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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生跌到谷底的演员,昨天用影帝奖杯逆袭

 七侠荡寇志 2019-10-17

闵思嘉

昨天晚上的平遥下着薄雨,气温挺低的,但是大家都特别开心。
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今年最好的一批华语片,在这里被大家看到了,并拿到了属于它们的荣誉。
大家都很喜欢的《热带雨》,让人惊艳的处女作《日光之下》,超现实而反讽的《海面上漂过的奖杯》都成为了昨晚最耀眼的电影。
因为很多人都还没能看到它们,我们以后再聊这些电影。今天想说说的是凭借《海面上漂过的奖杯》拿下费穆荣誉·最佳男演员的王学兵。
念颁奖词的,正好是这部电影的导演雎安奇。
王学兵一路小跑着上台,没有从舞台侧面走,可能走到了舞台正中间才想起来迈上台阶,上台之后,他拥抱了雎安奇。
对着话筒,他一时之间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呃……」了两声,像是在组织话语,又像是紧张时候的结巴。
然后他用不同的语调,喊了三声「耶!」

台下都笑了。
大家都知道这几声「耶」意味着什么,以及这个奖对于现在的王学兵的意义。
感谢完那些对自己重要的人之后,他又喊了第四个「耶」,说: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在这个电影里演了一个失败的演员,但是今天我却得到了一座奖杯,我觉得这是给所有在成功路上正在前行的所有的失败者的一个奖励,这一次奖杯没有漂过海面,这一次一定要封神,谢谢贾导,谢谢马主席,谢谢各位评委。谢谢大家!
然后他又喊了第五个「耶!」
如果你看了《海面上漂过的奖杯》,在这一刻你一定会强烈地觉得,电影和现实之间这种微妙但又强烈的联系,实在迷人。现场大家的笑,大家的掌声,也正是被这种迷人打动。
毕竟在这之前,王学兵陷入低谷也太久了。平遥电影展的这个影帝对他来说,毫无疑问具有某种节点性的意义。

去翻豆瓣上王学兵的电影作品表,2011年的《将爱情进行到底》之后是他的爆发期,每年都会有好几部电影上映,艺术片和商业大片都有他。光是2014年,他就有五部电影上映。《白日焰火》荣膺柏林更是让人觉得,王学兵的下一个爆发期马上就要来了。
然后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2014年金马首映的《一个勺子》之后,就是2018年的《冥王星时刻》。《一个勺子》里他还被剪去了戏份,没露脸。

这都是因为「那件事」。

四年没有作品上映,和一年上映五部电影之间的落差,不是每个人都能立马接受的。

之后王学兵有过一个短暂的工作量减少的时期,他的朋友用「不知所措」来形容那个阶段的他。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是一种创作节奏被打乱的不知所措,如果说有什么比让一位演员不能演戏还难受的事,那就是自己已经演过的戏不能播出。

表演没有被人看到,那表演者还能被称之为演员吗?这大概也是《海面上漂过的奖杯》里想要质疑的问题。

这两种状况都让王学兵遇上了。新的合作不再找上门来,演过的作品也不能播出。他说:「这个是我最感到难受的。因为那个不是我一个人的东西,连累了别人,这个比较让我痛苦。」
中间空白的这些时间,他都在做什么,访谈里他并不太多提起,但从只言片语中,我们或许能捕捉到一点那种状态的边边角角。

他说他那时候就是干什么都「没劲,提不起精神」,可能只有带着儿子玩是他唯一有驱动力去做的事。

直到有一天陈建斌对他说:「你还要接着什么都不干吗?」

王学兵好像突然就醒了。

然后他就接着去工作了。还好他接着去工作了。

《海面上漂过的奖杯》

王学兵在《海面上漂过的奖杯》中饰演的是一个「失败」的演员,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他自己之前所处的那个特殊阶段。热爱表演,但总是跑龙套,没有演过一个正经的角色。
当他好不容易遇见一位导演看上了自己,要他当男主角的时候,却发现这种认可还是一个虚妄且讽刺的假象。
他唯一得到的肯定,是一个在钓鱼比赛上拿到的「奖杯」,但这个奖杯不仅和表演的奖项肯定完全无关,还把他牵涉进了一桩凶案里。
片中同样也还解构了「奖杯」的意义,奖这个字在古文里的意思是桨+犬,桨是涂抹了肉汁的木片,犬是狗,所以奖的意思就是用涂抹了肉汁的木片,不断地激励着狗去更努力地工作。
在这样的释意之下,片中王学兵饰演的这个演员拿到的那个钓鱼奖杯,也就更加讽刺了。

海面上漂过的奖杯
王学兵在这里面饰演的这个演员,拥有一种很脆弱的边界感,这个脆弱的边界的意思是说,他有时候像个演员,有时候又完全不像个演员,这本身也就构成了对演员职业的一种解构。
而在表演的层面上来说,这反而比饰演一个完全不像自己的人更难。王学兵要饰演的是一个离自己很「近」,甚至太近,但又必须要有不一样的距离感的人物。
这份难以把握的距离和边界,是这个角色成立,以及这部电影荒诞和反讽得以立足关键。
王学兵做到了。


导演雎安奇用一种近乎粗暴的直给方式来反讽了片中的一切,演员、导演、表演、成功,等等等等。比如片中角色会直接对着镜头背电影类的词条,脱口就是各种理论人名,这种电影词典般的机械复刻既解构了演员和表演作为一份职业的专业与神秘,又呈现出了外界对这份职业那种想象式的荒诞。
当你因为那种赤裸裸的尴尬而发笑的时候,雎安奇和王学兵想要完成的那种讽刺和自黑也就成功了。
而这种讽刺和自黑在王学兵拿到最佳男演员,捧起奖杯的那一刻,达到了高潮。
一个陷入低谷期的男演员,通过饰演一个从没拿到过奖杯的失败男演员,拿到了对自己职业生涯具有节点性意义的一座奖杯。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刻甚至也被写入了电影里,成为了电影文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成为了这部电影所要解构和讽刺的那些东西的一部分。


演员的生涯就像一条波动曲线,总有起伏,不少演技被封神的演员都曾经遭受过巨大的低谷。
好比我们都承认马龙·白兰度在《教父》里的伟大表演,但当年科波拉为了让派拉蒙同意白兰度出演可是费了老鼻子劲儿。
因为,这位曾经的天皇巨星当时在好莱坞正是最「臭不可闻」的时期,这种低谷和黑白电影时代的逝去有关,也和观众对于银幕上的男性形象的口味改变有关,当然,最大的问题可能还是在白兰度自己身上。

《教父》

他古怪的脾气差不多会得罪片场的所有人,演什么电影什么电影票房惨败,可能只有在演戏和睡姑娘这两件事上最积极,迅速地结婚和离婚更是加快抽空了他的人气和财政。用过街老鼠来形容当时的他一点儿都不过分。
举个简单的例子你就知道这种落差有多大了,早在1962年的《叛舰喋血记》里,白兰度就已经拿到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100万美元片酬了。

但接拍《教父》的时候,他的片酬只有25万美元。算上通货膨胀,可能连以前的零头都不到。

为了能让白兰度出演,科波拉可以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比如把白兰度试镜的表演段落安插在好多其他人中间。我们也都知道白兰度为了演这个角色还在自己嘴里塞了棉花,一眼看过去根本认出不来,派拉蒙高层说:「这个人不错啊,他是谁来着?」

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教父》成了白兰度的救星,他在这之后重新回到如日中天的状态,有权也有钱对演《教父2》的邀请说不,甚至比以前更红。
他还成为了某种被神化的标签,原来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好莱坞又开始想要使用这个「银幕符号」,于是在1978年的《超人》里,白兰度仅仅露面了一下下,饰演超人的父亲,就拿走了370万美元的片酬,加上最后的票房分红,他一共拿走了1900万美元。

你看,从25万到1900万,中间只隔了一个角色而已,这就是演员。

《超人》

章子怡也是,她的演艺生涯几乎可以被分为前《一代宗师》和后《一代宗师》两个阶段。在《一代宗师》之前,即便已经和最好的华语导演合作过,但大家对她的演技,始终持某种观望的态度。

在2009年接连发生了那几件事之后,章子怡进入了最灰暗的一段时期,大家连她的演技都不讨论了,目光都聚焦在八卦上。

作品也是个直观的表现,2009年之后到2013年的《一代宗师》之间,她主演上映的电影只有《最爱》和《危险关系》,从制作、密度、国际性来说,那都是全面降维。

如果说是《一代宗师》救赎了章子怡,那当时刚好在风口浪尖时候开拍的《最爱》可以说是让她有了一个抽离的机会。这个讲艾滋的故事要去山里拍,章子怡差不多就是「逃」进剧组的。

她后来说那时候自己在剧组,就看着山里的天色变化想:「我没有做坏事,为什么要站出来说对不起我错了?」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演琴琴还是演自己,「她的挣扎也是我的挣扎,她的委屈也是我的委屈。」

《最爱》
然后就是《一代宗师》。
王家卫用「文戏武唱」来形容章子怡在这里面的表演。采访时有记者问起章子怡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做了多少练习,她说她都记不住了,因为拍摄和练习的时间太长,即便是练舞出身的她,也会觉得为了演里面的宫二所做的练习,太累了。
这种累是演员的投入,也是她避开那段低谷期的忘却自我,有时候演宫二可能也像演自己。宫二那句「我就是天意」是她在承受着失去父亲的巨大痛苦之下说出来的,某种意义上也是那个时候的章子怡的状态。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宫二拯救了我,是王家卫拯救了我;那时自己状态不好,到片场常常会落泪,王导就会给我放假,让我调整自己。」

在《一代宗师》之后,章子怡拿奖拿到手软,似乎所有人一夜之间都认可了她的演技。

《一代宗师》
如今王学兵也可以被归入这种阶段性之内,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马可·穆勒也才会在拿奖后的发布会上问他:「平遥的奖跟你以前得到的奖有区别吗?」
王学兵回答说:「说实话这是我得过最重要的奖杯。就像我们电影里要表达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奖杯,但它漂在海上,有时候离你很近,有时候很远,但它在那。我们都是为电影的荣誉在不断努力,这个奖给正在努力的人,给正在前进的人。」
那座漂在海上的奖杯,何尝又不是他自己呢?


在平遥的这几天会经常遇见王学兵,他也就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电影,我的朋友还给我发信息:「王学兵就坐我旁边」,他跟着观众们一起笑,一起在出字幕时的黑暗中鼓掌,就是一个「天真」的看电影的人。
「天真」这个词,或许可以串联起这些年的王学兵,和他所饰演过的那些角色。
2011年刚注册微博的时候,他用了「王学好」这个名字,简介里解释道:「学什么不如学好」。
这种定义,本身就透着一种天真感。
2014年,他在《白日焰火》里演吴志贞的丈夫梁志军,出镜不多,台词也很少,却是串联起整部电影的关键人物。梁志军为吴志贞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解释为这个人物的一种天真性,他为自己所爱的人解除威胁,手段是什么不重要,他要的只是保护对方的结果。

同年《一个勺子》在金马首映,他在里面演暴发户大头哥,极瘦,秃顶,但在后来上映的版本里,我们几乎只能看到他在车里和陈建斌对话的背影,镜头卡得极近,全程看不见他的正脸,倒是手串和车上的挂链,成为了这个暴发户角色的一部分。
那本来应该是他的爆发年,却成为了他低谷期的节点。

《一个勺子》
这中间的几年「沉寂期」他也没闲着,从电影银幕转到剧场舞台演了几部话剧,其实也还拍了两部电影,但没上映。这种空间转移给大众带来的直接感觉就是,王学兵「消失」了。
演员是一份需要不停在大众面前现身的职业,如果这个角色的形象「消失」太久,可能对于很多人而言,这个演员的形象也就消失了。
还好,我们在2018年看到了《冥王星时刻》和《未择之路》。
《冥王星时刻》可以被看作是《海面上漂过的奖杯》的某种先声,对于王学兵而言的表演意义上的。他在里面饰演了一个导演,失败的导演。因为新片拍摄遭遇瓶颈,他去往湖北的深山采风,找寻属于自己的电影源头,这场采风之旅是他的电影探寻之旅,同样也是他的内心探寻之旅。

《冥王星时刻》
于是,拍不出电影的导演成为了《冥王星时刻》中的演员,在片中那些突降大雨、梦幻而潮湿的时刻,你会觉得演员王学兵,角色王准导演,和现实中的王学兵构成了某种奇妙的共同体。王准面对的那些压抑、黑暗、迷途似乎也是这些年来「沉寂」的王学兵的生活的一种反照。
王学兵后来说他还专门去查过「冥王星时刻」的意思:「就是在冥王星上所有的时间都和地球上傍晚和黎明的亮度是一样的。每个人都会经历自己的冥王星时刻,不管你有多么成功,或者你是一个失败者,都会去经历。」
这也是他表演生涯的「冥王星时刻」。

《冥王星时刻》
同年他还有《未择之路》上映,他在里面饰演一个沙漠中的鸵鸟养殖户,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而让自己的人生陷入了不可控的混乱状态。
这同样也是一个失败的男人,欠着高利贷,没啥正经事情可干,老婆也离他而去,盼着养大鸵鸟下蛋赚钱。


整部影片中,他都处在一种焦躁的状态中,他在茫茫的沙漠中开车,景观就是他的状态,看起来他在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路可以让他选择。
有意思的是,在《人物》的一次访谈里,王学兵说过这么一句话,倒是和这部电影以及他自己的状态,又构成了微妙的呼应——
「对,因为我出了事,所以沉淀了,但是如果你让我选的话,我也不会这么选(笑)」。
作为演员的未择之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不停地演下去,带着最天真的热情。

在黑色电影中保护蛇蝎女人的丈夫,沙漠中走投无路却还想着前妻的背债人,无戏可导的导演和无戏可演的演员,那种从现实中抽离出来的天真将他们串联在了一起,于是有了昨晚捧起奖杯的王学兵。

不知道他低头看奖杯的这一刻,究竟想到了什么。


不过那都不大重要了,那个时刻他从海上捞起了漂浮的奖杯。
在这之前,他已经在黑暗中做了好久的打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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