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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斌:杰出的人总是刺头

 北北的fish 2017-06-02

  演过枭雄和皇帝的人,天然容易给人一种距离感,用导演郑晓龙的话形容他就是“不怒而威”。

  陈建斌承认自己不是一个会经营人际关系的人。在片场,他是出了名的爱改戏的演员,到处给人家提意见,经常搞得导演和对手戏演员皆不痛快。而他自己更觉得憋屈,因为他认为舒服的人际关系往往意味着墨守成规,这样是没法诞生好的艺术作品的。不拍戏时,这个巨蟹座男人就把自己往家里一憋,逃避于各类应酬,不太像这个圈子里的人。

  跟媒体,陈建斌也一向被视为最难搞的交流对象之一。有时他惜句如金,甚至用一副墨镜回绝了眼神交流的可能性,这种毫不热络的态度似乎也刚好跟时而见诸报端的“陈建斌耍大牌”报道相吻合。他觉得这些都是误解,解释过,但无济于事,索性也就不再多言。

  享受过一人一晚三座金马奖杯的风光,也煎熬过电影因王学兵被捕而撤映的挫折,如今陈建斌这部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导演处女作《一个勺子》终于要与全国观众见面了。陈建斌说这部电影不仅是讲一个好人没好报的伤感故事,更要展现的是一个人跟自己内心较量的过程。这种跟自己过不去的拧巴劲儿,何尝不像是陈建斌自己?

  在等待对话的间隙里,陈建斌的目光掠过他身边一排排罗列整齐的电影书和DVD,贪婪而满足的眼神像皇帝检视进贡的珍宝。摄影师来了,问他想摆什么POSE,陈建斌想了想,随手拿起自己的围巾,裹起一只手,手在围巾里比出开枪的手势。“知道这个动作来自哪里吗?《教父2》!”他看了眼相机里的成像,满意地拍掌大笑起来,展示给身边工作人员看。

  25年前,一辆火车载着陈建斌、王学兵和李亚鹏等同班学生从新疆始发,晃悠晃悠开了三天四夜,抵达他们梦想中的首都北京,从此这些西北小伙子开始了各自的奋斗历程。陈建斌是三人中最晚起步的一个,30多岁才崭露头角,40多岁又从零开始做导演。不过他却有着最长远而专注的野心:要写出莎士比亚水准的剧本,要拍出最好的电影。这同时也是他的一份自信,因为对电影爱了这么多年,他相信故事的结果总不会是单相思。

人物志:您15年前写的剧本都被拍出来了,但直到今天才真正完成自己的导演处女作,是之前没达到您自己满意的程度吗?

陈建斌:我十八九岁就开始写剧本,写一些很小很好玩的东西,上大学、研究生也在写。1999年我写出了我的第一个剧本,已经拍出来了,叫《菊花茶》。它不是我导的,但是是我主演的,也是我自己编剧的。编完之后我个人作为观众再看那部电影时觉得不是很满意,认为自己剧本写得不好,不是我心目中想要的剧本的样子,那之后我一直在尝试写剧本。

但是由于我的眼光成熟得要比我的手快,我永远也追不上自己的眼光,总觉得自己写得不好。写出来一看,我老觉得垃圾,特别不满意,直到碰到这个小说。小说是个很好的载体,它基本的脉络、人物关系、故事情节走向基本都已经成型了,我就在这个上面开始我自己的二度创作。其实我的第一个剧本《菊花茶》也是根据小说改编的,可能我原创有问题,更适合改编。

人物志:很多人都说您属于大器晚成型的。

陈建斌:首先我觉得我也没成什么大器,所以也谈不上晚成。其实就是人对自己的要求,我希望我能写出最好的剧本,最差也得是莎士比亚,可是写出来一看,不行,垃圾,还莎士比亚呢,怎么能是这个样子?我得战胜我自己,我一定要把它写好。这也是一种内心的斗争,但是生活中我们面对的事情要比这复杂得多,比这更尖锐,更残酷。

人物志:《一个勺子》本质想表达的是什么?

陈建斌:我一直想写一个类似的题材,但是写不出来,人家都已经写出来了。它是一个人跟人自己内心较量的故事,傻子可以看做是他内心外化出来的一个形象。他跟自己的内心作斗争,他想我做这个事情对不对,为什么会遭受这个痛苦,痛苦是从哪里来的?电影的最后20分钟是我特别想表达的。

你可以选择不去做这个事儿,但是人战胜不了自己的良心,战胜不了自己天性中的善良,就是狠不下心,就是得伸出手去,结果呢就给他自己带来很多很多麻烦。所以最后他会拷问他自己:我这样做是对的吗?我是不是一个傻子?

人物志:最后20分钟也是给我印象最深的部分,拉条子戴上了傻子的有色眼镜,完成了和傻子的合一,他透过眼镜看到的世界都是红色的,就像戴着一片滤镜。您看待这个社会也会有这种隔膜感吗?

陈建斌:我觉得每一个人看待世界都是有隔膜的,都是戴着滤镜的。如果你今天心情好的话,你看什么都觉得美好,雾霾天也觉得很美。但如果你心情很坏,就是阳光灿烂你也觉得冰天雪地,为什么呢,是你内心造成的。内心外化到眼睛里,就跟你说的戴着滤镜看世界是一样的。

为什么最后是一个主观镜头呢,我想说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是所有人的问题,只是你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你跟他从穿着打扮、生活环境上都太不同了,你比他光鲜亮丽得多,但其实内心的较量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我可以重新拍一个CBD版,主角在国贸上班,穿得西装革履,同样讲这个故事,也一样可以。

人物志:很多独立导演拍农村都是在自己的家乡拍,有很多自传性的、无意识创作的部分。但我看您的电影,觉得是有很精准明确的设计的,更像是一则社会寓言。

陈建斌:对,首先这个电影不是在我的家乡拍的,只是用了新疆的方言,第二我可以把这个故事放在任何地方,纽约也是可以的,地域不是最重要的。地域只是帮助观众更好理解故事内核的方式,但地域不起决定作用。最重要的是表达的核心价值,核心价值成立的话,就是一个好电影。如果那个价值很简单很肤浅,我就觉得不值得为它去拍一部电影。也许我们写一首诗或一首歌更好,刷刷刷就写完了,不用拍电影,拍电影需要调动很多资源,那就一定得有价值。不然我本身也可以写小说,写散文,写诗,写歌,为什么非要用电影的表现形式呢?因为里面有些东西是必须用电影来表达的。

人物志:尽管您是第一次做导演,但听说您之前以演员身份在片场就很有表达欲,连蒋勤勤第一次跟您合作都很不舒服,因为被您临时改了戏,大段台词都白背了。

陈建斌:我是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习惯大家一块创作,有什么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养成了习惯,我觉得拍戏拍电影拍电视剧都一样,都应该是集体创作,这儿那儿我都要发言。

但实际上在有些剧组里不太接受这个,他觉得“您把您自己的事儿干好就行了,怎么什么都管,真的很讨厌”,觉得我逾矩了。这一方面给我带来了很大伤害,另一方面也让我学到很多东西,学到了创作方法。我不是编剧,但我通过改剧本锻炼了编剧能力,为什么我现在能自己写剧本,对吧?还有从导演的角度,摄影师的角度等等吧,我都进行过尝试,不管人家愿不愿意。

人物志:人家不愿意怎么办?

陈建斌:不愿意人家就很不高兴,比如在剧组解散了以后在背后说你。当我听到了这些议论的时候呢,其实我很受伤害。

人物志:会觉得憋屈或委屈吗?

陈建斌:我沉浸在创作中的时候可能不太顾及别人的感受,我也不知道。就好比一个拳击手在拳台上比赛的时候,他不会考虑观众的反应,裁判的反应,对手的反应,这一拳合不合理,不会想这些,只会全力以赴。但当这个拳手不在比赛状态的时候,他就容易受到伤害。我觉得我很冤枉。

人物志:工作上这些憋屈通常怎么化解?

陈建斌:我们西北男人是那种,伤心了也不会说的,只是自己默默消化,这些事情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我会寻找一些其他的途径来排解,比如看一些传记,我就会发现真正在某个行业里做得出色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种经历,就是不被大家认可和理解,因为他做的事情破坏了规矩。但是不破坏规矩又谈何创新呢?艺术没有创新还怎么发展呢?你要创造,就要破坏现有的规矩,这就是悖论,中间肯定会有人受伤害。

人物志:也就是说,个人能力和人际关系是不可兼得的?

陈建斌:我觉得很难有一个人既能创造,人际关系又能搞得非常好。我觉得有时候就是在大家的不舒服中才能产生好的东西。舒舒服服就是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大家都在各自的范围里做事情,那很难有什么创新。

人物志:一届金马奖您一人拿了三个奖,创造了历史。有想过能收获这么多吗?

陈建斌:没想到,怎么可能想到呢?就想过能不能拿一个,想着拿几个?别人会觉得你疯了吧。但是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了,我觉得这是电影对我的褒奖吧。我那么喜欢电影,那么热爱电影,我爱它那么多年,它总得回馈我点什么吧,不能变成单相思呀。所以就集中一次、一个晚上全部回馈给我了。

人物志:回来怎么庆祝的?

陈建斌:那天晚上结束都半夜了,金马有一个例行的庆功宴,我去坐了一会,然后又去《军中乐园》那边的庆功宴坐了一会,弄完都三四点了。回去到屋里,我们自己内部又搞了一个小庆功,就到四五点了,真的都累得不行了。

人物志:说到《军中乐园》这个配角奖,本来一开始您已经拒绝掉钮承泽导演的邀请了,后来为什么又反悔了呢?

陈建斌:他提前半年多跟我联系的吧,我说行那咱们拍吧。等他开拍之前我又拍了一部40集的电视剧,又拍了一部电影,当时拍完特别累,想拍不动了,不去了。后来有一天勤勤跟我说钮承泽是个很好的导演,你应该去的,她一说完吧我就觉得……我再拿起剧本仔细看,剧本写得还是很不错的,我就后悔了,但是已经把人家给回绝了,又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每天沉浸在尴尬和痛苦中。结果豆子(钮承泽)心有灵犀,告诉他制片人说“你再给他打个电话”,我一接电话马上就答应了,说“好好好!”他们都很吃惊,说这怎么回事儿啊……

人物志:《一个勺子》最初定档五一,后来因为王学兵的事情无法上映。其他一些电影如《小时代3》《捉妖记》《道士下山》都有不同的应对方式,这几个月里您是如何打算的?

陈建斌:一开始我们也做过补拍,但觉得不尽如人意,风格上不太合适。后来我们又尝试等待,但最终在两三个月之前,我们还是决定按照电影局的具体要求进行了删剪。比起删剪更残酷的还是将要面临的公映,比如说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排片率。我们可以接受它票房如何如何,但一定要有它的位置,观众首先得能见到它,这个特别重要。

人物志:从金马到禁映,从巅峰到谷底,这部电影的命运还真是大起大落一波三折。

陈建斌:我把它看成是电影对我的考验。以前我们学电影,拍电影,现在电影又对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可能是希望我能做出更好的电影吧,所以给了我很多别人经历不到的考验。

人物志:您这阵子没少跑路演,第一次以导演身份跑和纯以演员身份跑,感觉肯定不一样。感到票房压力了吗?

陈建斌:压力我觉得是有的。以前拍之前和拍的时候都没有感觉,现在到了放映开始有压力了,因为现在电影市场很蓬勃,在蓬勃的机制下我不知道我们这种电影的排片、上座率能有几何,非常担忧。但是担忧也于事无补,因为拍的时候就决定了上映的时候会是什么样,总之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吧。

人物志:您是新疆人,《一个勺子》里的人虽然也说新疆话,但是却生活在甘肃。为何不直接回家乡拍?

陈建斌:甘肃有一座城,这个城已经荒废了,里面住的却是农民,而且农民干嘛呢,没有地就只能放羊。早上出门放羊,晚上再赶回来,跟我戏里这个人物是非常吻合的。我是出于对这个取景地的喜欢才选择在甘肃拍,它不是我造的,而是真实存在的,是三四百年前明朝造的。它不是镇子,从这走路到镇子上还需要两个多小时,是一大片戈壁滩上用泥土垒起来的一座城。除了这,其他地方都没有这种取景地。

人物志:金世佳被您弄得灰头土脸,他“去乡下搞艺术”的幻想有点破灭。在乡下拍片苦吗?

陈建斌:他们可能会觉得很苦,但说实在的我一点也没觉得,我后来想是不是因为我从小就是农村长大的,所以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这是第一,第二可能因为我在那连导带演很忙,根本顾不上去想苦不苦的问题。我们住在镇子上的招待所里,村里没法住,因为村里都已经没有人了。

人物志:蒋勤勤、王学兵都是您最熟悉的亲友,这样一个主演团队在现场应该有很多火花产生吧?

陈建斌:有很多戏都是我们在现场的即兴发挥,我觉得这个才是鲜活的,因为剧本是死的,写的时候我是不知道现场情况是什么样子的。

人物志:客观评价一下亲友在片中的表现?

陈建斌:他们每一个人演得都恰如其分,我觉得这点就非常难了,因为角色都离他们的生活非常远。至少他们都是城里人,要演农村人,能做到融进那个环境里不被人发觉,其实是很难的。

人物志:据说您是最爱看书看电影的演员之一。

陈建斌:最爱看书不敢说,当然我喜欢看书。最爱看片我得承认,我确实很爱看电影,可以冠一个“最”字吧!咱们就骄傲地说。

人物志:最欣赏的电影是什么样?从导演眼光和从演员眼光去看电影,侧重点是不太一样的吧?

陈建斌:我不偏向文艺片或大师电影,什么都看,太多了。首先我是从电影里得到欣赏的快乐,看多了才开始从里面学到一些东西,再多我就学会怎么拍电影了。这是三个步骤,不能逆反,如果逆反过来那得多痛苦啊,看电影是为了学习?那我绝不会看电影,太没劲了,首先必须得快乐,为你的生活打开一扇窗子,让你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人物志:您开过玩笑说,总能拿奖是因为娶的妻子名字好,“奖勤勤”。您和勤勤结婚以来家庭生活一直很稳定,同时您的事业也在稳步提升,近几年勤勤把更多精力都放在了家庭上。家庭可以算作您事业的后盾吗?

陈建斌:是的,家庭如果不稳定、生活都一塌糊涂的话,又谈何创作呢?

人物志:怎么给感情保鲜,现在还给她写打油诗吗?

陈建斌:哈哈,好久没写了……诗意难道离开我了吗?因为我开始写剧本了吧,写诗和写剧本是两种不同的创作,你要是沉浸在写诗的感觉里,你就会经常写那种东西;但你要是开始写剧本了,就一两年都写不出诗来,那个感觉离你而去了。所以为什么写文章的、写诗的通常分开呢,可能确实是两种思路吧。

人物志:您儿子现在也长大一些了,他会对爸爸的工作好奇吗?

陈建斌:我一直觉得小孩不能去片场,因为我见过太多太多的小演员了。片场对小孩来说实在太好玩了,大人像做游戏一样,他一下子就会爱上,我不能让他爱上,不打算让他干这行。等他长大了,要是愿意做出自己的选择,那我也不反对。现在他还小,我就替他做主了吧。搞文艺挺好,但要是一家子都搞艺术,不也挺无聊的嘛。当科学家,我觉得就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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