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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有太多的吴侬软语

 快乐老年435 2017-06-12

(作者:王华东)

上世纪70年代之前,红坛上认为曹雪芹是生活在北方的旗人,《红楼梦》是用北方话写的。1979年,戴不凡先生发表《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论曹雪芹是在石兄〈风月宝鉴〉旧稿基础上巧手新裁改作成书的》等文章,提出书中有大量的吴语,论证《红楼梦》作者是“难改吴侬口音的石兄”,曹雪芹只是改作者而非原作者。但却遭到围攻。有的文章只承认书中夹杂一些吴语。1994年王稼东先生的《〈红楼梦〉吴语初探》,1999年秦一民先生的《〈红楼梦〉里吴语多》这两篇文章,大大增加了“吴语例子”,指明书中有大量的吴语,不是“夹杂”的问题。他们的文章中都列举了大量的吴语词汇的例子。如将头皮说“油皮”,姨夫叫“姨爹”,姑妈唤“姑娘”,开水谓“滚水”,蔬菜曰“菜蔬”,去年说“旧年”,“本处”指原籍,捉弄人的人为 “促狭鬼”、“促狭嘴”,父母称呼“老子娘”,舒服说成“很受用”,翻跟头是“翻筋斗”, 纺织转音读“纺绩”,喝茶喝酒是说“吃茶、吃酒”。还将筷子写“箸子”,马桶为“马子”,衙役称“门子”。从《红楼梦》前三回中取例,就有:事体、那厢、越发、作甚、作速、疗治、这等、本贯、些须、展眼、旧日、物事、今岁、岁底、吃疼不过、不解、劳什子。粗略统计书中的这类词汇至少在八百个以上,若细查定会达到千余。当然,吴语有“侬”字,不全是“软语”,杭州话还有开封音。秦一民先生经过考证研究,认为这些词汇都与吴语区杭州片的方言相一致。为证明这个结论,我特地向杭州本地人询问,了解到:马桶,上海话说马桶,杭州人说马子;拿东西的拿,上海人说乃(音,第一声),杭州官话说读(音),杭州城西西溪说搦(音挪),与书中第18回(元春)“亲搦湘管”一样。第70回,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顽?”碧月道:“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这“宾住”二字,上海人说“拦牢”,杭州官话说“挡牢”,西溪人却真正说:“宾住”。证明秦一民先生考证的结论是正确的,而且位置偏向杭州城西。

《红楼梦》中有太多的吴侬软语

下面我们来欣赏一些文本中的句子,了解吴语在其中的表现。首先来看大家都熟悉的《葬花词》: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四句里面连用4个“侬”字,这“侬”字是吴语,这没有疑问吧,难道北方人说“你“也用“侬”字?“侬今葬花人笑痴”的“痴”字也是吴语区的方言词,北方人说“傻”。“痴”字书中特别多。

再看第51回,(晴雯)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

第52回,麝月忙披衣起来道:“……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

“只怕过了人”、“ 怕过了病气”,这里的“过”字,是吴语中“传染(疾病)”的意思。上海人说“过拨我”,就是传染给我的意思。

第59回,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见园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称“下雨”为“落雨”。

把喝茶、喝酒说成吃茶、吃酒就更多了。就举第41回一例,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喝茶用“吃”。

“夹菜”称“搛菜”。也是第41回,贾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

“顶嘴”称“强嘴”。第44回,凤姐儿道:“……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

“爆竹”称“炮仗”。第54回,凤姐儿笑道:“我们是没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也不怕臊,你这孩子又撒娇了,听见放炮仗,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起来。”

将“客人”称为“人客”。第64回:宝玉见无人客至,……吩咐了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人客来时,令他急来通禀。

“倒霉”称“晦气”。第70回,看到一只大蝴蝶风筝挂在树梢上,黛玉笑道:“可是知道是谁放晦气的,快拿出去吧。把咱们的也拿出来,也放晦气。”

《红楼梦》中有太多的吴侬软语

我们还发现,书中有许多埭、坞、圩、渚的叫法。如“翠樾埭”的埭,是堵水的土坝,北方人叫堤。杭州、西溪现在仍有许多以“埭”为名的地名,如陆家埭、姚家埭、郭家埭、丁家埭、洪家埭等。洪家埭曾有洪升家的祠堂。据说以“埭”为名的地名比较多的区域主要在太湖周边的杭嘉湖地区。“坞”北方指土围子、土堡,南方指四面高中间低的处所。书中有“暖香坞”“方离柳坞,乍出花房。”杭州西溪有著名的十八坞。“圩”是低洼处防水护田的土堤,西溪有龙头圩、石坎圩、登云圩、南小圩等。“渚”是水中的小洲,如无锡的鼋头渚。河渚是西溪湿地的一处古地名。书中有柳叶渚。

还有一些杭州方言,如午间晚间(第30回)、益发(第25回)、戏耍(第18回)、日头(第31回)等。书中还有许多儿尾音。如大家比较熟悉的称儿童为小伢儿,称老翁为老头儿,称女孩子为姑娘儿。人物称谓多带儿字,书中的凤姐儿、珍哥儿、芸儿、环儿、颦儿、平儿、巧姐儿、莺儿、四儿、金钏儿、柳嫂儿、旺儿、兴儿、刘姥姥家的狗儿、板儿;地名有暖阁儿;谈话中的眼圈儿、趣儿、解解闷儿、没个空儿。第31回翠缕道:“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北方人的儿化音较轻,而杭州市区“儿”字说得很重,如第19回的女孩儿、饼儿、毛病儿、歇歇儿,第24回的不得空儿、巧宗儿、小雀儿、信儿等。还有第7回的“吃这东道”,第23回的“戏文”,以及第6回的“响快”、“倒不拿大” 都是地道的杭州话。

关于词尾的“儿”字,鲍士杰的《说说杭州话》书中说得很清楚:“北京话的后缀‘儿’,是依附在词根之上的,只做了一个卷舌的动作,不能独立地自成音节。例如‘花儿’写出来是两个字,读出来只能是一个音[huar],我们称之为‘儿化’。杭州的‘花儿’,写出来是两个字,读出来也是两个音[hua er],这个‘儿’是独立自成音节的,我们称之为‘儿尾’。”并且说:“杭州的‘儿尾’是杭州固有的。……浙江有许多方言都是有儿尾的,……” 又说:“杭州说袋儿、耍子儿;北京说兜儿、玩儿。杭州话带儿尾的,如袜儿、筷儿、相貌儿、黄鼠狼儿;北京话却没儿化,如袜子、筷子、相貌、黄鼠狼。”北方人看《红楼梦》书中带“儿”字的词,一看就知道有些是北方话不带“儿”字的,那就是杭州一带的浙江话。

我看到《红楼梦》第24回,倪二对贾芸说了这么一句话:“倘或有要紧事儿,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这里用“我们”似乎不通,应该说“我的女儿”怎么说“我们女儿”呢?在鲍士杰的这本书里,我找到了答案。他说:杭州话中人称代词作定语时,习惯用复数表示单数,并不加助词的‘的’,这一点很特殊,跟北京话不一样。如:这封信请你交给我的丈夫,杭州话这样说“格封信请你交拨我们老公”; 你的妻子回娘家去了,杭州话说“你们老婆回娘家去得”。原来“我们女儿”是“我的女儿”之意。看来倪二是杭州人,说杭州话,应该不会错。前面说到的凤姐儿说的“我们是没有人疼的了。”这里的“我们”,也是指凤姐自己。

有人说,三百年前的说话与现在不一样,能作为判断作者的依据吗?从历史上看,朱元璋定都南京时,编了《洪武正韵》。据百度百科记载:“明代官话不以北京音为标准,……是以金陵音为代表的江淮官话,也就是当时的南京话为代表的江淮话与传统读书音相调和的产物,……它的依据是江左的吴音。……后世编书,往往以《洪武正韵》标序。”据此可知,明朝官话接近南京江淮口音,也含有吴语口音。朱棣迁都北京,带去了一批南方官员,南方官话和北方语言有一个交融的过程。但南京仍然是留都,南京官话仍然是文人的标准语言。看到有论文说,雍正十年下旨“正音”,以北京话为标准音,但收效不大。一直到乾隆以后,才逐步使北京话成为官话。从官话中减少吴语,必定需要一个不算短的过程。

有人引用《水浒》《金瓶梅》《西游记》等白话小说原句,来反驳戴不凡先生的观点,说他列举的吴语词汇,有的那些名著中也有。实际上《水浒》虽然讲的山东故事,据杭州水浒研究会的马成生、应守岩等专家考证,作者钱塘施耐庵是长期生活在杭州的人,书中也有许多杭州方言,征方腊部分对杭州附近的地理地貌写得特别生动细致;《金瓶梅》作者不明,虽然书中有很多“俺”字,也不见得是山东人写的,有人考证语言与武功山伍家沟民间土语相近,也有人说含有江苏泰州方言;《西游记》作者是江苏人,也是明朝的作品,语言都可以与带吴语的官话联系起来。如果说《红楼梦》的用词造句、语言特点跟《水浒》《金瓶梅》很像,那就对了,因为《红楼梦》是明末清初的作品,基本上也是用当时的普通话——明朝官话创作的,也是以《洪武正韵》为依据的。就像现在我们看贾平凹的作品,主要用普通话创作,夹杂一些家乡土语,我们一看就知道作者是西北那边的人,不是北京人。《石头记》中主要用明朝官话创作,有大量吴语,可以看出作者是吴语区人。

有人说,书中的语言不知它的读音,能分辨出是吴语吗?以上我们在用法上已经可以看出,如闹热对热闹,过对传染,埭对堤,吃酒对喝酒,杭州的儿尾音与北方儿化音的区别等等,触目皆是。

而要分辨古代词语的读音,最明显最可靠的例子,可以从必须押韵的诗词和酒令上来看。《红楼梦》第40回行酒令一节,鸳鸯规定“都要叶韵”,也就是押韵或合韵。那他们都合的是北方官话的韵呢?还是吴语的韵呢?我看出鸳鸯说的是吴语。下面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下。鸳鸯说:当中是个“五和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如果是北方话,六(liu)和骨(gu)不合韵,可是,如果是吴语,就完全合韵。吴语的发音六念lo,骨念go.就合韵了。再看,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这岳(yue)和乐(le),也不合韵。但按吴语,尾音都是o(音喔),分别读岳和乐(音螺)就合韵了。鸳鸯道:左边“长幺”两点明。湘云道:“双悬日月照乾坤。”鸳鸯道:右边“长幺”两点明。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这明(ming)和声(sheng)合韵中东辙,可是坤(kun)是人辰辙,如何合得了韵?湘云说的是哪种方言呢?后来看到《说说杭州话》这本书才明白,鸳鸯说的“明”不是北方话的明,而是杭州话的明[men门]。杭州话和吴语中的明天、明年都说成“门朝”、“门年”的,而且浙江人说话一般没有后鼻音、卷舌音。这样我们再来看这三个字的发音:明[men]、坤[ken]、声[sen]就完全合韵了。这里可以确定是用吴语说的酒令,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有谁能够推翻这个结论?

我们再来看21回的回前诗: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風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这首诗看起来是梭坡辙,也叫五歌韵,尾音是e和o,实际上用姑苏辙读起来才最押韵,尾音全是u(乌)。如果用吴语来唸这首诗:“自执金矛又执戈(音姑),自相戕戮自张罗(音炉)。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音督)。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風闲月枉吟哦(吴语我的音)。情机转得情天破(音舖),情不情兮奈我何(音吴)?”戈(音姑),罗(音炉),多(音督),哦(吴语我的音),破(音舖),何(音吴)。是不是应该押韵的地方都押韵了?这首诗的作者一定是说吴语的。

说了这么多,大家对《石头记》中的吴语应该有了深刻的印象。此书的作者一定是难脱吴语方言的人。

当然,《红楼梦》里的语言不是那么简单,从对多种出版物的研究来看,包含北京方言、河北地方方言、江苏沛县(长安)方言、如皋方言,大量的吴语,还有江西的赣语,湖南的湘语,甚至还有满语、云南方言。从《石头记》的批语来看,创作此书的很可能是以南方人为主的创作集团,他们才华横溢,懂得多地方言,但绝不可能是北京西郊那个旗人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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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至真斋主 编辑:潇湘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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