麻的岁月拥挤在一起。装满岁月的香炉处在了历史关头,它离开神龛转移到了主人手中。父亲的举动要逆天了,这一掼下去毁掉的不只是香炉,而是把田家的天砸在地上打破了。人若不逼到绝境不会走这一步,父亲说老祖宗连自己儿孙都不保还要你们做什么?于是手一松,高悬的香炉开始了急速坠落。香炉粉碎的瞬间,引爆了我的哭声。那声哭响彻在腊月初六的正午,盖住了北风的呼啸,也驱散了彻骨之寒。往下的故事是不宜细述的,一切概成了过眼烟云。冥冥之中,我感觉这扇大门万万不能打开了,让它永久地封闭应当是最明智的选择。不过我很想再看它一眼,透过门缝,我发现室内光线明亮,原来屋顶已经天窗洞开,在日光的映照下,整个堂屋尽收眼底。我一眼看见供在神龛上的父母遗像,他们用慈祥的目光凝视着我,又似乎嘴唇轻嚅呼唤着我的乳名。那一刻我的双膝一软扑倒在地,隔着门槛,隔着这道我儿时一跃而过现在却无力跨越的天堑面朝神位长跪不起······


我几乎用通篇悲凉的文字描绘了我的今生,由此可以推断出并不乐观的后世。当生命划上句号的那一天,我想万事皆休了吧,实际上并非如此。每个人的后世都充满了变数,它无法预测,更加无法主宰,任何一个偶然的变故都可能随时改变你未来的走向。我既不会像乡下人那样过分看重后世,尽管再穷也要做一口象样的棺材,办一埸隆重的葬礼;更不可能模仿古代法老,死了制作成木乃伊,期待有朝一日再度复活;或像秦始皇举全国之力建造一座巨型地宫企图延续自己的统治;也无资格慷慨大方地将骨灰撒向大海;甚至缺少同乡沈从文老先生那样的名气,可以随意指认一块自然生长的石头作碑。我就是我,一个在氏族列祖列宗谱系中排位不会空缺的我,这当然是若干年以后的事情。我的后世无非两种结局,化作城市的一缕轻烟或故乡的一堆黄土。如果仅仅替后人着想,前者倒是极为省事,进入公墓竖一块石碑刻上名字便是,每年清明节即使后人不能亲临扫墓,也可按流行做法请人代祭。亲情居然可以花钱买卖由外人顶替,人间情感何以沦落到如此地步?祭祖理应是血缘的交汇,一个非亲非故冒充后人前来假装悲伤和违心地流泪算什么?我在遗训中会郑重表明拒绝这种骗术。至于后者呢?自然麻烦多多,祖先坟地连我自己都完全陌生了,当我也混杂其间,将来能指望后人找得到我么?天大的难题是,到时候我如何回得去,让时光倒流或者那个诡异的赶尸行业延续至今未免荒唐,即便成真将会是怎样一番情形?若我有幸,肯定愿意扮演被赶者的角色,体验一回死而复生岂不惬意?不过我恐怕没有那么愚蠢,心想既然可以复活自己行走,何不半途中转身回到生前的城市,去完成未竞的事业?

这一天不可避免总要到来。作为未来的祖先,我到底会在哪里?天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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