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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园地】思念故乡的那份甜

 自来自去的人生 2017-06-11

冷雨街头,老人踩着简易小车叫卖甘蔗,我应声要买,老人将车停在我面前。我选了几截,准备付钱,老人乐呵呵,哗哗哗几下削去了其中一截甘蔗的皮,我急忙制止:“老人家,我不要你削皮,我自个回家削。”老人狐疑道:“那你哪有削皮工具呢?”我说:“用菜刀就可以。我家以前种甘蔗。”老人说:“喔!难怪你挑选的都是中间又甜又脆的。那你是哪里人?”我说:“郴州的。”老人说:“郴州也种甘蔗吗?我们的甘蔗都是从广东运来的,没有听说郴州种甘蔗。”我说:“种的。而且很甜很甜……”



我家乡种的甘蔗,我们乡里人称“糖蔗秆”。那种甘蔗与现在大家在大街上看到的甘蔗品种不同。它的通身是泥黄色,节很长,大概两厘米直径粗细,样子像干水竹,外皮薄脆、内肉松脆,我们小孩顶着膝盖骨都可以把它折断。它的叶子长条形,两指宽,边缘有小锐齿,像铁锯一样锋锐,很容易割伤任何裸露的部位,甚至是割破衣物。


乡里人每每到收获甘蔗的季节,男劳力全副武装收割,说是全副武装,其实也就是尽量用一些旧衣帽手套遮住容易割伤的裸露部分;女劳力在一旁削去叶子,挑选出那些粗壮的甘蔗以作种苗秆,就地掩埋储藏,待来年播种季节,将种苗秆甘蔗从地里翻出,每三、四个芽一截埋进土里施种。其他的甘蔗二、三十根左右一捆,用搓成麻花的稻秆绳捆住两头,挑回到离家近的土里掩埋储藏,以便整个冬季待客所需。


在物质匮乏的七、八十年代,甘蔗是我们家乡冬季最好的宴客果品。每家每户都会一大早到自家土里挖出一捆甘蔗,立放在正大门口的门当青石旁,并在门当青石上搁放一把削皮的刀。为什么会这样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想是为了显示乡里人宴客的真诚。乡里人宴客确实真诚,来了客人,哪怕是路过的客人,甚或是邻里,主家都会非常热情地招呼道:“来来来!进屋坐,喝凉茶,吃糖蔗秆。”并且立即从捆紧的稻秆绳里抽出一根甘蔗,手脚麻利地削皮。而我们馋了很久的小猫们一听到这种招呼声,一下子就会聚拢在一旁,享受那嘟嘟嘟、哗哗哗、吱吱吱的声音,眼见着甘蔗秆除去了泥黄的皮变成乳白色,涎水直流。

这里我不得不说明一下,削甘蔗的技巧。甘蔗从头向尾削皮,“嘟嘟嘟”是砍去甘蔗泥根的声音,“哗哗哗”是削去节头粗皮的声音,“吱吱吱”是刮掉节间细皮的声音。乡里人每家每户都是这样削皮。这样削皮有其理由,一来,没有及时吃掉的削皮甘蔗隔夜收藏也能保持水分;二来,应该体现着特殊时期乡里人对农作物格外珍惜的情感——连皮都可以嚼动两下榨出一些的糖分。



乡里人分甘蔗是有讲究的。从甘蔗头到甘蔗中再到甘蔗尾。甘蔗头是靠近根部的茎秆,虽然节短、肉硬、水分少,但是最甜的,自是紧着最有威望的人吃,乡里人视甘蔗头和鸡头的尊贵程度绝对是一样的;中间这一段水分充足,糖分较高,肉质也松脆,一般是贵客或牙齿松动的老者吃;甘蔗尾被剁剩放在盘子里留给自家小屁孩吃。蔗尾因为被叶子包裹,日照时间短,其味不佳,淡淡的甜中带着涩,即便如此,在儿时却是那么牵引我们的记忆、勾引我们的味蕾。

我们小孩很少有机会在自家吃到中间这一段甜的甘蔗。除非是收割甘蔗时节,小屁孩们跟着大人们去地里砍甘蔗,大人们总会选一棵看上去最粗大的甘蔗砍下,削好皮,剁成几小节分给我们吃,然后招呼我们到旁边安静地玩。在这个时候,我们通常可以和家长讨价还价央求吃中间的,而大人们也会脸挂丰收的喜悦由着我们孩子任性一下。再不然就是捡漏,一天下来客人走尽,桌上竟然剩下那么一、两段中间的甘蔗,只要我们小孩死乞白赖地讨要,大人们一般会应允。当然,还有大人们使唤我们去土里刨甘蔗、扛甘蔗时,也可以得到吃中间段的承诺,而且大人们一定会兑现这个承诺。


那时候,关于吃,长辈们总是有很多忽悠小孩的说辞:“吃鱼尾鱼跃龙门,吃鸡翅展翅高飞,吃鸭掌手揽大权……”吃甘蔗,长辈们忽悠小孩的说辞是:“吃蔗尾人精面俊长得高。”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些说辞都跟物质匮乏、生活水平低下有关;多年以后,未曾想鱼尾、鸡翅、鸭掌等竟然成为了餐桌上的珍品佳肴。真是时过境迁、斗转星移的岁月。


那时候,我们总有两个期望——来客和作客。无论是来客还是作客都和吃有关。自家人几乎不会主动削甘蔗分享,我们整天企盼有客来访,好等机会抢夺被长辈剁剩放在盘子里的甘蔗尾。我们心甘情愿地遵守规则——越小的吃越尾,以期赶快长大长高,早点有机会享用甘蔗头或甘蔗中。当然,到别人家作客那就另当别论了。走人家那是最妙不可言的旅程,可以身穿新衣裳穿梭来穿梭去,怀揣散鞭炮走两步放一颗,或是骑在长辈的脖颈上,将最硬的水果糖在牙齿间哗哗作响地移来挪去;作客会有“皇帝”的待遇,可以吃到大鱼、大肉、大鸡腿,可以吃到瓜子、饼干、水果糖,当然更有必不可少的甘蔗,一定是又甜蜜又松脆的中间段。



甘蔗除了宴客外,还用于榨糖。橙黄橙黄的蔗糖和铁红铁红的红糖,都是用甘蔗榨出来的糖汁熬制出来的。蔗糖块儿大概就是我们现在的手机大小,两公分厚度,光滑面颜色淡,粗糙面颜色深,轻轻掰开一小块放在嘴里,即刻融化,甜到人腻。红糖块儿两厘米宽,十厘米长,很薄,一面光滑,一面有编织的竹篾花纹,这糖更细软更甜腻,但奶奶告诉我,只有特殊情况的特殊人才能吃这种糖,所以这种糖更要储藏好以备不时之需。


爷爷对甘蔗是极爱的,总是村里种植甘蔗最多的人,但我未见他本人啃过一口甘蔗,因为他没有一颗牙了。据说,爷爷年少时食不果腹,总捡拾人家门口被削弃的甘蔗根或甘蔗末尾充饥,三十几岁就被蛀虫蛀光了牙。他啃不动甘蔗了,蔗糖就成了他的极品美食。榨了蔗糖,奶奶总会用牛皮纸包好锁在箱子里,一部分用来馈赠老人,另一部分留给爷爷慢慢享用。每每瞅见爷爷眯缝着眼睛蠕动着嘴皮时,我们这群小屁孩就会迅速围过来向他老人家讨要蔗糖。一番软施硬磨后,爷爷总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牛皮纸,细致地展开来,将半块蔗糖掰成几小块分给我们吃,待我们散去,他小心翼翼地抖动牛皮纸,将碎糖末倒入嘴里。


七岁时我随父母到了遥远的矿区读书,那里不种甘蔗,那时也不卖甘蔗。每一次回老家过年,我和弟弟老远老远就嚷嚷着:“爷爷,我们来了,我们要吃甘蔗。”爷爷豁着一口牙床笑眯眯地给我们削甘蔗,吐词不清地说:“乖孙回来了,长高了,长大了,当然要吃中间的。”其他堂弟堂妹们只有羡慕的份。过完年要返矿区,爷爷送给我们最好的礼物就是从自家土里挖出深埋在地下的新鲜甘蔗,选出其中最好的甘蔗削好皮,剁成四十厘米一截装一袋,由父亲提路上让我们打牙祭。现在,爷爷过世十三年了,仍思念着故乡的那份甜。


……


我站在走廊上,左手甘蔗右手刀,哗哗哗地削去节头粗皮,吱吱吱地刮掉节间细皮,丫头疑惑地问道:“妈妈,怎么卖甘蔗的人没有帮你削皮吗?”我说:“我想自己削。你看,这褐红的皮被我刮成了鹅黄色。吃起来嘎脆嘎脆的。”丫头咬了一口,“太硬了咬不动。我吃那种削皮的,不吃这种刮皮的。”丫头拾起那一截由卖甘蔗老人削掉硬皮的甘蔗,嘎吱一口有滋有味地嚼。我问:“甜不?”丫头说:“甜。真甜。”我说:“你没有吃到更甜。”丫头问:“哪里有更甜的?”我捡过丫头舍弃的硬皮甘蔗使老劲的啃一口,味如嚼蜡,我失落地说:“以前妈妈的老家有。现在没有了,再也没有以前我小时候吃的那种甘蔗了。”


为什么?因为再也没有人种了。现在,那里只剩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儿童,以及长着大片大片高过甘蔗的芦草的荒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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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百家讲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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