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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音】走到近前看柳永(散文)

 惜雅文轩 2017-06-05
【心音】走到近前看柳永(散文) 喜欢柳永的词,似乎已有点癫狂,以至于一捧起宋词,不经意间就会翻到柳永这一章节。记得在我以前写的好几篇文章里,或多或少都引用了他的经典绝句。近年来我越发被柳永这根柳丝紧紧地系着,倒不是为了他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也不为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为他那人,他那身不由己的经历,和那歪打正着的成就,以及由此揭示出做人成事的道理。
   柳永是福建北部崇安人,他没有为我们留下太多的生平记载,就是在查资料时,对于他的生卒年月也只是一个问号,不知道确切。有一年,大约在二零零六年春,出差去福建,和几位同去的朋友抽时间专程去闽北,想亲眼看看他的故乡,了解一些他的家世,找一点可以纪念他的实物,但唯一见到的是一川绿水,山水寂寂,没有一点音讯。当地老百姓知道他底细的也尤为甚少。只知道他大约在三十刚出头时便告别家乡,到京城求功名去了。
   柳永像封建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总是把从政作为人生的首要目标。其实这在当时来讲,也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人生在世谁不想让这有限的生命,发挥最大的光和热?做官才有权,才能施展抱负,改造世界,流芳后世。
   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职业呈多元化,可以当企业家、作家、歌星、球星、当富翁。要想成名只有一条路,去当官。所以在那个朝代,就出现了各种各样在从政这条路上,艰难跋涉并且被扭曲的人。像李白、陶渊明那样,求政不得而转求以山水;像白居易、苏轼那样,政治道路不顺而又求文心;像王维那样,躲在终南山里而窥视京城;像诸葛亮那样,虽说不求闻达,布衣躬耕,却又暗暗积聚内力,一遇明主就出来建功立业。
   而柳永则是另一类人物。他先以极大的热情投身政治,碰了一鼻子灰后,没有像大多数文人墨客那样转向山水,而是转向市井深处,一头扎向最底层老百姓那里去,在这里成就了他的文才,成就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国封建社会知识分子中,一个仅有的类型,一个特殊的代表。
   柳永大约在一千零一十七年,宋真宗天禧元年时到京城赶考。在当时以自己的才华他有充分的信心金榜题名,而且幻想着有一番人生中的大作为。可谁知第一次考试就没有考上,名落孙山。他不在乎,轻轻一笑填词到:“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等了五年,等到第二次开科又没有考上,这回他忍不住要发牢骚,也许是应了“文章憎命达”的条律,柳永的一生太倒霉。第一次赴京赶考,落榜了,第二次又落榜。按说,补习补习,完全可以东山再起。可不服输的柳永就是沉不住气,由着性子写了首牢骚极盛而不知天高地厚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盏低唱。
   他说我考不上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有才,也一样被社会承认,我就是一个没有穿官服的官。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还不如把它换来吃酒作词。这本是一个在背处发发的小牢骚而已,但是他也没有想一想,你怎么敢用你最拿手的歌词来发牢骚呢!他这时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歌词的分量。他那美丽的词句和优美的韵律,已经征服了所有的歌迷,覆盖了所有的官家和民间的歌舞晚会。这使我想起了“文化大革命”中,传说大书法家沈尹默先生,被打成了“黑帮”,被逼写检查。但是他写出去的大字报形式的检查,总是浆糊没干就被人偷偷揭下,人们为了他的书法,检查总是过不了关,整整反复折腾不下几十次。
   发牢骚的柳永只图一时痛快,压根没有想到就是那首《鹤冲天》铸就了他一生的辛酸。落榜后的后生,写了几句调皮的诗句本没有什么,问题是你不是一般的后生,你是柳永,你柳永的词已是“凡有井水处都唱柳词”,就有人歌,就有人吟。柳永不知自己的名字和词作,已经在远近的市井巷陌楼堂馆所,产生极大的影响;不知道那带有磁性的词句和清新的韵律,已经征服了天下的歌迷和追星族。
   柳永这首牢骚歌不胫而走,传到了皇宫里,宋仁宗一听大为恼火,说:“这后生太狂妄自大了,倒要给他一点厉害瞧瞧,要不然他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并因此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此时柳永在京城又挨了三年,参加了又一次考试。这次好不容易被通过了,但临到皇帝圈点放榜时,宋仁宗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轻轻巧巧就把他一笔给勾掉了。这次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在这种情况下,柳永无路可走,就干脆更深沉入到市井底层,去写他的歌词,并且不无解嘲地说:“我是奉旨填词。”他终日出入歌馆妓楼,交了许多歌妓朋友,许多歌妓因唱了他的词而迅速走红。她们真诚地爱护他,给他吃,给他住,还给他发稿费。你想他一介穷书生,流落京城有什么生活来源?只有卖词为生。这种生活的压力,考场失意的体味,还有皇家的冷落,这些不寻常的种种逆境,反而促使他一心去从事民间创作。按照现在来讲,他是第一个下到基层体验创作的词作家。这种扎根坊间的创作生活,一直持续了十七年,直到四十七岁那年,才终于通过了考试,得到了一个做小官的机会。
   歌馆妓楼是什么地方啊!是提供享乐、制造消沉;拉你堕落、教你挥霍;引人轻浮、教人浪荡的地方。任你有四海之心摩天之志,在这里也要销魂蚀骨,化作一团烂泥。但是柳永没有被化掉,因为他是柳永,也可能惟有柳永不同。他以善良、真挚的同情心,体察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妇女,他放下傲视权贵的“白衣卿相”的架子,以心换心,和舞女歌伎做朋友,以满腔的真情,温暖那些冷冰冰的心、滴血的灵魂。他的才华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有一条成语叫“脱颖而出”,是说锥子装在布袋里总要露出尖角来。宋仁宗嫌柳永这把锥子不好,“啪”的一声,从皇宫大殿扔到了市井底层,不想俗衣破袍仍然裹不住他那闪亮的锥尖,这真应了柳永自己的那句话:“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寒酸的衣服裹着闪光的才华。
   有才还得有志。多少人进到了红粉堆里,也就把这才气沤了粪便。也许我们可以责备柳永胸无大志,同为词人却不像辛弃疾那样:“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不像陆游那样:“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时势不同,柳永所处的时代正当北宋开国不久,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经济文化建设正复苏繁荣。京城汴京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新兴市民阶层迅速形成,都市通俗文艺相应发展,这正是需要人才辈出的时代。市民呼唤着自己的文化人才。这时柳永出现了,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业的市民文学作家。巷陌市井这块沃土堆里拥有了他,托举着他。他像田间的禾苗见了水肥一样拼命地疯长,淋漓酣畅地发挥着自己的才情,才华横溢的柳永得以充分的施展。
   写到这里不得不想起柳永那流传千古的佳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仿佛看到江南秋色如染,烟柳画桥下水天一色。风帘翠幕里十万人家。重湖映青山,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云树绕堤沙,有兰舟催发。斜阳里,寒蝉凄切。满腔离愁的柳永,正对着前来送行的两三个姑娘惜惜话别。泪眼看着泪眼,柳永低吟长诉:“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词,写得漂亮极致,情,抒得深切潇洒。
   柳永的笔头流淌着阳光、春雨、丹青。他描绘的江南有声有色,有情有韵有味,让身处江南的才子也心驰神往。柳永的心头有天真稚气,柔情似水,激情似火。平仄声里,如杜鹃啼血,若秋雨打萍,溅得宋词婉约缠绵。
   如果说,柳永于词的贡献,可以和牛顿、爱因斯坦于物理学的巨大贡献相媲美,因为也是里程碑式的。他在形式上,把过去只有几十字的短令发展到百多字的长调。在内容上把词从官词中解放出来,大胆引用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语言,从而开创了市民歌唱自己的词句先例。在艺术上他发展了铺叙手法,基本上不用比兴,硬是靠叙述白描的功夫,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就像超声波探测,就像电子显微镜扫描,你得佩服他的笔怎么能伸入到这么细微绝妙的层次。他常常只用几个字,就是我们调动全套摄影器材也很难达到这样情景。比如这首已传唱九百年而经久不衰的名作《八声甘州》:
   对潇潇、謩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一读到这些句子,我就联想到第一次置身于美丽黄山,尽情享受大自然山水之中那种心灵的感受。在那名山秀水中,摄影根本不用挑选景色,随便一抬手按下快门,就是一幅绝妙的山水图。现在你对着这词,任意欣赏这词的字字句句,每一句都意境无尽,美不胜收。这种文笔的功夫,古今词坛能有几人。“奉旨填词”的柳永,玩着御批的“浅斟低唱”,竟反打正着地成了走红的大腕级巨星,玩出了响当当的名牌效应。最难得的是,歌舞场的辛酸和旅途的风雨,成就了柳永的不朽和宋词的辉煌,奠定了他独树一帜的悲壮人生。这是柳永的大幸,更是中国文学史的大幸。
   艺术高峰的产生和自然界的名山秀峰一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柳永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身后在中国文学史上会占有这样一个重要位置。就像我们现在作为典范而临摹的碑帖,很多就是死人坟墓里,一块刻有主人生平的石头,大部分连作者姓名也没有。但凡艺术成就,都是阴差阳错,各种条件交汇而成的一个特殊气候。一粒艺术的种子就在这种气候下生根发芽。柳永不是想当名作家而到市井中去,他是怀着极不情愿的心情从考场落第后走向瓦肆勾栏。但是他身上的文学才华与艺术天赋,立即与这里喧闹的生活气息,优美的丝竹管弦和多情阿娜的女子发生共鸣。他在这里没有堕落。他跳进了一个消费的陷阱,却成了一个创造的巨人。这再次证明成事成才的辩证道理。
   一个人在社会这把大算盘上只是一颗珠子,他受命运的摆布,但是在自身这把小算盘上,却是一只拨弄算珠的聪敏之手。才华、时间、精力、意志、学识,还有环境,都通通变成了由人支配的珠子。一个人很难选择环境,却可以利用环境。大约每个人都有他基本的条件,也有基本的才华。他能不能成才成事,原来全在于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怎么处理。就像黄山上的迎客松,立于悬崖绝壁,沐着霜风雪雨,就渐渐干挺如铁,叶茂如云,游人见了都要敬之仰之。
   但是如果当初这一粒松树之籽有灵,让它自选生命的落脚地,它肯定选择山下风和日丽的平原,只是一阵无奈的山风将它带到这里,或者飞鸟将它衔到这里,托于高山之上,寄于绝壁之缝。它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阵悲戚(也许还有像柳永那样的牢骚)之后也就把那岩石拍遍,痛下决心,既然活着就要活出个样儿。它拼命地吸天地之精华,探出枝叶追日,伸着根须找水,与风斗与雪斗,终于成就了自己。这时它想到多亏我留在了这里,要是生长在山下,将平庸一生一世。
   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创造。是携带母体留下的那一点信息,去与外部世界做着最大程度的重新组合,创造一个新的生命。为什么逆境能成大才,就是因为在逆境下你心里想着一个世界,上天却偏要给你另外一个世界。两个世界你争我夺,致使矛盾激化斗争的结果,终使你得到了一个超乎这两个之上的更新更完美的世界。而顺境下,时时天随人愿,一马平川,你心里没有矛盾,没有企盼,没有一个另外的新世界,当然也不会去为之奋斗,为之创造,那就只有陡增马齿,虚掷一生了。柳永是经历了宋真宗、宋仁宗两朝四次大考才中了进士,这四次共取士九百一十六人,其中绝大数人都顺顺利利地当了官,有的或许地位还很显赫,但他们早已被历史忘得干干净净,可柳永至今还享此殊荣。
   人生在世,天地公心。人各有志,人各其才。人各其用,无大无小,无贵贱无分。只要其心不死,“天生我材必有用”!时不我失,有功于民就能名垂后世,就不算虚度生命。这就是历史为什么记住了秦皇汉武,也同样记住了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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