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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诗的江湖气

 杏坛归客 2017-06-03

魏文帝曹丕有言:“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典论·论文》)韩愈后来又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当代旧体诗人聂绀弩的诗无疑应属“气盛”之诗。他作诗喜诙谐,这使其诗有“阿Q气”;他又喜发牢骚,因此其诗有“离骚气”。前者是逸气,是“邪气”;后者是正气,正邪相生,构成了聂诗的一体两面。然而,仅有这两种气还不足以全面说明聂诗何以“盛气凌人”。实际上,聂诗中还有一种“江湖气”常常被人们所忽视。有了江湖气,聂诗便有了狂放的一面,这是对聂诗的诙谐和沉郁两种风格的有力补充。

    说聂诗有江湖气,这可从聂绀弩的性格上得到佐证。聂绀弩早年浪迹江湖,少小出门流浪,在黄埔学过军事,参加过北伐东征,也曾流落南洋办报,还曾留苏留日,既是知名的左翼作家,又和国民党的特务头子称兄道弟,无怪乎周恩来说他是一个“大自由主义者”。老友夏衍这样评说聂绀弩:“他是一个落拓不羁,不修边幅,不注意衣着,也不注意理发的人。讲真,不怕得罪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属于古人所谓的‘狂狷’之士。他不拘小节,小事马马虎虎,大事决不糊涂。他重友谊,重信义,关心旁人远远胜于关心自己。他从不计较自己的待遇和地位。”(夏衍:《绀弩还活着(代序)》,《聂绀弩还活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页。)新中国成立初期,聂绀弩从香港归来,老友冯雪峰把他要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工作。冯雪峰对楼适夷说:“绀弩这个人桀骜不驯,人家嫌他吊儿郎当,谁也不要,我要!”连聂绀弩自己也说:“我这个人既不能令,又不受命,要我做领导工作,是不行的。”(参见楼适夷:《说绀弩》,《聂绀弩还活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61页。)聂绀弩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他早年的笔名“聂畸”表明他从来就有特立独行的性格。他身上充满了江湖气,这是一种有别于儒家忧患的侠义之气。这种江湖侠气亦正亦邪,往往能够冲决正统儒家道德规范的藩篱,具有惊世骇俗的一面。

    聂绀弩为人有古风,作诗亦有古朴的侠义肝肠。聂诗的江湖气,突出地表现在他的诸多赠友诗里。在迄今所存的600余首聂诗中,赠给友朋之作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聂绀弩是一个喜欢交友的人,他和许多人都是一辈子的交谊,至死不渝。许多友人早夭或先他而逝,他却并不轻易忘怀,而是写了大量的悼亡诗。有一件事极能说明聂绀弩的不忘故友旧情。1964年,在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多事之秋,聂绀弩离京南游,专程至广州和海丰凭吊萧红和丘东平两位亡友,并探望了丘东平的八旬老母,且作诗纪其事。这是何等的侠肝义胆!友人高旅评曰:“此事即诗,今诗而诗之,绀弩得之,亦其行之一也。故其诗格调高,非仅一端,不尽在句韵间。”(高旅:《高序》,《散宜生诗》(增订、注释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5页。)信哉斯言。聂绀弩此番南行即诗,有斯人才有斯诗。聂诗自有高格,其江湖侠气不可或缺。早在1948年,聂绀弩在香港就曾写过《浣溪沙·扫萧红墓》,留下了“欲织繁花为锦绣,已伤冻雨过清明”的名句。其时,萧红离世六年。1957年,萧红骨灰由香港浅水湾迁广州银河公墓。七年后,聂绀弩孤身前往广州凭吊,并作七律《萧红墓上六首》,字字血,声声泪,感人肺腑。今据《三草》选录其一、其四:

 

  

千里故人聂绀弩,南来微雨吊萧红。

遗容不似坟疑错,碑字大书墨尚浓。

《生死场》慓起时懦,英雄树挺有君风。

西京旧影翩翩在,侧帽单衫鬓小蓬。

 

  

奇才末世例奇穷,小病因循秋复冬。

光线无钱窥紫外,文章憎命到红中。

太平洋战轩窗震,香港人逃碗甑空。

天地古今此遥夜,一星黯落海隅东。

  

    这组七律感情真挚,寄托了聂绀弩对亡友萧红的款款深情和无尽哀思。第一首:“千里故人聂绀弩,南来微雨吊萧红”,起句朴实中酝酿深情。“遗容不似坟疑错,碑字大书墨尚浓”,颔联写出了聂绀弩至今不能相信萧红已经死去的悲伤。“《生死场》慓起时懦,英雄树挺有君风”,颈联对亡友的人品文章作了高度评价。“西京旧影翩翩在,侧帽单衫鬓小蓬”,尾联在回忆中再现了萧红在西安时的旧影,栩栩如生。第二首叹息萧红早逝:“蒋败倭降均未见,恨君生死太匆匆。”第三首追忆了抗战初期与萧红一道过黄河,那段“有寇追踪千里月,与君横渡八方风”的烽火岁月。第四首“光线无钱窥紫外,文章憎命到红中”,对亡友死于战乱和贫困的境遇寄寓了深切同情。第五首“悠悠此恨诚终古,渺渺予怀忽廿冬”,表达了对亡友的无尽怀念。第六首“我人宁信灵魂说,叟女终无地下逢”,既希冀萧红在九泉之下能和鲁迅先生相逢,又知其虚妄,实不可能,此种哀情,能不撼人魂魄乎?聂绀弩之至情至性,乃侠之大者,可谓绝矣。

    聂绀弩此番南行,还作有七律《访丘东平烈士故居》一组,从手稿上看实有八首之多,但在《散宜生诗》里仅收录三首。丘东平是抗战时期“七月派”的知名作家,曾参加“八一三”上海抗战,1941年牺牲于新四军苏北战场,以身殉国,年仅31岁。聂绀弩在这组诗的开头写道:“英雄树上没花开,马福兰村有草莱。”英雄的家乡多蒿莱,这让聂绀弩心中顿生不平之气。“老母八旬披鹤发,默迎儿  子故人来”,此情此景,足以感天动地。“此日登堂才拜母,他生横海再同舟”,读这样的诗句,你是不能不被聂绀弩的侠肝义胆所深深打动的。在聂绀弩的心中,亡友丘东平真正是人中豪杰,“才三十岁真雄鬼,无《第七连》也霸才”,“生前小说杨无敌,死后梅花史督师”,足以和杨家将、史可法等一代英雄相提并论。想当年,丘东平“抛却南山一敝庐,左提枪杆右携书。几曾天下文章伯,肯是沙场怯弱夫?游击战中遭遇战,一头颅搏万头颅。人间换后江山美,愁绝国殇不可呼”,一介书生,投笔从戎,为民族的危亡奉献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而如今在烈士的故乡,老母寂寞,村庄蒿莱,时世艰难,聂绀弩此番来吊亡友,能无慨乎?

    与丘东平和萧红的寿夭相比,聂绀弩和胡风算是高寿了。聂、胡之交堪称莫逆之交,终生至死未渝。如韩文公所言:“士穷乃见节义。”(《柳子厚墓志铭》)胡风自1955年落难后被关押了整整十年,其夫人梅志回忆:“放出来后第一个来看他的朋友就是聂绀弩。他们谈得很多。可惜时间不长,一个多月后,胡风就被遣送出境了,老聂又亲自来送别,并书赠条幅一张。”(梅志:《悼念之余》,《聂绀弩还活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88页。)借用高旅的话,聂绀弩此举也是诗,如同他独自凭吊萧红和丘东平之举是诗一样。聂绀弩是真正的诗人,他有诗人的率真,而没有俗人的世故。他为朋友可以不顾世人的白眼和构陷,要知道当时胡风尚是戴罪之身,是无人敢亲近的。聂绀弩的侠肝义胆正在于此。难怪夏衍会说“他重友谊,重信义,关心旁人远远胜于关心自己”了。(夏衍:《绀弩还活着(代序)》,《聂绀弩还活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页。)1966年,胡风被遣往成都,聂绀弩所书条幅上赠诗云:“武乡涕泪双雄表,杜甫乾坤一腐儒。尔去成都兼两杰,为携三十万言书。”(《送高荒之蓉》)把诸葛的忠诚与杜甫的迂腐集为一身,这就是聂绀弩对以“三十万言书”罹祸的友人胡风的评价。1954年,胡风向中共中央提交《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约三十万言,时称“三十万言书”。胡风为此付出了惨痛的政治代价和人生代价。有意味的是,在聂绀弩赠胡风的二十一首诗里,有许多首都写到了“三十万言书”。如《雪压(三首)》,其一:“川西逐客更西征,还尔头颅代尔行。……三十万言书大笑,一行一句一天刑。”其二:“乾坤斗大一囚颀,四顾千山尽赭衣。……三十万言书好在,岂真吾道遂全非?”其三:“尔身虽在尔头亡,老作刑天梦一场。……三十万言书说甚?如何力疾又周扬?”《风怀(十首)》之三:“尔为迁客往成都,吾爱小庄屋上乌。今日密云风习纪,几人三十万言书?”《胡风八十》:“不解垂纶渭水边,头亡身在老刑天。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聂绀弩敢于在诗中反复为“三十万言书”鸣不平,这本身就体现了他“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侠义精神。更令人惊讶的是,聂绀弩在诗中反复地把胡风比作古代神话英雄刑天,刑天在与天帝的争斗中被砍了头颅,但他依然不改反抗的初衷,“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山海经》)。陶潜有诗赞刑天曰:“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读山海经》)聂绀弩对胡风不屈的反抗精神反复地歌颂,这同样体现了他豪放不羁、铁肩担道义的民间江湖情怀。

    1985年6月8日,胡风与世长辞,在一片缄默中,又是聂绀弩最先作诗《悼胡风》,情辞哀切,痛彻骨髓,再一次体现了他重友情,讲信义,说真话,不平则鸣的侠义情怀。

 

精神界人非骄子,沦落坎坷以忧死。

千万字文万首诗,得问世者能有几!

死无青蝇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

心胸肝胆齐坚冰,从此天风呼不起。

昨梦君立海边山,苍苍者天茫茫水。

 

    聂绀弩与冯雪峰的交谊也非同一般。他生前的绝笔之作即《雪峰十年祭(二首)》。其一云:“月白风清身酒店,山遥路远手仇头。识知这个雪峰后,人不言愁我自愁。”聂诗中的冯雪峰,仿佛一个江湖侠客形象,浪迹萍踪,书剑飘零,这也许暗示了聂绀弩至死不灭的江湖情怀。聂绀弩是把冯雪峰当作知己而推崇的,当冯雪峰为人所构陷,处境艰难的时候,聂绀弩敢于为朋友辩护,甚至以冯雪峰自况和自豪。如《雪峰六十》之四:“荒原霭霭雪霜中,每与人谈冯雪峰。天下寓言能几手?酒边危语亦孤忠。鬓临秋水千波雪,诗掷空山万壑风。言下挺胸复昂首,自家仿佛即冯翁。”要知道,当聂绀弩挺胸昂首模仿冯雪峰的神情举止之时,他正在北大荒劳动改造呢。聂绀弩的江湖义气于此可见一斑。1976年冯雪峰辞世,聂绀弩作《挽雪峰(二首)》,其一:“狂热浩歌中中寒,复于天上见深渊。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从今不买筒筒菜,免忆朝歌老比干。”筒筒菜即空心菜,商纣王曾令挖忠臣比干之心为妲己治病,聂诗援引此典,写冯雪峰赤胆忠心却遭奇祸,其境遇堪比商代比干。读着“从今不买筒筒菜,免忆朝歌老比干”这样的诗句,我们很难不被聂绀弩的殷殷拳拳之心所深深打动,并为冯雪峰掬一把辛酸泪。|李遇春

原载《九州诗词》2014年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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