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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父的“云水居”

 老马lexb514vmq 2017-06-04

   摄影艺术家恒父先生的作品,总是这样独特,落落寡合,高逸不凡,数十年来秉持此道,未曾懈怠。他是一位寂寞的苦行者,沿着自己开辟的道路,一直前行。记得很多年前在网络上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一阵欣喜,至今我还隐然可感。我们虽然至今还不认识,但我知道他曾读过我的文字,先生可以说是我心灵的朋友。他在道禅哲学的启发下,通过摄影的语言,呈现生命的体验,给我很大的启发。我在他的作品中,读出了和传统哲学、艺术精神息息相通的内容。

 

    恒父常以“云水居”来比喻自己追求的境界,我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在我看来,他的摄影世界,就是一个“云水居”:有云一样的精神,水一样的格调,在这里,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不粘不滞。他的摄影世界,透过质实的表相,蹈虚蹑影,像云水一样没有凝定,让观者在太虚片云、寒潭雁迹中,去把握世界的真实。他的云水的世界,不是供人观赏的外在的美的世界,而是性灵的居所。他的云水居,是这样的宁静,无声无息,不爱不嗔,演说一个千古寂寞的故事。

 摄影是一种造型艺术,是对“目”的,是视觉艺术,具有一种“图像性”。作为摄影作品,必然要呈现某种空间的存在,聚焦于某一个视点,在视觉的观照中,形成人与世界的关系,根据人的感觉、情感、知识,完成对空间的组合。镜头,就是看世界的眼。焦点、距离、光影变化等处理,就是这种组合所依据的手段。但恒父的摄影,则是对“心”的,他的摄影具有一种“非视觉性”特点。看他作品中的图像世界,总是这样虚灵,似乎就告诉你,他的旨趣并不在这表面的图像世界中。他作品中的风花雪月,都不能作风花雪月观。他的摄影似乎只对物象背后的意义感兴趣,一如传统文人画的很多作品,这里也是山非山,水非水,花非花,鸟非鸟。说似一物即不中。

 

    老子就曾经说过:“为腹不为目。”不是以感官去认识世界,以知识去分别世界,而是以“腹”——人整体的生命去融会世界,以生命的获取,代替知识的把握。中国哲学很早就对视觉性(人知识的获取途径,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又以六根代之)持警惕性的态度,不是对眼耳鼻舌等感受器官不信任,而是对知识获取的警惕。中国艺术深受其影响,尤其在唐代以来,从大势上看,它是为“心”,而不是为“目”的。

 

   

      恒父的摄影艺术与这样的哲学精神、艺术精神,妙然相通。恒父的艺术有一种明显超越表相的努力。他的很多作品,超越人们的感官经验,超越人对物的利用关系,超越人征服物的欲望,超越定则、规律、秩序,打破一切的习以为常。在他看来,定则和秩序是人创造力的牢笼;习以为常,是对人真实生命忽视的借口。只是爱自然、欣赏自然的目光,终究还是一种利用。将目光所及的世界,看作一种对象,那是一种外在化的东西。其实,我看他的摄影作品,似乎要建立一种“新叙述”,那些被遮蔽的,被忽视的,未被描述的,被理性世界曾经控制的,成了他艺术世界的中心。他直面生命,剖开表相,撕开时间之皮,打破空间秩序,在心灵的透射下,发现一个个新的生命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他的“云水居”。

 

  

虽然他的摄影如此重视表象背后的东西,但并不能将其称为“概念摄影”。这里没有大自然中所包含的“道”,没有抽象的理,没有那种需要被证明的定则。这个背后的世界,就是像云水一样自在流行的生活。他说,入得佛门,未必禅事;风声草语,亦为机缘。他的摄影是对“心”的,不是一个确定的等待表现的情感世界,而就在云水生涯之中。

 

    他的镜头似乎只捕捉瞬间的欣喜。就像一个禅家徒弟问老师如何是道,老师说:“落花随水去。”这徒弟不明白,又问此意,老师说:“修竹引风来。”禅家所谓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让生命本身自在兴现,就是他的道。深谙禅理的恒父先生,以摄影来追踪这流行自在的生命。

 

    他的摄影世界,真是以水禽为伴,山岚为伍,以云雾作屏,清气为帐。他迷恋中国艺术中的“空谷幽兰”境界,构图简约、色彩幽淡,从无浓涂大抹。他所创造的世界总是空荡荡的,空无一人,没有繁复的色相,却有内在的潆洄。他的摄影画面,总是小舟轻荡,枯苇历历,云树飘渺,江花烂漫。他的灵光一瞥,多在雨霁烟光,雪后空林,暮霭遥天,清雾晨流。

 

    看这样的作品,非常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其作品表现出爱好大自然的情愫。在我看来,他的艺术,既非“概念摄影”,又非“风光摄影”——表现爱好自然愿望的摄影。

 

   

     他作品中很少有人,都是寂寞无人之境,并不表明他规避俗世,逃向粗莽的大自然。他表现的无风影动、清溪碧回的境界,并不在强调自然美对人的吸引。那种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爱世界、分享世界的观点,似乎并不合他的艺术。因为那样,还是一个旁观者——捧着一个镜头远远看世界的疏离的人。

 

    不是概念,却有深邃的思考。非关自然,却有对自然宇宙的洞解。这是恒父摄影艺术的重要贡献。

 

    他的一组春之歌,并没有春花烂漫、漫天云霞、燕舞飞花的影子,却是一种“冷漠的春”。《春无痕》,着力表现空花如洒的境界。人在世上,处处留痕;目中所见,何处非象!然而,风过沙平,雁过无影。他的这幅作品,不是伤春,不作“春归去”的怅惘,而是在无痕中立定精神:有痕便作无痕思。君不见,繁花漫道当时甚,举目荒凉秋色凛。在冷峻中,使人清醒。

 

   《春谣》——一首关于春天的歌,此作通过对比来表达他独特的生命感觉。娇嫩的油菜花,鹅黄浅绿。而它的背景,却是乱如枯柴的朽株,色彩暗淡。二者的对比,似乎在强调:生成变坏本如此,世间万事如流水。

 


 他的春之歌,不是要人们欣赏春之象,而是领会春之意。禅宗中有“如春在花”的思想,《石门文字禅》中说:“譬如青春,藏于化身,随其枝叶,疏密精神。”春是“一”,是全体,是真如,而“花”是“一切”,是分身,是事相。如春在花,随处充满,明秀艳丽,在在即是。这就是他的“春之意”。恒父先生在直接的生命感觉中,表现他的大智慧。

 

 恒父的艺术,有独特的格调。亲切,安宁而又深邃。他的摄影,是给自己的性灵寻一个居所。流水澹然去,孤舟随意还,就是他的“云水居”。成熟的摄影家,都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也有属于自己的格调。风格是一位艺术家在作品中形成的相对固定的特色。格调与风格有关,但又不同于风格,它侧重于趣味、价值倾向等,与人深层的意义关怀有关。

 

    作为一位有成就的摄影艺术家,恒父有自己别样的格调。他将摄影当作灵魂修炼的功课,他的摄影,是给自己“修行”的。而不是供人“审美”的。他读中国古代哲学的著作,深入了解传统书画艺术的精髓,理解古人将艺术与生活打成一片的用心。在我看来,他追求的,不是成为一位成功的摄影艺术家,而是通过摄影这种手段,建立起更有意义的生活,展现他对生命价值的理解。他不是为他人拍,而是为自己拍,摄影只是提供了一个性灵诉说的手段。

 

    我看他的作品,常有一种幻觉,似乎来到宋人的世界,那种静雅渊澄、古朴幽深的格调,深深地吸引我。如他的《暮雪》,似有南宋初年李迪《雪树寒禽图》的意味。沾满了雪、在寒风中颤栗的枝,借着微茫的光,抖落出一片潇洒和天真。那种绰绰的仙灵之气,给你蓦然中的惊喜。他的《寒塘》,苇枯水冷,水气白如轻絮片片飞,两只水鸟来作客。恍惚间,又似觉得来到赵大年的画境中。

 

   

      他的《寒江》,忽然使你与马远那幅著名的《寒江独钓图》叠映,想到宋元以来绘画中无数荒寒历落的制作。迷朦的江面,光影微茫,一舟中央,芦席当盖,舟上空无一人,影凝结,浪停止,舟似前非前,似荡又非荡,一切似乎都静止了,没有钓的欲望,没有赶路的匆忙。这样的气氛,真使人产生融入其中的欲望。

 

他的作品灵活地运用传统绘画中的水墨韵律,有时惜墨如金,有时泼墨为云,有时破墨而层层推展,有时干笔皴擦丝丝抽出。如他的《水问》一作,画面大片空白,远水间轻抹一笔,浅渚中有一寒鸦兀立,极富水墨韵味,在小世界中,有大开合。而《闲渡》一作,画面大部如淡墨晕染,染出江天一际的迷朦,忽在左侧以浓墨,砸出老树和伸展至水中的泊岸之具,空岸待泊,看着这样的画面,你似乎就是那急促的待泊人。与其说他的作品追求画境,倒不如说传统文人画所体现对生命真实显现的方式,和他的摄影境界追求相合。他并非简单的回归传统,而是这样一种格调更适合他的表达。他说:“宋元意境:远离尘嚣,静则悠然。仰慕高古,追逐玄远。晨弄露珠,夕望归鸟。月下聚友,依篱饮酒。与落叶同舞,伴雾岚悠游。快哉人生,其乐何及?”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实现了这样的企望。

不少评论家都曾谈过,恒父的摄影是静的。这也可能是其作品最突出的特色。他将摄影当作灵魂的“修行”,这样一种静气,当更适合他的追求。万法自闹,我心独闲。这样的摄影,才能成为他的“云水居”。正因此,我们理解他作品的静,可能更需要费些心思。我在分析中国传统艺术时,曾谈到三种不同的“静”,一是指环境的安静,它与喧嚣相对。二是指心灵的安静,不为纷纷扰扰的事情所左右。三是指永恒的宇宙精神,它是不动的,没有生灭变化感,是一种绝对的平和。这是一种万物自生听,天空恒寂寥的寂寞境界。

 

    恒父先生的作品,有一种静绝尘氛的气氛,安静,平和,从容,没有大起大落,即便是激浪排天,也驯服在他的光影变化中。其作品所及的世界,往往都是一些不起眼的风景,乱树,枯柴,草垛,败芦,寒雁,木船、破旧的木桥,山中的老屋,深幽的巷,失群的鸟……他将其编织进精微的光影世界中,赋予她灵动,灌注入生命。微茫世界的一点提醒,虚空宇宙中的几缕风烟,竟然能夺其胎,换其骨,在熟悉中给人陌生的惊奇。正如一首禅诗所说:当万籁俱寂之时,有些事情发生了,一朵浪花出现了。那些概念的映证,经验的复原,空间关系的诉说,那些大而化之的扫视,那些搅动内在欲望躁动的因素,都在他的作品中遁然隐形。这里没有欲望的缠绕,没有表象的纠葛,没有理性的挣扎,这里是长河无波,这里是无风萝动。

 

   

       不生不灭不是一种死寂,而是天机自张,自在活泼。这样的静,是一种唤起,一种启发,启发人生命深层的关怀。看他的《长夜》,深山,森林缅邈,深幽的月光下,雪中高高的森林,变而为灰色的起伏不定的山峰。忽然有灯光,从深林老屋中透出,在粗莽而森然的世界中弥漫。莽莽原畴,悠悠天地,一灯如豆,我在其中。历史就如这茫茫长夜,一百年前没有我,一百年后没有我,虽然我也会消失在永恒的寂寞里,但此刻我却是这样的宁定,没有局促,没有恐惧。

 

    我非常喜欢他的不少月下空林的摄影画面,极具浪漫色彩。寒夜,月光下的枯木,枝枝细条嶙峋,经过他神妙的处理,一条条如银丝绽放,空林散花。使我想到文徵明“月野画梅鹤在侧,鹤舞一回清心魂”的诗句,这真是静寂中的生命之舞。

 

       恒父先生的摄影册将要出版,写下我读其作品的粗浅体会,权作我的祝贺。

 

 

 

                                                                                                       朱良志

 

                                                                               2014102于北京大学燕南园

 

 (朱良志,1955年生,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兼职教授,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高级研究员。学术专长:中国古代美学、中国艺术观念、擅长从哲学角度来研究中国艺术问题。著有:《八大山人研究》、《石涛研究》、《南画十六观》、《真水无香》、《曲院风荷》、《生命清供》、《扁舟一叶》、《中国美学十五讲》、《中国文化的生命精神》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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