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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说唐诗,虽有硬伤,比于丹好多了 | 冰鉴

 茂林之家 2017-06-11

  编者按:今天的图书出版较之以往发达许多,每年都有大量各种图书上架,因此难免泥沙俱下,质量参差不齐,有些图书长期高踞榜首,实为三流货色,有些佳作如在深闺,少人赏识,还有些作品原为经典著作,却惨遭翻译糟蹋,沦为次品。为此,冰读将不定期邀请专家学者达人,或钻研作品,直陈谬误,或细剖文本,呈现精华,或对照原著,提供准确翻译。是为冰鉴。

  撰文 | 景凯旋(南京大学教授)

  作为一个畅销书作家,蒋勋的《蒋勋说唐诗》在读者中有着截然不同的评价。普通读者喜欢他的书好看好读,充满诗意,所以他的书也卖得特别好,但稍具专业知识的读者却认为他满篇都是信口开河,很不严谨。

  蒋勋不喜欢学者的诗歌研究,他说“诗其实是很好玩的,最不容易学到诗的感觉的地方可能是大学课堂。”因此他基本上是一种文本阐释,既无视今人的研究,也不管前人的注释,甚至不谙格律,结果造成许多知识性错误。

  有的专业人士指责蒋勋的阐释没有边界,过于随意。最要命的是,他书中的知识性错误触目皆是,包括许多浅显的常识,在专业人士看来,这都是难以忍受的。


  这方面的一些错误已有人撰文指出,例如:“‘凝睇’就是忍住眼泪”,“‘江潭落月复西斜’中的‘斜’字在古代是开口韵,这里押的是‘发花’韵”,“‘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非常对仗的句子,形容女子的美”,“直到《春江花月夜》出现,我们看到一个很完整的七言诗的形式”。凡此种种,的确属于硬伤。

  我读的版本是中信2017年第16次印刷本,以上所举这些事实错误已经删除,说明蒋勋还是注意到了别人的批评。不过,这个版本仍然存在一些知识性错误,或者话说得太满。朱光潜先生曾赞扬陶渊明“浑身是静穆”,鲁迅先生即指出其非,认为谈论诗文应顾及全人全篇,以及当时的社会形态,方为确凿。

  由于蒋勋对读者影响很大,我想还是指出来的好,因为普通读者一般不太会去深究,往往会将错误的东西当成知识接受下来。

  先谈文学史错误。例如,开头以陈子昂的诗句来形容唐代,称道:“为什么长久以来,没有人发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事实上,楚辞《远游》中就有“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的句子,并非到了唐人才有这样的人生感悟。

  此外,讲到《春江花月夜》,蒋勋似乎认为这个题目是张若虚第一个用的,但这是一个乐府古题,为陈后主所创。

  顺便提一句,说到唐太宗喜欢《兰亭集序》,蒋勋说这位皇帝“希望回到南朝文人那种最放松、最无所追求的生命情调。”且不说南朝是不是一个最放松的时代,可王羲之是东晋人,卒于公元379年,而南朝的起始是公元420年。

  讲李商隐的《无题》,蒋勋说:“如果不是叙事,题目就不重要。”《无题》这种诗题是李商隐的独创,唐代大多数诗都不是叙事的,但都有题目。

  而下面的解释就更宏大无边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实是在讲盛唐,那个时候你根本不知道盛唐的华丽,可是回忆的时候这些就变成了华丽。”李商隐的《无题》固然难以索解,人们可以说此句象征了时代的逝去,但却不能说李商隐此诗的本义是在怀念盛唐。


  讲《卖炭翁》的创作意义,蒋勋说:“白居易觉得自己过去写了那么美的诗,好象对整个社会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转回头来,想写一些百姓可以听懂的事情。”

  新乐府作于元和四年,属于其早期创作,白居易那些知足保和、吟玩情性的闲适诗、感伤诗,大都属于后期创作。蒋勋称白居易晚年更加重视新乐府,不重视《长恨歌》,事实上这个观点见于《与元九书》,此书作于元和十年,并非白晚年想法。

  再谈语词错误。如“滟滟随波千万里”句,蒋勋称“滟”是水字边“加上一个形容花的艳丽的字”,但“滟”是一个形声字,“艳”是声符,与词义无关。再如“江流宛转绕芳甸”句,他说“甸”是“被人整理出来的一畦一畦的圃”,但“甸”是指郊外。至于“芳甸”的“芳”是指花,也不是“针对嗅觉”。“芳甸”是指开花的原野。

  又如,《长干行》中的“坐愁红颜老”,蒋勋解释成“这一辈子就坐在这里发愁了”。但“坐”字有多义,此处的“坐”是程度副词,意谓“深”或“非常”。

  如果说“坐”字还容易产生错解,而在解释“恨”字的时候,他的拆字就更无根据了:“恨有心情被阻碍的意思,因为心字边上有一个艮,艮是山的意思。一座山把心挡住了,所以恨是心情被阻碍。”(239页),事实上,“恨”字为形声字,从心艮声。而“艮”字本义是坚、限,没有山的意思,只是在八卦中借来象征山。

  这些问题其实在正式出版时都是可以核实的,许多读者喜欢蒋勋的书,当然不是因为他敢于说,而是因为他善于说。他很懂读者的阅读兴趣在哪里,善于与读者沟通,文字也不学术化,这或许就是他的读者群甚众的原因。


  ▲蒋勋

  在这个方面,我倒是同意他所说的,今天的大学课堂上讲古诗,“讲到最后的时候全部变成了嚼蜡烛”。有的大学教师为了显示自己的学问,往往喜欢旁征博引,大讲特讲诗人的生平考证,字词的来历出处,前人的揄扬评点,仿佛不如此就不叫学问,而对于诗歌本身却缺少美的分析,更遑论个人的感悟。

  就读者接受理论而言,读者想要读到的是诗歌带来的美感,不是研究的成果,所以他们更喜欢具有鲜明个性的诗歌解读,而不是那种与心灵不发生交流的高头讲章。蒋勋自称“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实际上是夹杂了许多个人的感想。

  就此而言,蒋勋对学术研究的偏见不无道理,有学者称他的专业是美术史,谈诗是“跨界”,这个带有文化霸权意味的评语,其实说明了今天的学术已成为一种孤芳自赏。

  文学作品的阅读最终还是在于价值诉求,蒋勋对作品的阐释,除了某些事实判断外,在价值判断上是很现代的,有点教诲,有点小清新,甚至有点心灵鸡汤,但完全不是于丹那种曲学阿世,令人憎厌。

  他讲说唐诗,贯穿了启蒙主义的人性观,所有的诗在他眼里,都是生命的状态、生命的出走、生命的复杂、生命的关怀,生命的冒险、生命的露营,你不能说这就不是古人的想法,今人阅读古诗,是可以抽象阐释的,否则异代之间就不会产生共鸣了。

  评论古诗文从来就有两种范式,一种是语境批评,以作者为中心,偏重本旨与背景,这是今天学术界的路子;一种是文本批评,以读者为中心,偏重摘句、评点,加以主观的审美赏析。

  蒋勋属于后者,他说唐诗重点不在诗人的本旨,而在读者的感受。例如,当今学者都认为新乐府具有谏书性质,艺术性不强,但蒋勋却没有从此着眼,而是强调白居易对普通人有一种真正的同情,认为文学的一个职责就是叙述人类的灾难。

  我觉得,这种抱理解之同情的阐释恰恰是正解,至于那些背景和旨义很难索解,可以抽象阐释的诗歌,那就更适合这种感同身受的阅读方法。

  如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般教科书都是讲表达了对爱情与人生的执着,蒋勋则说主旨是“深知身在情长在”。进一层说,李商隐的诗都是在讲自己,“眷恋的一直是自己生命的关联性”,要整顿自己的生命本体。这未必是李商隐的本义,但未必不可以是读者的感受。

  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只读原典很难产生诸多感受,审美赏析可以加深他们的理解,原来一首诗中还有那么多的含义,还可以那样引申解释,从而获得一点生活的领悟,这是学术研究和教科书所无法替代的。

  这至少证明,读者愿意花钱去买蒋勋的书,表明在今天的功利社会,还是有许多人想要追求无功利的美。问题是,我们的学者写不出这样的书来。


  需要指出,蒋勋的许多观点也是来自前人,只不过他没有讲出来。读了《蒋勋说唐诗》,读者如果对唐诗有了更大的兴趣,其实还可以去读闻一多的《唐诗杂论》、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叶嘉莹的《叶嘉莹说初盛唐诗》、宇文所安的《初唐诗》《盛唐诗》等,这些作者都是专家,对作品既有客观分析,又有自己的主观感受。

  当然,读此类书的目的是为了启发思维,培养感受力,最终还是要回到作品本身,有自己的心得,毕竟那些都是他人的感受,有他人自己的生命体验在内。就此而言,我个人更喜欢那种简明剀切的阐释,如俞陛云的《诗境浅说》,往往三言两语,诗境全出。他评李白的《牛渚夜泊》:“诵此诗如诵姜白石词,扣舷长啸,万象皆为宾客也。”当初读到这句评语,怦然心会,我个人对此诗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诗无达诂,这正是诗歌的魅力所在。有时候作品分析过多,反而会束缚读者自己的想象与理解。在有了一定的阅读量和基础知识后,学习古诗的最好方法就是,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去体验诗歌,超越我们缺少光亮的日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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