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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玲玲：文学博士，暨南大学深圳旅游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文化批评与翻译研究。 女权主义者很早就意识到女性权利与女性身体之间的密切关系。为女性获得选举权而奋争的第一代女权主义者，露西·斯通（Lucy Stone），曾于1855年宣称，“如果我不能彻底拥有自己的身体，拥有对自己身体自主支配的权利，那么拥有选举权、财产权或是其他任何权利，对于我而言，意义都非常有限”。八年以后，当第一波女权运动声浪渐息，妇女已经获得政治上的选举权，佛吉尼亚·沃尔夫（Virginia Woolf）写道，“女性若是想要揭示有关自己身体的真相，那恐怕还要再等上几十年”[1]。的确，女性的身体体验在男权文化中历来是一个被遮蔽的存在，而女性也被迫对此话题保持沉默。当代主流媒体对于女性身体的呈现作为一种话语形式，对于女性来说，是一种重要的知识来源以及对于现实的呈现形式，它既可以成为解放当代女性的关于女性的自我构想，也可以成为阻碍女性解放的男权文化对于女性的一种压迫形式，因此，媒体如何呈现女性身体历来是个政治议题，是当代女性主义媒体研究者关注的重点。  （妇女们示威游行争取选举权） 由美国HBO有线电视台拍摄并播出的六季女性题材的连续剧《欲望都市》（1998-2004）[2]，以生活、工作在纽约的四位单身中年女性为主人公，探讨了当代女性在身体、情感、工作等生活各个面向的经历和体验，自播出以来便成为众多女性（18-34岁）心目中最爱的电视剧集，因其对于女性主题大胆而另类的呈现已经成为电视史上里程碑式的一部作品。该剧对于女性身体的呈现不同于以往主流媒体（如时装杂志、化妆品广告、MTV或是好莱坞电影等），在这部剧中，女性身体不再是看似完美的男性凝视（male gaze）的客体，而是生活中每一位女性都会拥有的家常身体，不再年轻，有着这样那样外表的瑕疵，承受着各种女性特有的疾病的困扰，同时由于怀孕、堕胎、生育、衰老、不规则的内分泌情况等问题，这一身体常常会引起女性的心理焦虑甚至身份危机，即是说，该剧对于女性身体的呈现与以往截然不同，其叙述的视角是女性的，镜像所关注的焦点也不再是外在的对于完美女性躯体的呈现，而转向了内在——女性独具的、关于自身身体与存在的内在体验。该剧女主人公由于拥有一具女性的肉体而在日常生活中所时时感受到的内在的焦虑和痛苦与其绚丽时尚的外表相互对照，而产生极大的张力，她们与自己的身体相隔膜而产生的异化感，让女性观众感同身受。该剧突破禁忌、对于女性身体体验的呈现构成了一种另类的媒体话语，开启了对于女性身体意义的一种全新的文化建构，也成为一种对于父权文化一直以来对于女性身体的规训所提出的质疑——这究竟是谁的身体？  （欲望都市第一季海报） 敌视生育的公司文化、生育钟预警、堕胎、怀孕障碍、意外怀孕、拒绝生育的女性所面对的社会压力，女性在孕育过程中各种不可思议的身体变化及其带来的不便（尤其对于单身母亲来讲），以及作为单亲妈妈的职业女性无法调和育儿与工作的窘境，等等，这就是《欲望都市》所揭示的当代女性面临生育问题时所必须应对的复杂情形。一方面，当今社会主流文化对于女性的母亲角色的期待并未改变，女性仍然承担着生育者、养育者、社会劳动力再生产者的角色[3]，另一方面，女性自身的生育钟迫使很多优秀而有事业心的女性不得不在事业发展的关键时期考虑生育问题而必须承受生育对于事业发展与个人社会角色形成的负面影响。剧中除了公关经理萨曼莎·琼斯（Samantha Jones，在后文中简称为萨曼莎）因为坚定拒绝母亲身份而引来男性医生对其罹患乳腺癌污名化的指责，其他三位女主人公都经历了艰难曲折的历程才抵达了各自的母亲身份（或者做出放弃生育的决定）。《欲望都市》反映了当代女性的现实困境：无论女性选择或者拒绝生育，她都要经受巨大的外界压力以及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在这个意义上来讲，生育与否，远非女性的自由选择，女性还远未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 不止一次，剧中情节暗示或明示，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做出不育或堕胎决定的女性都会被指责为自私或不成熟, 现代女性要想自由选择或拒绝母亲角色，并敢于大声说出自己的选择，可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虽然单身女律师米兰达·霍布斯（Miranda Hobbes，在后文中简称米兰达）意外怀孕后最终还是选择保留胎儿，所以并没有打破不表现堕胎的美国电视禁忌，但该剧对于堕胎这一主题进行的不带偏见和歧视的大胆讨论也是电视史上从未有过的情节。对于观念最开放的萨曼莎来说，“这（堕胎）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它就是发生了。咱们谁没有经历过？”该剧集（“Coulda, Woulda, Should”, 4:11）（2001年）播出第二天，美国《娱乐周刊》（Entertainment Weekly）就有文章批评萨曼莎态度轻浮（“flippant”），因为“不仅堕胎本身应体现为某种道德损失，而且当事人的态度也要体现道德立场”[4]。虽然堕胎在大部分国家已经成为一种常规且合法的医疗程序，而且很多女性在45岁之前都有过堕胎经历，这一女性经验却鲜少在电视上呈现，电视或电影中意外怀孕的女性角色通常都选择保留孩子或者让他人收养，暗示堕胎是个错误选择。因此，堕胎被加上了许多宗教、道德和政治的重负。《欲望都市》对于处理堕胎这一主题非常谨慎，直到第四季中间才涉及。该剧清楚地表明，女性应该拥有堕胎的自由选择权，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有关堕胎的话题仍然是一种社会禁忌，而选择堕胎会给女性带来巨大的道德和心理压力。不仅如此，剧情表明，即使当代生物技术可以帮助女性延缓或推迟她们的生育钟（譬如把卵子放在液态氮中保存），如果女性为了发展事业而推迟生育也会面临巨大的社会压力。 34岁的画廊经理夏洛特（Charlotte York，此后在文中称为夏洛特）为了成为母亲，婚后毅然辞职备孕，然而现实中的大多数女性或者是不情愿放弃工作，或是需要工作养家，必须尽力二者兼顾，如米兰达。在第四季，米兰达意外怀孕后，第一反应是要堕胎，因为“要不起孩子，就连手术时间都差点挤不出来”，而且“一旦怀了孕，那就要跟好案子说白白啦”。然而，就在进手术室前的一刻，米兰达想到自己已经罢工的一颗卵巢和已经预警的生育钟，再想想“夏洛特只有15%的几率能怀上孕，她还在那么努力，要是我到了43岁突然醒悟想要孩子却发现我的卵巢全都不行了要不了孩子了可怎么办”？！43岁是米兰达的安全感年龄线（scary age），而她的好友，专栏作家嘉丽（Carrie Bradshaw）的则是45岁。米兰达在职业发展和母亲身份之间的艰难抉择并非特例，而是当代有进取心的职业女性在平衡事业和生育问题时所面临的普遍困境：生育通常会使女性的受雇和晋升机会受限，从而影响其未来的经济状况和社会角色。米兰达的生育历程更需要我们思考的是，尽管女律师米兰达经济独立，事业成功，也并不需要一个男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然而她最终还是需要母亲角色来验证自己的女性身份。对于女性来讲，如果不能成为母亲，任何成功是否都不能算是真正的自我实现？ 女性身体特有的生理构造使得女性在日常生活中会经历其独有的身体病症以及随之而来的焦虑情结，而作为禁忌题材，此类话题一直以来鲜少在电视或其他主流媒体呈现。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学术话语经常将女性的性器官或生殖器官归于一个隐域，日常话语涉及它们时，心照不宣的无言即是一种密语——这是一个被视为与性相关的禁忌话题。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只能独自面对各类身体症状的侵袭和精神上的焦虑与恐慌。 《欲望都市》打破禁忌，以镜像语言描绘了女主人公夏洛特对于自己阴道的嫌恶感受、米兰达在妇科检查过程中所感受到的尴尬和羞耻以及萨曼莎作为乳腺癌病人所经受的身体症状和性别身份危机，成为首部真实再现女性独有的疾病体验，以及与之相关的女性私密而复杂的心理状态的电视剧集；与此同时，该剧暗示，传统社会和文化（包括医学话语在内）对于女性生殖器官与女性疾病的呈现方式扭曲了女性对于自己身体的认知和认同感，导致了女性与自己身体关系的异化，影响了女性的身心健康，并最终阻碍女性获得自由。 乳腺癌作为高发的女性疾病，目前普遍存在的力图掩盖病人真实模样的做法（比如戴假发，戴义乳）完全孤立和遮蔽了众多患病女性的声音和体验，从而更加削弱了女性的力量。而相对于乳腺癌的高发率，大众媒体关于普通女性如何经历和面对乳腺癌的个人故事少之又少，多年以来，被乳腺癌所折磨的女性都没有任何渠道表达或交流这一疾病体验[5]。《欲望都市》真实呈现了女性罹患乳腺癌和治疗过程中的身体变化与疾病引发的心理焦虑。剧中，萨曼莎的焦虑部分来自于对死亡的恐惧，部分来自化疗引起的掉发使得自己不能接受和认同已经改变的形象，而令她更受折磨的则来自于可能失去双乳的担心。萨曼莎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乳房切除术被认为是目前最好的治疗乳腺癌的方法，即使最新研究证明，去除肿瘤的同时进行高强度的化疗在很多病例中也都很有效，但很多女性确诊乳腺癌之后仍会通过手术切除乳房[6]。萨曼莎的双乳是她作为女性的骄傲，如同艾瑞丝·莫里安·杨（Iris Marion Young）诗意的描述，乳房作为“女性存在的中心”，“在这一对球体之中深植了价值——他们的以及我的”[7]。大量研究显示，失去乳房对于女性来讲是一种创伤性体验，会令其产生严重的身份危机，很多女性失去乳房以后会有严重的抑郁沮丧情绪，有时会保持很多年[8]。女性对于自己乳房的感觉通常复杂难言，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是女性性别身份认同中关于自我形象的核心成分，是她们作为女性和母亲的象征和骄傲。从现象学的角度来讲，乳房是女性存在于世的中心，是她向世界呈现自己的方式，因此从来都是女性身体价值自我认同的重要方面。对很多女性来讲，乳房是其性愉悦或者身体自豪感的来源，而情绪上，很多女性都将生命中的重要经历与乳房相关联（比如进入成年或者养育孩子），然而乳房切除术粗暴地割裂了乳房与女性自我认同之间的紧密关系（乳房作为女性完整自我的一部分）。此外，当代文化对于女性乳房与女性自我身份认同之间的深刻关系认识不足，通常认为乳房不过是一对并不具有实质功能的装饰品，尤其当一位女性已经中年或年纪更大，那么她的乳房就会更加被认为是可有可无（因为她可能不再养育孩子），同时乳房对于女性性愉悦方面的需要也会被否认。如果有女性敢于表达自己对于失去乳房的沮丧和愤怒，那么她就会被认为是虚荣而不可救药。由此，乳房对于女性自身性别身份认同的重要性被否定，不论是真的失去了乳房还是担心此种情况将会发生，女性都不被允许公开而且诚实地表达自己的恐惧和悲哀。整体而言，主流文化处理此类女性经验的做法是对其按下不表保持沉默。《欲望都市》不仅诚实地描述了乳腺癌病人的痛苦和恐惧，而且演示了女性如何可以通过直面现实，协商自己新的性别身份，同时也提示观众，为癌症病人形成一种支持系统的重要性。这一重要的女性身体经验在主流媒体中个人化的真实呈现，打破了男性主导的社会文化对于女性乳房的意义构建，提供了一种关于乳房经验的女性自己的声音。 生而为女性首先意味着拥有一个女性的身体，而女性的自我身份认同也首先是关于女性对于自己身体的接受和认同，并对其拥有自主支配的权利。女性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体，决定了女性是否将自己看作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和存在的主体。《欲望都市》是一部真正意义上女性主义的电视作品，它突破了以往主流文化对于女性身体的刻板呈现以及主题方面的禁忌，从女性视角呈现了鲜活的身体（the lived body），即女性经验中“活生生的日常的肉体体验”，而这应该是女性主义研究者思考女性主体性和女性经验的核心任务，毕竟，“知识的生产要通过身体及其对于存在的体验来完成”[9]。该剧对于女性身体的呈现，超越了传统的身体/精神二分法，它使我们看到，不论是女性关于生育选择的痛苦，或是关于女性身体特有的病症所引发的羞耻感甚或是性别身份危机，都表明了，女性作为一个必须赋形于肉身之上的主体，既是肉体的存在，同时也是社会、文化和政治的建构。该剧呈现了女性身体焦虑与女性自我身份认同之间的深刻关系。它暗示我们，女性依然受困于父权文化编织的种种神话，远远没有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女性的自由之路还很遥远。与此同时，此前作为禁忌的女性主题在主流媒体中得到公开的言说，这一事实本身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资源，昭示着社会和文化演变的方向。事实上，当我们正在谈论《欲望都市》中的女性身体时，难道不是同时在建构它的意义吗？ [1] 转引自Naomi Wolf, The Beauty Myth: How Images of Beauty Are Used Against Women, New York: Harper Perennial, 2002, pp. 11-12. [2] Sex and the City, Home Box Office, New York: 1998-2004, Television. [3] Luce Irigaray, The Irigaray Reader, ed. Margaret Whitford, Cambridge: Blackwell Publishers, 1991, p. 35. [4] 转引自http://，访问时间：2013年4月。 [5] 如今，网上空间愈来愈成为乳腺癌病人交流和沟通的渠道，然而电视以及其他主流媒体中关于女性乳腺癌经历的呈现还是非常稀少，而更少的则是对于媒体呈现乳腺癌方式的批评之声。具体请见Shani Orgad, Storytelling Online: talking breast cancer on the internet, New York: Peter Lang Publishing, 2005, pp. 2-3. [6] Iris Marion Young, On Female Body Experience: “Throwing Like a Girl”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93. [7] Ibid., p. 93. [8] Ibid., p. 93. [9] Janet Price and Margrit Shildrick, eds., Feminist Theory and the Body: A Reader,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9.
 本文原载于《文化研究》（第21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冬。 主编｜刘毅 文编｜胡月 黄捷 美编｜刘蓉晖 南大文化研究 Cultural studies  声 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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