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连续偷听偷拍我妈和我爸，390天。
2014年12月21日
我：妈，你怎么总是这么天真？
妈：我心理年龄24岁。
我：为啥是24？
妈：因为那年我认识你爸。
2015年5月11日
我妈每次上班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临走还得摆个pose。
我总是捧臭脚，说：“你这明明就是三十多岁啊，太给我压力了。”
我妈抱怨：“你爸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爸说：“我一看你就腿软。”
2015年11月20日
我爸吃饭时摸着自己的脸，捧成了一朵花型，说：“我每天洗脸都想多摸自己一会儿，很少有男的像我皮肤这么细的。”
我妈也摸着自己的脸，说：“这叫小鲜肉。”
大部分时候，我靠在饭桌后面的沙发上，父母以为我在玩iPad，其实我在相机里看他们。常常听着、拍着，我被狗粮浇得满头满脸。
现场没有打光、模特没有化妆，甚至连镜头都不知道在哪里。刚回家顺手放在凳子上的外衣、被三双筷子分食过的残羹，胳膊肘磨破又补上的毛衣，我穿过又穿在爸爸身上的坎肩……不经调色，它们被我默默地收进镜头里。
新加坡的摄影师李培炀拍过很多关于自己父母的黑白照片。他说，其实父母很相爱，可是肉眼看不到，需要拍出来。
作为一个只用过傻瓜相机的人，我拍的这些照片缺少构图，人物模糊，从摄影的角度看，可以算技术的废品。
但里面藏着肉眼看不到的爱。
我为何要偷偷进行这段地下工作呢？故事还要从住在一楼的奶奶说起。
2005年我家刚搬进这栋楼时，我还在上高中。早晨上学，常看见一层的爷爷骑着电动车，载着奶奶去买馒头。我礼貌地问好，脚下一踩，蹬车便奔向朝阳。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一年正是爷爷奶奶牵手的第六十年。
爷爷和奶奶钻石婚纪念照
上大学后，我只周末回家，对于楼下的消息，都是从妈妈那里听来的：爷爷去世了，奶奶骤然间瘦了很多；保姆每次见都是新人，奶奶仍旧不满意；奶奶又胖回来一些了……
有一天，妈妈无意中念叨：“咱家楼下的奶奶，现在还给老伴写情书，写完就放在枕套里。”
我倏地被钉在原地，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双婆娑泪目，对黑夜絮述斑驳岁月中的执手不易，向信纸托付无人应答的思念。
这会是怎样一段爱情？
我对楼下奶奶感情世界的好奇，源于我对爱情和婚姻的困惑。在过去的28年里，我没谈过一次恋爱，有时对着镜子看自己，我会想究竟是这帮男的眼睛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但，也许是我的问题。我不太相信爱情，两个人之间怎么能从陌生人到爱对方像爱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还要爱呢？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爱情才能抵抗生活琐碎的腐蚀，到晚年还能住在爱情而非婚姻的空壳中。
然而，因为没尝过爱情的滋味，我又无比憧憬，尤其是那些经过时间沉淀的爱，尤其让我着迷。
于是，我让妈妈和奶奶打了招呼，在一个周六的下午两点，我带着笔、本和照相机，敲响了奶奶的门。我想做个听众，让眼前这位走过八十载的老人，一点点还原每个时代下她和老伴的爱情。
谈话从采访变成了陪伴，奶奶愿意讲什么，我就听什么，尽管每次反反复复都是相似的内容。关于她对已故老伴的感情，我从未直白询问，总觉得过于残忍，就连枕套里面的情书，我也只字未提。
我只偶然在她的记事本上看到一句：老王，你放心，我不会变心，我一定尽快到那边和你相见。
奶奶和爷爷年轻时的合影
一次陪奶奶聊完天，我上楼推开家门，父母被火锅的蒸汽围在中间，招呼我快来吃饭。我涮了几块豆腐，就放下了碗筷。
看着眼前的父母，我忍不住想，等他们像奶奶那么大年纪时，会不会记不得以前的故事？也许不用等到暮年，他们当下给彼此夹菜的瞬间，第二天都可能被遗忘，关照彼此已经变成他们的习惯动作。
每个瞬间都注定要消逝，时间将珍贵的瞬间锁进生活的缝隙，然后将钥匙丢进宇宙。父母是不会被写入宏大历史的平凡个体，没人会觉得他们看似重复的日子有必要记录下来，甚至父母自己都觉得，“每天都这么过，有什么好记的？”
除了我。
我想要那把时间钥匙，想等父母老到需要我搀扶时，给他们讲那些因为觉得太平常而忘记的瞬间。因为他们是于我而言独一无二的存在，是我愿意一辈子贴在心脏旁边的人。
于是我靠在沙发上，将下一秒就消失的幸福又微小的瞬间，一把拽上了岸。
那一刻，时间定格在2014年12月16日。
我记录下的第一张照片
有件事儿我一直没闹明白，那就是为什么我妈会和我爸在一块儿。虽然他们当然得在一起，否则就没我了。
我妈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我是听着她熬夜复习考全校第一的故事长大的。她不仅学习好，还端庄大方，五十六岁的人，每天早起都要精心打扮，画眼线刷睫毛膏，还用打火机烧热了牙签卷睫毛。
而我爸，一直是个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上学时经常逃课、打架。他有一回和我吹：“想当年，爸还是俄语课代表呢！”我一听心里特激动，终于看到一个光辉的父亲形象了，没想到他接着说：“因为同学都不交作业，我当了课代表之后没人敢不交，谁不交我打谁。”
两个差异这么大的人，是怎么看对眼，又一起走过了将近30年的？我一直很好奇。于是我开始在镜头里观察他们，虽然大部分是在饭桌上的日常。
一家三口一起吃饭，是在我开始偷拍前不久，才变成我家的日常。
我爸是厨师，自我记事起，饭桌上三人聚齐的时候很少，因为他总在给别人做饭。我和我妈要么吃我爸提前炒好的剩菜，要么吃点水果就把晚饭对付过去。别人羡慕我有个厨师老爸，我只能在内心苦笑。
直到2014年12月，我爸转岗，才终于能赶在饭点进家门。我妈也开始正儿八经下厨房，洗菜、切菜，屋子里总是热气腾腾。忙碌了一天回家，做饭、吃饭，抱怨单位的烦心事、别人家的寻常事，对我却特别陌生。
于是，偷拍，不仅是记录爸妈的生活，也是一天天填补我二十多年记忆缺口的过程。
他们聊天时，我精神集中地注意着每句话，就像习惯了把新闻联播当背景音，现在却要留意每条内容。我还要克服对自己记忆力的过分自信，听到对话后迅速跑到屋里，打开本子记上去。有时因为入戏太深，没及时写下父母的精彩对白，过后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能依据印象模仿。
在390天里，我看到他们的爱情是什么模样？
有天晚饭有牛肉，我妈为了减肥没吃几块，我爸心疼，夹了好几块给她。我妈连连说“我吃了我吃了”，我爸接话，“我没看到我没看到”。
有天我爸下班来了条短信，“走着”，我妈就开始算计时间。一会儿楼下门铃响了，我妈宣布：“准备接驾。”
有天我爸说，在我和我妈去旅游的时候，他天天向我奶奶祈祷：“老太太，你要保佑她俩平安啊，不行你就上啊！”我就想了想那个画面，我奶奶从土里爬出来救我和我妈。
有天我指甲发炎化脓去医院挑破了，回家我爸看着我裹的纱布说：“我周四开瓶时手划掉一块肉，当时就用两个创口贴堵上了，周五我还洗衣服呢。”我妈在旁边赶紧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找你爸吗？你看看！”
有天晚饭我说，我爸娶了我妈，简直是中了500万。我爸说：“我和你妈的感情不能用金钱衡量，我们年轻时的浪漫都没和你说过。”
也许我无法见证他们年轻时的浪漫，却在这柴米油盐、拌嘴打岔中，在躲在沙发上的镜头背后，看到了他们的爱情。
饭桌的时光就这样每天上演着，从2014年12月16日一直到2016年1月10日，因为第二天我离开了北京，去昆明工作一年。
想家的日子，我只好在电脑里打开“偷拍”的文件夹。
2016年4月26日，是父母结婚29周年纪念日。春节假期门都没出，我窝在距离北京3000公里外的出租房里，把390张照片洗出来，一张张粘到黑卡纸上。我把在本子上记录的对话敲到电脑上，打印出来，裁剪成合适的尺寸贴在照片旁边。
在爸妈结婚纪念日前，一本承载着390张照片和28474字对话的相册，被寄回北京的家里。
偷拍、偷听的记录，让爸妈在视频记录的镜头前掉了泪。他们没有想到有人会把他们自己都忘记的对话、他们重复而不同的日子，偷偷记录下来。
离家之前，我交给我妈一个任务，让她在一个本子上记录我不在家时他们的生活。一二月份她还每天写，三四月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五六月开始就直接蒸发了……
我不在，他们的二人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2016年2月18日，今天微信支付5元看了一部英国大片《虎胆龙威5》，非常好，我给你爸发了一个红包，20元，还可以看3个，挺好玩。与时俱进，接受新事物。那天去串门还尝试了一回滴滴打车。”
“2016年9月12日，昨晚炖了猪蹄山药，拌了圆白菜，熬了一锅杂豆粥，蒸了两根玉米，最后老李喝了一碗粥，又吃了半个玉米。他在吃玉米时说‘这玉米是甜的’（他有糖尿病）。我说：没事，就吃半个，再说黄颜色的对眼睛有好处。老李说：哦，我说大家怎么都爱看‘黄色’的呢，原来是对眼睛有好处。”
第一次到南方生活，我水土不服，鼻子上长了一个大包，那段时间我妈的日记有着教徒祷告般的结尾。
“2016年1月27日。今晚吃我单位的晚饭，鸡丁和圆白菜。听说你那边好几天都没水了，冷水和热水都没有，真是够苦的，体验一下艰苦也好，以后会更珍惜好日子。上帝保佑昆明的天气赶快暖和起来，上帝保佑你那赶快有水，上帝保佑你鼻子上的包赶快下去。我们一切都好。”
只有很少几次，她表达了对我爸的感情。
“2016年4月26日，今天是我们结婚29周年纪念日，很开心能和老李同志共同走过这29年，虽然也偶尔有些不愉快，但这才是真实的家庭生活。现在看的电视剧《姐妹兄弟》中程洁有这么一段话，她说：女人结婚就像是第二次投胎，好了，就是进入天堂，否则有可能就是地狱。我觉得我非常幸运，婚姻把我送入了天堂……回顾29年，老李几乎没主动说过‘我爱你’（除了喝多了的时候），但他说的让我最感动的话是‘你干活我心疼’……希望我们的幸福生活长些、再长些，下一个目标是五十年金婚吧！”
2017年1月，离家一年后，我又回到了北京。
现在的我已经不用偷拍了，我甚至会明目壮胆地抓拍一些让他们措手不及的瞬间。
父母看我拍照就会下意识憋口气，有一次我在镜头里还看到我妈偷偷翘起嘴角。至于记录，有时候我妈还会提醒我：“这句话要不要记上？”
2017年4月26日，是爸妈结婚30周年。这个年份被称为珍珠婚，仿佛珍珠的形成就像婚姻，两个不同个体在机缘巧合下走到一起，经过日日年年的磨合，沉淀出迷人的光彩。
以前，家像一个舞台，父母从我出生第一刻起就在这个舞台上。我习惯了他们的声音，熟悉了他们的站位，慢慢地，他们变成了背景。我只顾着演自己的部分，从没有认真看过这个舞台，以及身旁的两个角色。
当我脱下演出服，坐到台下，像第一次走进舞台的观众到处打量，才惊觉，建好这样一个舞台需要多少情感维护，才看懂父母的戏份是多么精彩。
在他们握着手走向金婚的路上，我会一直在后面记录。
一天一张，一天一段。
这个角度没有人能替代。■
本文作者&记录发起者：李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