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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刚小说】 傻 子 四 姑

 西岳文化 2020-07-23


【董刚小说】

一     

车子过了桥头河,映入眼帘的是这一望无际火一般红的花椒园,空气里也弥漫着麻麻的味道。 

都说花椒香,谁知摘椒苦?合阳人知道。在这极端酷热的天气里,躲在空调房里还流着汗,合阳人就在花椒园里。各种美食离不开花椒,可以提味儿,但花椒本来并不是美食。但花椒成就了美食,合阳人又成就了花椒,正如城市的繁华,不能没有千万农民工一样。    

我感激这花椒,如果没有这花椒,还会有更多的傻子。就像他们偶尔会出现在车头,咧着嘴对我笑,而不知道躲避。往往很快就会被人拉开,但驾驶车子的我,还是惊出一身冷汗。以前我只知道村子里有四大傻子,却在公路边,市集上见到了更多的傻子。他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但依然还是傻子。他们做傻子已做了很多年。    

沟壑纵横的合阳,曾常有狼群出没,就如祥林嫂的阿毛一样,很多孩子就这样没了。也有侥幸逃脱的,被大人从狼口里夺回来,但受到惊吓,往往就成了傻子。另有一些孩子患了疾病比如脑膜炎,无力医治或是治疗不够及时就成了傻子。    

那些年代的傻子很多,先天的很少,大多都是后天,原因也不止以上两条。我见过受到严重刺激成了傻子的,也有卫生条件较差的手术中伤了神经成了傻子的,大人为了生存忙着做工无暇照看孩子莫名突然成了傻子的,还有那些四五岁就开始干活做饭、本来聪明伶俐的孩子,受到莫名的刺激变成了傻子。    

这些傻子其实都是幸运的,更多的孩子在那个年代里忽然就没了。一个人趴在厨房的炕上,透过方孔看锅,然后就掉进锅里煮熟了(合阳的厨房一般带炕,炕与灶相连,炕上有墙与灶隔开,上有方孔可窥,妇女一边做饭一边照看孩子两不误);也有在这里干活,担心孩子乱跑,拴在绳子上,孩子使劲儿挣扎想出去,后来绳子卡到了脖子上勒死的;偷偷去池塘里被淹死的,被牛踩死的、掉进沟里的……      

死了的,就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却永远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常常讲,那些年啊……侥幸活下来的那些傻子,就是人们经常嘲笑捉弄的对象。傻子们不懂,大家都笑了,他们也笑。捉弄他们的人很快乐,他们其实更快乐。但他们一般早早就不在了,很少能活到正常死亡的年纪。      

我要说的这个傻子,她其实也不是个傻子,但她突然就成了个傻子,她和任何一个傻子成为傻子的原因都不一样。小时候她很漂亮很聪明很可爱,她也没有上学,因为她要给家里的牛割草,还要给地里干活的父母做饭,虽然她只有六七岁,但她已是家里的一员倚靠的劳力。

八岁那年,她去沟里割草,回来后神经失常,成了傻子。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很突然。有人说沟里邪气太重,冤魂恶鬼太多了,毕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里命丧狼口,或是其他原因,成了黄泉之人。她恰好去了那个地方,中了邪,不再聪明不再可爱,疯疯癫癫胡言乱语。

二     

从那时起,她成了傻子,别人也都叫她傻子,此后的行文也称她傻子。   

又一个聪明伶俐的娃娃,成了傻子,但她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傻。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唯独清楚地记着每一个亲人。她的智力回到了三四岁,但她的力气却长到了十八岁。    

而且她有两大绝技。一是特别有准头,手里拿起一枚石子,能击中30米以内的任何目标,什么鸽子,什么麻雀,甚至蝴蝶,只要看到,就是一枚石子,这些生物从未逃脱过。有一年夏天她被苍蝇惹烦了,一枚石子飞出去,竟将一只苍蝇砸死在土墙上!    

而且她特别讨厌鸡,一看到鸡就来气儿。但她不敢动鸡,她就是再傻,也知道打鸡还得看主人,这鸡都是有主儿的。不过手里呢,总是攥着一枚石子,并以敌视的目光看着鸡。那是因为,村里有一只鸡,脑子不正常或者是有战斗的基因,总是喜欢追着啄小孩儿,有一次把人家小孩的牛牛都啄了。     

这只鸡在村里总是得意洋洋的,身后跟了一群母鸡,小孩子都非常怕它,不小心被它啄到了眼睛,可不是开玩笑的。何况我这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更是一见它吓得撒腿就跑,越跑它越还追得紧,时常能看到有的小孩儿被它追得一边哭一边大叫。    

她仇视这只鸡,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叫她四姑,我是她的亲侄女,而我也很害怕这只鸡。那天在上学路上,我与这只鸡不期而遇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觉得四肢冰冷,动也不敢动,因为逃跑它会追得更凶。可是今天我没有跑啊,它依然跃到半空,狠狠地对着我扑过来。我哇一声就哭了,赶紧先捂住眼睛……     

但我听到了鸡一声惨叫,接着有急促的脚步声。我好奇地睁开眼睛,只见我的傻子四姑一口咬在鸡的脖子上,嘴角全是鸡毛和血。后来她告诉我,她远远地就看见了那鸡对我不怀好意,它那点小心思可瞒不过她。一枚石子飞出去,那只鸡在半空里就已经死了。当然,这只鸡我们家后来给人家赔了。    

她的另一项绝技就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别人家的东西偷走,特别是在热闹的集市上。或者因为她的脑子不正常了,反而在钻研这两项绝技的时候,更是比一般人有恒心、有决心、有耐心。别人看到她傻傻发呆的时候,她其实就是在揣摩她的绝技。    

谁也搞不清她是怎样把东西偷到手,又是怎样藏起来,让你抓不到证据,除非你搜查她的卧室。什么小孩儿衣服、脸盆儿、鞋刷子、扫帚……只要能偷的她全偷。这就是她的一个癖好,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她想偷,给家里人带来许多麻烦,骂她打她她也只是傻笑,当然只能是自家人骂她打她,外人是绝不敢欺负她的。   

这些年我常常想起她,虽然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和我大女儿年纪差不多。她一定是看我们家太穷了,家里人口又多,她想偷东西来给家里人用,却不知道这样会给家里人带来多少麻烦。     

她的偷技可以说是神乎其神了。有个卖牛的老头戴着眼镜,她想偷他,但牛是偷不走的,可她还是把人家偷了。集市上的人正在买卖,忽然听到这个老头儿在破口大骂:妈日的!我的眼镜咋不见了?谁把我的眼镜偷走了!     

这眼镜可是在老头耳朵上挂着呀,她竟然能把眼镜偷走!直到她去世好多年,这都是当地一大传奇,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偷走的,但她的确偷走了。周围的人都死死的忍住着笑,觉得这是匪夷所思。有人提醒这个老头:一定是那个爱偷东西的傻子干的!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能偷东西了,因为有人丢了东西,就会找到我们家,即使有的东西并不是她偷的。为这个我们和别人家没少淘气,但这些都不影响她被称作神偷。  

三    

她每天似乎都有使不完的劲,每天似乎都是快快乐乐的,就在街上转悠、晒太阳、抓虱子,用石子对着玻璃瓶子、树木练准头,也有无聊的人请她表演,博得众人一笑。于是大家快乐了,她也很快乐。十八岁以前,她都是自由的,直到有一天她闯了大祸。    

《韩城文学》上曾经有一篇文章《被铁链锁住的父亲》,别人觉得不可思议,我其实对那样的情景很熟悉,因为四姑也是被铁链锁住的,后来也因此而死。    

那个时候,农村刚刚有私人的拉客小中巴,从镇上到县城很方便。农村的小孩儿刚刚见到这样的稀罕物,往往很好奇,有的孩子还不知道躲避,就被司机大骂,这令她心怀不满。    

有一次,一个小孩儿躲避地慢了,差点被车撞了。司机大吃一惊,气得破口大骂;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更是令他冷汗直冒。    

没有同龄人和四姑玩,她就和这些七八岁的小屁孩儿整天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和他们关系好,是朋友。自己比她的朋友们都要高大很多,她应该保护她的朋友们。就捏了一枚石子,直接将这辆中巴的前挡玻璃打碎了!(那时候汽车上还不是现在的安全玻璃)

人家根本不用调查,她那绝技谁不知道啊?我们家赔了一大笔钱,把家中所有的钱凑起来都不够,被迫还贷了一点,那个时候五块钱就可以过个年啊!奶奶在家里长吁短叹:把她关起来吧,再惹事,咱们家可就赔不起了……一边说一边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在外面很凶,但最怕家里人,她老是觉得给我们丢人了,心里总有负罪感。耷拉着脑袋,一万个不情愿,她还是乖乖地让我把她锁在了门槛上。     

那一年,她刚满十八岁。这么大的姑娘,我们那儿那几年都该成家了,而她却在十八岁的时候,带上了枷锁。那时候我还小,但也能看到,傻子的眼里也有忧伤。     

她想她那些小屁孩朋友了,她更喜欢自由,虽然她只是个傻子,长大后的我明白了:傻子和疯子更需要自由!    

终于有一天,她拧断了门槛,拖着挂在脖子上的铁链,风一般的穿行在大街上,一路狂呼:我回来了!      

那些小屁孩儿朋友拍手欢迎,村里那些好事者更是有了茶余饭后的笑料。她最听我的,祖母让我赶快把她拖回家。我大喊,站住!她不敢跑了,低着头,嘴里嗫嚅着:丫头,我………      

她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因为想着被同学们又要嘲笑了,羞愧难当,把铁链子往她脖子上一套,就像牵着一只带罪的羔羊,把她拉回了家。祖母说,锁在门上吧……      

又有一天,她背着门在大街上飞奔……      

后院有一口井,井盖儿是一百多斤的水泥墩子,这么重是担心小孩不小心搬开它,掉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井盖上有两个孔,祖母让把她的铁链穿过去锁上,就这样,她再也逃不脱了,再也不能到大街上去了。    

她的身边,到处都是苍蝇,恶臭扑鼻,吃喝拉撒全在这儿,只有三姑偶尔过来给她洗一洗。很多年以后,她常常想起她的妹妹,嫁人也嫁给了埋她妹妹附近的村庄的男人。    

她不再强壮了,也不再乐呵呵地笑了,眼中的光彩慢慢黯淡了,就像一头步入残年的老牛,只剩下了喘息声。有一天我看她时候,她呆呆地,很吃力地告诉我:我想见咱们家的亲人了……    

祖母姑姑叔叔伯伯都来了,她看起来很幸福,她在笑,她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了……祖母让姑姑打开铁链,她却死死地抓着,不让放开她:我对不起咱们家的人,我给咱们家丢人了……      

然后,她死了,没有等到十九岁的生日。本来祖母说:死丫头生日那天,把她放出来和大家在桌上吃个饭……  

四     

她活着是我们的负担,她死了却是我们的想念。    

家里几乎所有的人,痛哭失声。她本该聪明伶俐,美貌动人,成为傻子不是她自愿的选择,但命运让她在这一生忽然就成了一个傻子。    

她给家里带来了多少麻烦,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用铁链锁住她,让她没有了自由,很快萎靡不振,锁住不到一年时间,她就走了,连十九岁的生日都没有等到,那一天,她本来可以获得自由,尽管是暂时的。   

但她的确走了,在同龄的姑娘都做了新娘的时候。家人都希望给她找一门鬼亲。这个世界她来过,尝遍人世间的艰辛酸苦和耻辱,却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就连我一向不信鬼神,这次都热切的盼望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希望她死了,不再寂寞,有人永远陪着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是新嫁娘。    

村子以西三里路,另一个村庄,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傻子死了。他们很般配,他们都是傻子,只有他们才懂他们的语言,所以他们定了鬼亲,合葬在了一起。    

常给她换洗衣服的三姑,嫁给了那个村庄的另一个男人,距离四姑的墓地不足一里路,她说此后余生,要陪着她的妹妹,每年都给他们扫墓。她甚至能听得见,四姑在墓里开心地笑,和她的男人在一起肆无忌惮地笑,另一个世界里,他们不寂寞,有人懂他们……  

傻子们一个个都老去了,离开了,越来越少了。活着的傻子都是老傻子,没有小傻子。这里剩下的是最后一批傻子。 

九十年代以后,合阳的这片土地上,不仅仅是小麦,玉米,红薯和谷子,还有了西瓜、烤烟,又有了花椒,花椒也陪了合阳人十几年,麻麻地,涩涩地,就像那些曾经的岁月。 

合阳这座县城,旧貌换新颜。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夜里宽阔的马路边霓虹闪烁,公园里湖光山色。合阳的农村,村村都是干净整洁的马路,一排排漂亮的平板房,妇女们农闲的时候就跳广场舞,医疗卫生条件发达,农民看病基本也不用花钱了。

只是偶尔在街头,还能看到那些傻子,那些已不再年轻的傻子,咧着嘴在那儿笑。他们本来都不是傻子,但最后成了傻子。只是因为他们在那他们的那个年代,成了傻子。

但几乎没有了新的傻子,他们是最后的一批傻子。希望在我们神州的土地上,只有最后的这一批傻子,以后永远都没有傻子…… 

傻子的世界,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我不得不回忆起,我的傻子四姑被锁在了井盖上,井盖很重,她拖不走。但锁她的那把锁,早就被她偷偷不知用什么办法拧断了。她完全可以再次逃跑……

【作者简介】董刚,陕西合阳人。2002年毕业于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现为西安市东方中学高中教师,宝文理校友文学俱乐部主任。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陕西青年文学协会会员,陕西散文学会会员,渭南作家协会会员,西安高新区作协会员。在各大报刊杂志及文学平台发表小说、散文、评论一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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