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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条铁链锁住的树先生

 鸣仓 2017-06-03

有读者在后台留言,说想看看农民的故事。今天满足大家的愿望。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71 个故事


四舅爷是我外婆的四弟,姓缪,乡人称之为缪四。

文革年代,在一次不知因何而起的恶作剧中,他被一帮闲人吓傻。这里的傻不是夸张,是病理上的傻。他开始乱叫,打人。那个年代不可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治疗,家人只能用铁链把他锁起来。万幸的是,四舅爷后来逐渐康复。

四舅爷的疯癫让他错过了一个男人成家立业的最好年纪,成了一个大龄剩男。家人没办法,凑了一些钱,给他娶了一房媳妇。这个媳妇有些特别——也是个傻子。

媳妇口齿不清,急躁起来嘴里发出“呜哩呜突”的声音,没人能分辨她说的是什么,唯独四舅爷可以。我本该唤这个女人为四舅奶奶,但印象中从来没有叫过。亲戚们表面上不会对她的疯癫表现出太多的歧视,但骨子里仍充满嘲讽。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取名军华。这个名字包含着四舅爷望子成龙的心情,他指望着儿子以后能有出息,来洗刷自己受到的屈辱。

可军华也是一个傻子。

军华年幼的时候比别的孩子说话晚,且口齿不清。只要有人说他是傻子,四舅爷就会和对方打起来。四舅爷坚持送军华去读书,但是没过多久就被学校送回来。四舅爷恼羞成怒,恨儿子不争气,动手打了他。过些日子,他又把军华送到学校,可没多久又被校方送回来。这一次四舅爷没说什么,也没有再打儿子。

一家两个傻子,日子还是得过,四舅爷扛起了各种活计。从我有印象开始,四舅爷就养了一头牛,替人耕地。现在闭上眼睛,恍惚间还会觉得四舅爷坐在我们家门口的小凳子上,和外公正对脸,两个人抱着水烟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海子有一首诗:“有人背着粮食,夜里推门进来。油灯下,认清是三叔。老哥俩,一宵无言,只有水烟锅,咕噜咕噜。谁的心思也是,半尺厚的黄土,熟了麦子呀!”每次读到这首诗,我都会想起这老哥俩。

四舅爷常把那头牛栓在河畔,让它吃草。那时候我尚年幼,好奇又胆小,总是远远地偷看。有一次,四舅爷来帮我们家耕地,发现了我对牛的好奇,他把我抱到牛背上,自己站在犁上。我紧张得很,转头看着他。他一边笑,一边指挥着牛的方向。

牛很听主人的,我渐渐轻松下来,开始享受那一刻。我似乎能感受到牛在水田中奔跑,四周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地。当时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感觉,直到近几年出现的一个词——穿越。坐在牛背上,我感觉和四舅爷一起回到了古代。那时候我觉得有个养牛的四舅爷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四舅爷承包了我们附近几个村很多耕地的活儿,他让这么多粮食得以生长,换来的却只是让一家三口勉强生存而已。

军华后来长成了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可他的智商完全跟不上疯长的身高。好在他有一膀子力气,能给人干重活。有时候别人盖房子,他去拌个泥浆,搬个砖头。有时候给人地里挑个水,担点粪。很多人乐意请他,因为他力气大,累了喝碗米酒就能干上大半天,而且不用付什么工钱,管饭就好。

有些人过意不去,会给他买包烟,或者塞点钱,但是渐渐地人们发现军华并不认识钞票,有时说好干一天给二十,结果到晚上的时候拿一块钱的纸币来冒充。

军华给很多人家的房子出过力,自家的茅草屋却风雨飘摇,下雨天直往里面灌水,风大一点随时都有吹倒的可能。

看到军华傻,很多人开始捉弄他。他们和军华说,你小叔家有钱,他常年在外面打工,就你婶婶和妹妹在家,你可以去偷。小叔是四舅爷的亲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爷。军华不知道如何去偷,那些人给他支招,说从房顶掀开瓦片可以钻进去。军华照做,结果被抓,四舅爷又是一顿暴打。

耕了好几年的地,四舅爷算是攒下来一点钱。后来小舅爷搬新家,四舅爷拿出积蓄,把小舅爷家的房子买了下来,重新拾掇了一番。虽然住上了瓦房,总算有了一个像样一点的家,但是有这么一个儿子,四舅爷一直没办法舒心。加上多年的操劳,他患上了严重的哮喘。

转眼军华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可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儿带了一个拾荒的外省女人回家,过起了日子。四舅爷很高兴,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个人愿意照顾自己的傻儿子了。可没多久,那个女人就偷了家里的钱跑了。

村里一帮闲人对军华说,没女人你可以去和你们家的那头牛睡。军华照做,结果被牛踢了。后来有人说,你可以和你老妈睡,军华居然真的试图这么做。四舅爷气得说要打死儿子,结果险被儿子打伤。四舅爷一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

很多人都说,军华其实本来没那么傻,都是被那帮闲人逗傻的。我曾想,这些闲人是不是就是当年把四舅爷吓傻的那批人呢?可是他们已经老了啊。后来看了鲁迅的文章,明白这些人不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消失。

那时候,小学同学议论街上的傻子,常会提到军华的名字。我觉得有这样一个舅舅,实在是非常丢人的一件事。我从来没有说过军华是我的舅舅,甚至会跟着他们议论两句。

后来四舅爷老得再也耕不动田了,他把那头跟了他很多年的老伙计卖掉,靠干一些零活和低保过日子,倒也凑合。直到有一天,军华惹出大事——在村里闲人的怂恿下,军华强奸了一个老太太,被警察抓了。我实在无法想象我的乡亲们会这样戏弄军华!

这次四舅爷慌了,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可以控制的范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四处求人,找遍关系,但始终无能为力。最后他说,我儿子是个疯子,总不至于把他枪毙!这是我第一次听四舅爷说军华是疯子,那一瞬间,我很难过。

法院确实没办法枪毙军华,甚至没办法给他判刑,但是能把他关进看守所。对于军华来说,在哪儿都差不多,他甚至觉得看守所伙食更好,没日没夜地用大嗓门唱着他的歌。关在一起的几个人见军华是傻子,经常打他,有一天拿板凳砸他,板凳被砸断,军华的小肠被砸出来。

军华被送到医院,四舅爷去照看他,这是出事以来,父子俩第一次相见。稍稍康复,军华又被送进了看守所,四舅爷获得了三万块钱的赔偿。

我明白四舅爷内心的煎熬。自己年轻时疯过,被铁链锁住,失去自由,如今儿子也是疯子,也被铁栏锁住,失去自由。这一切痛苦都得自己一个人承担,因为媳妇也是个疯子。

去年,四舅爷花了一万块钱,把家里重新整修了一翻。日子总还得过,他等着儿子出来的那一天。有一次,三舅爷去看他,说你过得不容易。四舅爷说其实还好,我还有点积蓄,然后用手做了一个“八”的手势。

“八千?”三舅爷问道。

“八万。”

八万,是他一辈子的积蓄。


图 | 四舅爷曾经耕田的地方

前段时间,四舅爷去看望岳父。老人家过八十九岁生日,农村习俗,做九不做十,这是大寿。四舅爷带了八百块礼金,这对他的家庭来说,算很大的开支了。他是个不愿意失身份的人。

四舅爷骑着电动车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妇女。两人避让间撞到了一起,四舅爷摔倒在地。妇女询问伤势,四舅爷站起来说没事。那时候天色尚早,四舅爷去一家餐馆吃了一碗馄饨,刚吃完便吐了一身,然后倒地不起。 

 亲戚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四舅爷已经处在靠氧气瓶维系生命的状态。医生说,他脑中多处血管爆裂,加上有严重的哮喘,肺部已经碎裂。多年的操劳,使四舅爷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古董,只要一碰就会毁掉,而那个小车祸就是致命一击。

亲戚们商量要不要算交通事故,后来担心万一是四舅爷负全责,医药费没办法报销,最后统一口径说四舅爷是因生病而住院的。趁神志清醒的时候,四舅爷对五舅爷说,自己的积蓄留一万给老婆,一万给儿子,一万给老丈人,剩下的钱料理后事。他用最后一口气,尽着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儿子的责任。

五舅爷问他钱放在哪儿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医生建议赶快送回家。大舅爷是算命的,说那天不宜出院,于是又拖了一天,多花了将近一万的医疗费,这是四舅爷一生积蓄的八分之一。

出院那天,邻居对准备出去割草的四舅奶奶说,你今天就别出去了,他要回来了。见到插满管子的丈夫时,她嚎啕大哭。医护人员把氧气管拔掉以后,四舅爷很快就离开了人世。医生询问要不要解剖,弄清楚死因,大家都说算了吧,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最后还是不要挨这一刀。

四舅爷去世后,几个舅爷开始找他的遗产。他们在床头发现了一个小木箱,里面有一张存折和一些现金,加起来四万多。

三舅爷说不对,明明有八万的存款,现在少了三万多。一时间,亲戚们争论不休,纷纷猜测钱的去处。小舅爷说,这钱有什么好查的。他和四舅爷走得最近,大家怀疑是他拿了这笔钱。不过葬礼在即,也没有人跟他深究。

葬礼本来是由五舅爷和小舅爷的两个女儿来办的,但是三舅爷家的儿子也想办,最后由三个小辈共同操办。邻居们私下议论,他们不过是出个面而已,四舅爷的钱足够料理后事,他们还能分到一些钱。

按照常理,军华应该出席父亲的葬礼,但他身陷囹圄,出来的手续非常复杂,没有哪个亲戚愿意去办,于是作罢。四舅爷入土前都没能等到自己的儿子。

按照习俗,葬礼上要有家属哭灵寄托哀思。现在的农村已经有专门的人员扮演成死者亲属,在棺材前且舞且唱,声泪俱下。几个小辈全部花钱请人为自己哭了一场,围观的邻居们被这样的表演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喜欢看哭灵,他们需要哭这么一下。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未能回家。母亲觉得四舅爷没有孙子,而他在世时对我不错,于是也请一位艺人替我哭了一场。母亲电话里对我说,那个人哭得真好啊,他哭着说爷爷啊,小时候我很调皮,但是你却对我那么好。挂了电话,我忽然想起四舅爷端着水烟锅的样子,那个哭的人怎么会知道他曾经抱我到牛背上一起穿越回古代呢?

那个和四舅爷相撞的妇女本来说要来参加葬礼,但是那天拨通她电话的时候发现已经关机,她大概是害怕了。

火化的时候,亲戚中有好事者又拨通她的电话,威胁说如果不过来,就准备起诉她。四舅爷的骨灰被装进一个盒子里——亲戚们都说没必要用太好的,那个盒子大概两百多块钱。

骨灰被直接送到了公墓,那个女人也赶到了,在亲戚们的监督下,她磕了一个头,从身上摸出一个红包。她走后,亲戚们打开红包,发现里面有六百块。一些人露出胜利的微笑,觉得终于为四舅爷报了仇。

葬礼结束后,大舅爷要把四舅奶奶送到敬老院,说她太吵。一些亲戚不同意,说四舅爷尸骨未寒就赶他媳妇实在不该,于是作罢。

 

作者马玉炜,现为语文老师

编辑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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