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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水东流，本名倪浓水，浙江海洋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浙江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组专家。主要著作：《小说叙事研究》、《中国古代海洋小说与文化》、《风之容颜：北朝四史随笔》、《金维映传》、《东海苏武：张苍水传》（长篇历史人物传记）、《采莲南塘秋》（中短篇小说集）等。 1 从地图上看嵊泗，满腹同情。它那么小，那么远，一副爹不疼娘不爱的弱女样子。风和浪，似乎很容易将她抹去。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是不是累了，心情烦躁，就将她随意一扔，扔在那么靠近公海的地方？似乎南风一吹，会把它吹到日本去；北浪一逐，又会把它逐到朝鲜半岛上去了。 上述的奇怪想法，产生于30多年的一个夜里。那时候我刚到舟山不久，正在依靠磁带学普通话。磁带是街上买来的，是汪国真诗歌的朗诵集。里面几句“凡是遥远的地方，对我们都是一种诱惑。不是诱惑于美丽，而是诱惑于传说。……到远方去，到远方去。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让我怦然心动。我突然渴望，想到各岛去走一走。真的正如汪国真所说，凡是遥远的地方，都是一种诱惑。就在这一刻，我被嵊泗诱惑了。 喜讯是从天而降的。大概是1997年的夏天，我忽然接到一个通知，文联要组织几个人去嵊泗采风，我竟然也在名单里。立即浑身都兴奋起来，几乎与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感觉差不多。
2 古人计算海路，喜欢用“潮”来表示。如宋宝庆《昌国县志》记载舟山位置，“东五潮至西庄石马山，南五潮至隆屿”等等。嵊泗在本岛的东北角，县志记载是“东北五潮至神前、壁下”。这“神前”估计应该是陈前（陈钱），也就是现在的嵊山，壁下到了今天仍然是叫壁下岛。它们指的就是嵊泗一带了。 “一潮”为十二小时，去嵊泗要“五潮”，那就是60个小时了，要几天几夜呢。当时就感到既吃惊又好奇。想想我从宁波坐船到定海，也就是4个小时，这60个小时的航程，该怎么度过啊？当然宋朝人坐的是小帆船，从定海飘到嵊泗，需要几天几夜，现在都是机船了，速度当然要快许多倍，不过要比宁波的距离，肯定是远多了。 去嵊泗的船，看起来并不大。与我经常坐的去宁波的船没有什么两样。这让我有点失望。我觉得去嵊泗这样遥远海岛的船，应该让人一看有遥远、沧桑之感。但是什么样的船是具有遥远、沧桑之感的，我至今也说不出来。 刚离开西码头的那阵子，放眼看去都是海岛。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它们是秀山岛，长涂岛等等。在有众多岛屿的海上航行，大海似乎是内湖，船体很平稳。什么一叶扁舟，什么“船，大海中孤独的灵魂”之类，一点也没有感受到。但是进入岱衢洋后，船开始摇晃起来，我立即脊背紧贴座位，闭上眼睛，开始与胃进行斗争。而其他人，对这么一点点浪，根本没有感觉。他们继续高谈阔论，可能谈到了什么兴奋的话题，很多人发出哈哈的笑声。 我终于感受到嵊泗海途的漫长了。呕吐物在胃和喉咙之间上下窜动，每一秒钟都是一小时那么长。但是就在呕吐物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的时候，船忽然停了。 嵊泗到了。 我上了码头，打量周围，第一个感觉是，嵊泗码头的阳光，刺眼而炽热，而它的海水，居然是蓝的。 嵊泗毕竟还是与别的地方不一样的。
3 有好几个人在码头迎接，他们的话我都能听懂，似乎与生活在陆地上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嵊泗的县城与别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我坐在车子后排，随车子在山腰里转啊转啊，每转一个弯，就下降十几米。嵊泗的县城藏在山窝里，似乎四面都是山，头顶一个小小的天空。后来嵊泗人把这个小小的天空叫做微城，把这需要“五潮”时间才能到达的地方叫做离岛。真是恰当极了。 但是嵊泗的蛏子真大啊，淡菜真大啊。剥开外壳，蛏子的肉很丰满，淡菜的肉，却并不多。张主席介绍说，这是真正野生的，是从海底挖来的蛏子和淡菜，需要潜水下去的。我立即感到敬佩了。我在普陀山工作的时候，整个暑假，都在学游泳，但是至今还没有学会，所以对于善于游泳的人，都很佩服，对于会潜水的人，更是佩服得需要动用五体了。 张主席是当时的舟山文联主席。他就是嵊泗本地人。他的老家在马迹山。舟山第一本地方志宋乾道《四明图经·昌国县》里面记载的第一个嵊泗的地名，就是马迹山。“马迹山，在县东北九百里。”说明马迹山是嵊泗列岛的“人文始祖”，至少是菜园镇的发源地，那肯定是不会错的。 张主席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说话很温润，善于书法艺术，也写得一手好文章，我很难想象嵊泗这样海风刚烈、海浪逐天的海岛，会培育出如此江南化的人才。 张主席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嵊泗人。听立宇兄说，岛上还有两个文学爱好者。一个是楼兄。楼兄的故事很让人感喟，手中一支笔，战胜两条腿，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可是那时候好像他还在绿华岛，反正没有见着。见到他是在一次作代会上，我们一群人去码头迎接他来定海开会。他性格开朗，嗓子洪亮，丰硕的大脑里面装着许多嵊泗的故事。另一个人是饭后散步的时候，立宇兄把她请出来，一起走了几步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干么的。只记得瘦瘦的，好像个子也不是很高。她喜欢走在路灯不那么明亮的地方，后来很长时间留下的印象是，一个话不多（几乎不说话），只是笑笑的女孩。所以当后来在朱家尖笔会上再次碰面，得知她叫J，发现她其实个子修长，而且还很活泼，居然还能喝许多酒，与厉兄他们说话十分热闹时，我感到非常惊讶，连连用手擦眼睛，刮目多次，仍然看不清楚啊。
4 但似乎她还记得我，有一次她邀请几个人去嵊泗的黄龙和洋山岛采风，把我也叫上了。我跟在厉兄、孙兄和徐兄等人的后面，再一次来到了嵊泗岛。这次没有在菜园多待，直接去了黄龙岛。那时候感觉黄龙岛很遥远，坐船需要很久似的，今年上半年再去，发现其实与泗礁本岛非常近呢。 黄龙的元宝石，是第一次看到。我想起了普陀山的磐陀石，它们很是相似。造物主的巧夺天工，人类是永远无法做到的。J女士做起了导游。她说元宝石还有一种功能，就是江浙两省的海上边界。当年逃壮丁，就在这元宝石两边跑来跑去，浙江和江苏的人就抓不到壮丁了。 第二天去了洋山岛。我的那篇《茫茫东海里的神仙家园》的主要部分，就是这次采风的结果。无论是大洋山，还是小洋山，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记得厉兄也写了一篇，叫做《大海作证》，题目意味深长，好像要为一段爱情作证似的。其实是对洋山一见钟情，可见洋山的魅力，的确是很大的。 我们住在乡政府的招待所里。招待所在山腰上面，抬头就是茫茫大海，夏天的夜晚，这里也是海风习习，非常清凉。这里的房间是分里外间的，我和厉兄、孙兄等住在一起，还打了好几副牌。J女士和徐兄都带着儿子，他们陪儿子在外面的院子里玩。我觉得文友，的确是友，虽然才接触那么几次，但都很友爱，犹如多年的朋友相聚。 这次洋山之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印象最深的是洋山岛的海面上的夕阳。我记得在洋山的时候，我们还去参观过一家采石场。采石场在岛的西边，紧邻着海。我对于“舟山采石”是有感觉的，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经常听大人们在谈论去舟山“打石头”，所以我印象中舟山到处都是采石场，而亲眼看到还是第一次。我看着石匠们一大锤一大锤地击打钢钎，一小锤一小锤地修饰石条，据说这些石条都是运往上海方向去的，可能是黄浦江两岸“驳坎”用的，是洋山人的经济收入之一。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夕阳碎金一般铺洒在海面上，非常壮观而又感受。似乎这里就是天涯海角天荒地老，距离故乡无限遥远！ 以后我多次去嵊泗，有时候是陪朋友去，有时候是去参加活动，例如采风之类。作协搞活动，似乎很喜欢去嵊泗。所以有的地方，我已经去过多次了，譬如大悲山，譬如基湖沙滩，又譬如五龙和黄龙。去的次数多了，有些内容可能混在一起了。上面所写的去洋山岛的情形，也有可能是弄错了时间和人物。但是去枸杞和嵊山，却是记得很清楚的，因为它太特殊了。 前几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已经躺在床上看电视准备睡觉了，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我们学校的C兄。我很意外。话筒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他说我在嵊泗呢，你过来吧，马上来。接着声音变成了一个女的，是J女士。她也说你快来，这里可热闹了。好像嵊泗就是定海旁边，我可以一脚走到似的。原来是C兄，当时的图书馆长，暑假里带着他的中层干部，到嵊泗搞活动去了。酒席上说起了爱喝酒的我，J女士说这个人我认识的，于是他们就立马打电话，叫我立马赶过去了。 当天晚上是到不了的了，但是第二天一早，我还真的立马赶到嵊泗去了。可是C兄他们已经去了枸杞，我就赶到了枸杞，晚上住在嵊山。但是J女士要开会，没有见到。回去的码头上，倒见到了娄馆长。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搂搂抱抱”的姓氏介绍，却也是印象异常深刻。
5 后来我一直想，嵊泗到底有什么诱惑呢，可以让我匆匆赶去？一直到了前年，在花鸟岛上，我忽然似有所悟。 因为要写一篇有关花鸟岛的文章，我开始梳理从石弄山到花鸟岛的地名演变，忽然发现了一处嵊泗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地名的不同。定海的名字，来自于朝廷的一种政治愿望，“定海山”，多么鲜明的政治态度。“岱山”是一种文化传说，“普陀”是一种心灵诉求，而“嵊泗”呢？却是一种自然山水的表达。 是的，嵊泗的许多地名，都是一种自然的形态。泗礁，菜园，嵊山，枸杞，壁下，花鸟……哪一个不是素面朝天的呢？不含政治，去掉传说，不附加心理诉求，它就那样自然来自然去。 嵊泗的“慢生活”，其实就是这么一种“自然状态”下的生活。我发现嵊泗人喜欢称哥喊姐。那年夏天，我曾经接受市文联的委托，准备写一篇有关洋山港和东海大桥的报告文学，于是我再一次来到了嵊泗。热心的J女士安排我住下。吃饭的时候，我忽然听见有人叫她“J姐”。我在定海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称呼，大家都称呼职务，或者称呼老师，平常一点的就称呼名字。所以我听得特别惊异。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注意到嵊泗有一种非常“自然”的属性。如果借用陶渊明的一个词，那就是“素心人”。 “素心人”指不喜欢胡思乱想、没有欲望杂念的人。陶渊明《移居》诗说：“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所以“素心”不是后天的修炼，而是天生的平静。属于一种“天心”！ 走在嵊泗的小岛，可以感受这种“素味”。漫步菜园镇的大街小巷，仍然能够感受这种“素味”。菜园其实哪里有什么大街小巷？一条直街，一条横街，一个小镇就撑起来了。一个夜晚就可以走完，所以何须走得快呢。慢慢走好了。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是熟人，大家会很自然地停下脚步，阿哥长阿妹短地聊上很长的时间。 嵊泗的岛，叫“素心岛”。嵊泗的人，叫“素心人”。这种“素心”产生了它的“素性”，他们把这种“素性”叫做“慢生活”。这是嵊泗的魅力，它比所有的红尘绿土都更具有诱惑力。 写罢此文，心又戚戚动了，恨不得立马出发，再去嵊泗一游也。 （此文略有删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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