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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淮诗典(388期)||宫白云专辑

 自来自去的人生 2017-06-14


宫白云,女,1970年出生,写诗、评论、小说等。作品散见于各种报刊与选本,曾获2013《诗选刊》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四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52016)批评奖、首届金迪诗歌奖年度最佳诗人奖等。著有诗集《黑白纪》,评论集《宫白云诗歌评论选》。现居辽宁丹东。

非但宫白云,所有这个年龄段的敏感诗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这样做。每个诗人都在挑选与自己年龄、情绪(感)对应的那些词汇、意象和色度。中年诗人开始承认,时间与世间的强悍、暴烈和自己的羸弱。这种承认带有无可奈何和本能抗拒的双重意思。因此,他们对诗歌历久弥新的热爱,源自于他们发现:唯有诗歌可以消解或减缓这种疼痛,唯有诗歌可以用作同周遭抗衡斗争的利器,唯有诗歌使诗人通过自己的创造,再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使不可能成为可能。用诗人的比喻,即是“爱的热雪”。

  诗歌是诗人通过语言的自我重塑。


——百定安


宫白云的诗歌往往来源于内心深处,徘徊于黑白之间,尔后在诸如苦难与幸福、孤独与喧哗、爱与恨、理想与现实等两者的博奕之中破壳并喷涌而出,气血丰沛饱满,爆发力强且持久不息。她的诗歌底子里常有痛感和决绝,亦有悲欣交集的人生体悟和哲思,她与世俗的事物具象和庸常保持着距离,表现在写作手法上,她的诗歌鲜见当下直白叙事和极端的叩击现实的方式。其作品境界高,意绪或思路与诗写的连接也富有特色,惯于用强劲的激情、回旋的情感气流引领自身也引领阅读者,穿越攀升,激荡风云,震颤心灵,一再触摸生命的本质和真相。


——覃可



宫白云的诗



霜降

 

树上伏着稀疏的白云

在冷风中颤栗

曾有鸟儿在那里的枝头鸣唱

村庄从未留住那些途经

那白发人,仿佛还在三十年前

挥着他的手臂

我看到的那霜白

一直在视线中闪烁

也许冰凉的暖,才是它的宿命

就好像菊花败了又开

这凉薄的节气替我翻看了一下那时的山水

在它往复的尘埃之上

我觉得已旧的血又再度新鲜

仿佛迎着朝阳的小孩

弥补我的衰老

直至静寂将我包裹

他将替我年轻

 

 

 

 鸭绿江

 

 

我已走到中游,江水还是那么缓慢

在傍晚露出她的脊梁

暮年的太阳落在上面,他古铜色的胸膛古朴忠厚

空气中,残留的三五个春夜

像那只江鸟从无声的水上腾起

一个怀旧者看着它

消失在茫茫天际

而月亮像下雪天气被扔在江里

碧水一圈一圈清洗

她内心的苍凉

岸边的灯火也进到了水里去

鸭绿江一片温和的微光

香槟楼的钟声

尽可能深地

隐入江中

 

 

 

晚风下的槐香

 

 

槐花一开

晚风的忧郁就散了

仿佛我们都有一些念想,朝着各自灵魂的方向

空气里总是藏着一些声音

当有些呼唤飞回来时

一只鸟

就是一座村庄

 

 

 

 火车站即事

 

 

我要走了

你一经说出,几滴雨水落到唇边

白天越来越黑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

天可真冷,你突然停下来握着我的手举到唇边

呵着

一轮太阳从西边出来

 

暮色中

四面八方的人群像一粒粒灰尘挤入车站

昏黄光线里,昏暗扩大到整个城市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安检口

我小心翼翼地捂着胸膛——

你藏了一把刀在它那里,安检时竟没发现

你看,我们很容易蒙混过关

 

坐到长椅,我们闲谈,扯到诗歌、天气和健康

在相互凝视的韵味中

时间走得飞快

 

灌满风的站台忽明忽暗

就像这个时代

汽笛带着伤感的声音往上升

 

你放下背包,搂了我一下,说:

要好好的,记得想我

 

一声长鸣

冒着白烟的火车越来越小,小得

像个句号

 


 

云泥之间

 

 

春风打着旋儿

梨花一夜白头,白头的还有

那时的少年

捡起石子打着水漂

河水垮掉了

白云还在原地

 

 

十月

      

 

有宏大的主题和金黄的阳光

人们跟着它走

而村庄还站在原地

只剩下盲者

天空和他对弈

盲者从不盲目,只是一味地敬重一种东西

他守着自己的荒废

他的灰发

荒草下的一条

灰白小路

 

 

 有些面孔

 

 

再也找不到了——

那片江水和某个夜晚,鸟落到水面的声音,

它们打开翅膀的位置。

 

最初的景致已隐藏,

就像有些面孔,尽管仍苍白地挂在什么地方,

却没有人在什么地方怀念。

 

当一个孩子用一个石子打破水底单纯的白云,

我忍着它的呼喊,吹一吹身边的空气,

一树一树的落叶苔藓一样

生在这个秋天。

 

 

暮晚

 

 

白月光透进来,一寸一寸变灰。

灯火和尘土都回到原来的位置,黑头发没有回来,

它曾经像树叶绿了又绿,

消逝又重生的是不知被舍弃了多少回的今日,

我重新拾起它,一阵阵心悸

在饥肠辘辘的暮晚。

 

 

 尘埃

 

 

像一些醒着的亡灵,搭配着世间的孤独,

在灶台、瓦罐、木盆、簸箕和铁器中浓缩自己

和人世之间那孤零零的牵连。

我能向它们询问什么,谁还记得那时的人,

那时的光鲜,那时的热气。

秋风运送着荒凉,赶路的人没再回来。

太阳疲倦地等待血管的衰老,

少年如何领略人世的薄凉,又如何变得隐忍。

时间浸透尘埃中的锈迹,却压不住一道

阳光漫过世人的额头。

 

 

重阳节

 

读了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听了听窗外的秋风,看了看苍茫的远山

缓慢地进入幽深记忆

一路上巧遇童年的玩伴

作为纪念,我把他的年轻移到高处

把潺潺的流水请回低处

留下我的年老坐在石头旁倾听

扳着指头数一数再也回不来的亲人

也许,他们也在缅怀

此刻,我多么愿意与他们的怀念偶遇

让我们在彼此的怀念里

再坐一会儿

 

 

 野葵花

 

 

久别后,野葵花还是那般新鲜,

向阳的头颅像极了怀着怀念走到此地的他们。

站在风中,他们不知道风朝哪个方向吹——

但所有的吹拂像掠夺者掠夺他们的身体。

他们陷在其中被彼此无常地对待……

他们在口中交换因果,

尽最大可能留着他们的天堂。

当暮色笼罩相失的尘世,

时间压扁一生的月亮。

 

 

提灯的人

 

 

黑夜提着白昼

摩肩接踵的人群提着自己的影子

乌鸦提着栖身的树

提灯的人提着尘世——

从一城绚烂中挑出灯芯

从四处的污浊中择得慈悲

当一河的月亮熄灭黑暗

一盏灯模仿神圣

好看的光线从低处

献过来



关于宫白云


宫白云诗歌阅读札记

——以组诗《挽歌》为例

 

百定安


  宫白云是中国诗坛极其活跃的优秀诗人之一,她的诗量大质优,很难一篇小文论之,故从其组诗《挽歌》切入,加上平时的阅读,谈谈我的粗浅之见。


  一


  诗人为何选择《挽歌》做为组诗的标题?我不清楚。这一组诗显然并不完全符合“挽歌”(elegy)的原初意义,但我仍然要说,它是准确的。非但此一组,宫白云的许多诗都带有某些“挽”的成分。她的“挽”是有指向的,但每一首的指向又各有不同。有一条是肯定的:诗人所“挽”的,非系个人独有,皆为吾曹共同之不可挽回者。单看其最近发表于《诗歌月刊》的12首诗和近年诗歌的诗题,就可以轻易判断出来。


  宫白云的诗,是典型的个人情感(绪)史。但她走的是不同于其他女性诗人的道路。她的写作,不屑于通常的红颜式身体写作,也不同于那些借了诗歌怨怨艾艾的排遣式写作,她在保持着女性诗人特有的敏感、细腻的同时,在处理女性诗人共同面临的问题上同样不落俗套。她的诗歌有厚重的历史感,激荡而不任性,不铺张,亦不自恋,亦不要那些矫情、妩媚和假清纯。我有时想,宫白云的灵魂里住着一个看得见的阿赫玛托娃。


  宫白云的诗大气利落,即使是一些简单的尺笺短制用的亦是大手笔,这如同一个写意画家,方寸之间,气象出焉。


  二


  宫白云的诗写充分运用了现代诗的写作技术,但诗的内核却饱含着对传统诗歌美学的热爱和追摹,比如情景交融,比如意象与画面感,比如在貌似无意中说出的诗意,尽管后者布满风险,——过于眷恋传统的情感美学,在不少诗人那里常常造成不大不小的硬伤,但宫白云在传统美学与现代诗歌的融合跳跃上做到了游刃有余。


  她的《记事》诗,具有鲜明的主题指向,写出了外部琐屑事物、纷纭世间与内心精神物理的冲突,写出了诗歌野心(雄心)与种种现实羁绊的冲突,写出了诗人的诗歌理想、浪漫执着、与更上一层楼之间的欲望之间的冲突。在尘世中寻找自己、发现自己的理想定位,始终是诗人所孜孜以求的努力。虽然我认为以下的句子过于直白:


  “河是浑的,水是渴的/人是浮的,心是燥的/只有诗歌给我们清澈”。


  三


  我不习惯太过细密地就一首诗发表意见。写诗的人清晰地知道:一个诗人可能会写出一首杰出的诗,也可能同时会写出一首不那么被看好的诗,我们或许可以从一首诗中看到一个诗人的某些主要和基本特征,但不能由此判定其全部。成熟诗人的标志之一就是,自己的诗写一直保持在较高的水平线上并且不断寻求对自我的超越,尽管这种超越难乎其难。——对于那些标识太明显,特征太鲜明的诗人,我常常建议他们读一些与自己风格和路数反差较大的诗。


  四


  宫白云的诗常常带有某种甜蜜的苦涩,初看起来有某些情诗的味道,但味之似乎又不全是。我猜想诗人的内心生活应该是安稳妥帖的,她诗中的颠沛流离或时隐时显的不安,都是诗人自己在诗中的制造。


  我喜欢《天上的海》这样由祈使句构成、里尔克式的诗。


  这种判断来自于宫白云善于书写冥想一类的诗。她的哲学智慧、宗教情怀以及人文关怀,她从小处引伸出的普适性。这既是她真实的内心,也是她诗歌不竭的题材。她在尘世又脱出尘世的是行,保持着某种固执的理想和向往。


  精神家园,在诗人那里具有特殊的原乡和回望意义,那是但丁的佛罗伦萨,是奥维德的罗马,是空间上的飞离与心有千千结。


  五


  在宫白云所有的诗歌中,时间的流逝与不可挽回主导着诗人的写作情绪。具体来讲,就是做为女性诗人人到中年的莫名惶恐。例如她的《中年辞》:


  “鱼尾纹,耳鸣,偏头疼,镜子前拔下的一根白发,

  关节布满地雷,一种摧毁已被确立。

  我在暮色里生锈,

  而那些青春的早晨还在永恒的雨中

  灰飞湮灭。碎裂吧,用时间的铁蹄——

  日复一日的日子,什么也不创造。

  从人世退身。血倒回,刺骨锥心。

  我哭。要做的事还没有做,

  活着,却在死去——”


  这是诗人少有的灰暗乃至带有某种绝望的自白,但由此可以理解,诗人为何总是写一年之中的最后月份,四季中的秋冬,为何总是选取那些冷色和生锈的形容词,为何给自己的心灵涂抹上那些暗物质。


  非但宫白云,所有这个年龄段的敏感诗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这样做。每个诗人都在挑选与自己年龄、情绪(感)对应的那些词汇、意象和色度。中年诗人开始承认,时间与世间的强悍、暴烈和自己的羸弱。这种承认带有无可奈何和本能抗拒的双重意思。因此,他们对诗歌历久弥新的热爱,源自于他们发现:唯有诗歌可以消解或减缓这种疼痛,唯有诗歌可以用作同周遭抗衡斗争的利器,唯有诗歌使诗人通过自己的创造,再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使不可能成为可能。用诗人的比喻,即是“爱的热雪”。

  诗歌是诗人通过语言的自我重塑。


  《秋日深》是另一首感悟之诗。这样说吧,对于处于中年、内心敏感的诗人,春秋沧桑、四时更迭在诗中几乎都处于一种情感由热而冷的对应线性模式。或许这种疼痛并非直接由现实生发而来,感时伤怀也仅仅由于敏感的神经系统而自我催生,但这种疼痛是隐性、持久而现实的存在,每到诗人落笔之时,就会油然而生,牵着诗人前行。


  春夏秋冬在中年诗人中具有强烈的暗示作用。


  六


  说《中年辞》是诗人少有的暗性写作,是因为这并非宫白云的诗写常态。且看《热雪》。

  我把《热雪》理解为一首具有复调性质的诗。

  她开篇写景:十月,荒凉的空气。孤零零的天空。骨头里的寒冷。她写潜藏其中的危险:“天气里总有一些莫测”。

  接着写情绪:“溃烂的人生,已经没有真理。/无常中,我早知一道无辜的血来自怎样的审判,怎样的/规则和秩序。”“坚硬的人世”,“穿过疲惫和悲伤”。

  然后回到人(“你”的出现):”你把我的手握在你的手里/我们感受到阵阵特别的热力,仿佛天上飘下的热雪,当我/倾听你的心跳,有一阵以为竟是一生。/而一生到一瞬多么漫长。我在一瞬里过着一生;“

  接着又回到情:“在一个静谧的地方,还会有一场十月的热雪,/抖颤的爱和血管。/你看,/我总是过早地意识到奇迹。”

  回环往复,情景交融,冷中有暖,而终结于暖的渴望,终结于“你”(神?人?)带来的明亮。这就是宫白云的诗歌情绪,她写着忧伤,但也写着渴望,并且使自己的诗不在终结处沉沦下去。

  ”疼痛是传记性的,而喊声是非个人的“,约瑟夫·布罗斯基在论述茨维塔耶娃时所说的话,同样适合诠释对宫白云的诗歌。


  七


  宫白云的诗语言干净、隽永而锋利,有着如同书法中碑刻文字的硬度。

  例如:“白云落入水里,事物往返人间。/纯粹的白,我怎么也压不住。/黑暗可以粉碎。“

  例如:”刀锋正好插入制造的伤口“,”白太阳滴尽最后一滴血“。

  这样的句子在宫白云的诗里比比皆是。

  有人说:”诗到语言为止“。那么,诗止于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语言才是好的语言?语言在一首诗里的功能又是什么?


  八


  我尤其喜欢宫白云带有叙述性文字的诗。《火车站即事》就是一首难得的好诗。——我希望抒情色彩偏重的诗人写出更多这样的诗。


  《火车站即事》是一首情感、时间交错,有耐力推进的诗:起句”白天越来越黑“是情绪的颜色,后边的景致描写也是。车站意味着分别与重逢,尤其是分别,更具有某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分别时的心理颜色正与暮色和夕阳吻合。此时目中没有别的世界,没有芸芸众生,它是专注的,幽暗的,独上心头的情感。

  ”一声长鸣/冒着白烟的火车越来越小,小得/像个句号。“


  像个句号!何其惊险的一笔。意味着情感的走向与远离的现实。这种复杂的情感皴染,使宫白云的写作高人一筹。那种弥漫整篇的忧伤乃至眩晕是强烈的,但行笔处处保持着一首好诗应有的克制。含混,不明确,在此就是另一种意义的准确。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安检口

  我小心翼翼地捂着胸膛

  你藏了一把刀在它那里,安检时竟没发现

  你看,我们很容易蒙混过关。”


  这是诗人制造的忧伤,——理想主义、浪漫主义、柏拉图式的忧伤。必须指出的是,在同样的情感描写里,不少诗人(尤其是女诗人)更愿意把它写得更红颜、更尘世、更个性、更决绝。但宫白云没有,她宁愿选择那些相对宽厚温和的词语写出诉诸心灵直逼人心的诗,哪怕其带有些许形而上。她知道,在诗中克制的力量远远大于宣泄的力量。


 




把人生提到灯笼的高度

——读宫白云的诗

 

蓝喉


  白云有普世之美。白云的本质是善,最平易、最宽阔的善,它给人世最大的抚慰。而宫白云的艺术也是善的艺术。她对大地充满深情,笔下始终是无瑕的关切,始终是透亮的尘世,晴朗的祖国,无羁无执的万物。本质上,她只是在临摹那一朵沁入魂魄深处的白云,以思想的棱镜呈现白云在尘世无数温暖的面目,细辨白云结成的欢喜、悲悯、疼痛,爬梳白云叠现的种种气象和态度。这是她隐蔽的接受史:以欢喜之心藏之,以入世之心悟之,以修辞之心摹之,进而一一验证、确认、命名,终究和白云合而为一,给雾霾遮蔽的尘世以洁白的安慰。


  自华莱士·斯蒂文斯写出《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十三就是一个诗人的数字。宫白云徜徉的天空永远有十三个,尘世以十三种姿态扑入她的语言魔镜,而大雪、流水、鸟鸣、雷电、麦子、白豹等象征之物皆在诗中以十三种方式转身。这十三,是十三片瓦,是十三面屋顶,是十三个省,是十三条命,秘密覆盖着土地、人民、春天、祖国等大词。归根结蒂,这个神秘数字穹顶般按紧和护住的是时间,“暮鼓是一个设置,用来发现看不见的深邃。”宫白云用十三之数在岁月的长轴上测量黑白、冷暖和枯荣。尤其是她写出的大雪,已然抵近这个长轴的极限。深井里的大雪,睡眠里的大雪,喉咙里的大雪,种子里的大雪,白发里的大雪,汉语里的大雪,四大皆空里的残雪,逼近得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并且“教会我深和浅”。大雪换尽时间,疲倦吹去,人间在温度的刻度上徐徐升腾。流水已暖,从一个身体潜入另一个身体,从一个高度灌注到另一个高度。热乎乎的白云开始捏出奇形怪状的理想,和流水互证云泥之间的罗曼史。从冬到春的浮起,从肉身泥泞到精神云端的升腾,尘世的水银柱随着宫白云得习练多少种爬高术?


  白云之下,本无高度可言。世间万物,上冲止于塔尖,下沉终于深井。我们背着深井和木塔,在高度上换取的自由何其有限,冲俯的空间何其逼仄。而宫白云却始终在荒芜、孤寂、轻狂、愤怒、挫折、错误、勇敢、天真、浪漫、爱欲的汉语里腾挪,于她而言,踢十八套无影腿,舞七十二式冲天拳,此生足矣;把人生提到灯笼的高度,宽恕的高度,此生足矣;有蜜蜂抵达的海拔,能柳上吐新芽,此生亦足矣。这一份珍贵的知足,乃深井中下潜的肉体和木塔上盘旋的魂魄,在绝望和希望的巨大裂隙中觅得的一小块平地,恰可摆下书桌和琴台。




宫白云诗歌赏析

 

覃可


  宫白云早期的诗歌,任由情感肆意冲击、渲泄,棱角更加分明和锐利,悸动、亢奋,疼痛感尤为显露,也更加注重陌生化处理和新颖性,具有先锋的痕迹和意味。笔者的记忆中最深刻的一首是《暴雪的荒原》,“你的声音洗涤了一个晚上/大地被慢慢漂白”,“我活着,你知道,知道我爱着………/而你不知道,我的灵魂为什么痉挛般震颤”,“从雪到雪,暴雪的荒原/所有的沉默,都是一场不完整的火焰”。暴雪、墓床、月光、钟声、荒原,灵魂、活着、黑白、震颤、沉默、火焰……凛冽的冬天,空茫之中悲凉在滑落,凝聚的痛和悲伤在发沉。她写道:“你用油腻的手擦我的脸,擦去一两行泪”,如此,内心的火焰无法言说,绝望到无以复加,却只有泪和沉默,这是一种高潮陡然停止后的本能反应,如此,悲伤更具杀伤力与穿透力。面对暴雪的荒原,此等境况之下,还有什么能比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更有意义呢?在这里,个人的真实的苦难被遮蔽了,但诗歌裹挟着它一直在翻腾、起伏,撞击着读者的心扉。当年,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笔者的内心即被深深触动,久久难忘,如今再读,依然能感受到它某种震撼的力量。笔者认为就这首诗的诸多基本元素、悲伧的底色、打击的力度和诗歌向度或指向而言,这首诗无疑是宫白云初期诗歌具有代表性的一首。尽管她的写作方式日趋灵活多变,但在我看来,它就是宫白云后来诗歌写作的最主要的一个“范本”或“策源地”。它就像是一个走向远方的人出发的地方。


  之后,宫白云的这类写作得到了强劲的拓展和扩张,其逐渐走向开阔并触及社会更多角落,形态更为多变,用更多的铺排,更侧重于自我与外部的呼应、切换和正反拍打,并混用抒情、隐喻和意象化等诸多方式,进一步完成诗歌美学的构筑与嬗变。例如《接受史》,她连续地使用多个“接受”和“习惯”这样被动性很强的词汇,一气呵成地展示生活种种镜象,揭示生命真相,而诗者的姿态却是那么的无助与无奈:“我能接受所有的生与死,荒谬与罪恶/我是有罪的——/我向上帝承认”。在自我内心与外部万象的呼应方面,她的《海的慈悲》一诗比较好地呈现了这种特征:“潮声就在耳畔,从最深处涌出,重构被遗忘的爱/还有炽热阳光,纠缠皮肤/体内的水想出去——/潮状生命,急剧呼吸,挥霍极致热爱”。她剔去了周遭的人群和人群的声音,任由外部的“潮声”与“体内的水”彼此呼应,通过内外的切换互动,构造了诗意的美。


  在诗歌写作过程中,她也显露出大气开阔、澄明透彻的一面,如《风吹……》正是如此:“风吹落日,风吹大野,风吹月亮弯弯……/风吹我,滚滚浮世一粒尘埃——/我活得很慢,风吹不走”,“风吹不走。雪花簌簌而来,在黑夜之上——/南和北,不近不远/枯枝上啁啁的白色小鸟/永不知我黑暗的爱”。很多时候,宫白云的写作艺术给人的感觉正是这种“风吹大野”的感觉。风吹过,满眼草木皆动,甚至大地山河亦在动,但不必指认一草一芥的名字,也不必拘于时空的栅栏,需要的是情感和诗意在翻滚,它们随风飘扬,或者随风而逝。即使面对具体的物象,她也写得出俗不琐碎,即使是短制文本也能拿捏到位,如《蒲公英》:“哦,小美人,你有分身术/和停不了的爱/仿佛小女巫,白色裸体在吹拂的风中/当你落入泥土/种子替你呼吸——”。笔者在中国诗歌流派网美诗中国栏目担任编辑期间,读到了这首小诗。短短的五行,就足以做到如此的自然、柔美和诗意。它短小而韵味足的特色令人感叹。


  用宫白云的语言说,她的诗歌源于内心,这一点,作为读者的我能十分明显地感觉到。也许内心隐秘的疼痛或苦难,正是她写作的源泉和主推力,基质中早有爱恨的种子,它所呈现的诗歌越发饱满和顽强,脉象有力,情感蓬勃。然而内心的涌动一直都在,悲伤和真相也是明确的,难以消弥的,所以她的诗歌一再出现有关内心、大地、灵魂、苦难、黑与白等内容,所以她反复地写到了疼痛和生死,而且往往是在明媚、蓬勃的春天。例如她的《春天的内部》,开篇的诗句:“春天的内部藏着花蕊/撞开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有花蜜流出”,写春天的景象,写菩提树和寺庙的慈悲为怀,最后尘埃落定的尾句却是:“山与水同时痛了起来”。又如《满山的绿都在喘息》,“万物萌生/满山的绿都在喘息/生与死都在这里”,“在这羞愧的人世/我替死活着”,最后收尾处仍然是指向了生与死。对于内心丰富、情感浓烈的人而言,别处和远方往往轻易就成了一个寄托和梦乡。《别处的意义》这样的诗,是她写作的这一个维度。“春雨后一树又一树春色/启开它们细部的光泽”,尽管她坚持“此刻我有姿态/没有滋味”,但诗中已露出几丝春意的欣喜。


  母亲,则始终是宫白云诗歌写作的一个主题。她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上,不同的空间里,从不同的侧面和层面上写了十多首有关母亲的诗。对于血肉相连的这个人,诉说,思念,有无助,有感恩,有苦涩也有温馨,《母爱》、《红盒子》、《母亲的旗袍》都是这样的作品。《母亲的旗袍》是她的佳作之一,这首诗,恍惚的穿越,幸福的回忆,时空的错觉,世事的无常,乃至于无法言说的伤痛,都在这不长的篇幅内互现交映:“依然鲜亮,衣襟上的团圆/饮着缺失的时间/而母亲,十七岁初嫁的光芒早已落入泥土”,“生或死总有相应的缺憾,悲欣无法埋葬”,“晚霞热烈,一团锦绣中/母亲的旗袍/救出一截幸福时光”。母性的光辉长久地在心中闪烁,然往事已逝,许多爱恨情仇趋于无解,终于无言,宫白云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写诗,用诗歌的方式表达她对母亲的爱,其情可感,其诗纯真。


  一般而言,从内心出发的写作者,通常把内心的故事和感受当作前行的动力,甚至当作炼狱,把个人的秘密隐匿于作品的背后,并从个性的写作介入,透出人性和时代性的作品。这里有一个超越和抵达的问题,超越内心,超越个人,超越语言,抵达诗意的境界和美学的范畴。宫白云忠于自己的内心,于生命的苦难之境、死亡(心死)之侧超越,实际上抵达了文学意义上的生和幸福(福报),这也许就是文学拯救了她的含义。人生是由苦难与幸福组成的一次旅程,只不过,有的人首先体验了苦难而后分享幸福,有的人则次序相反,而绝大部分的人一生都在苦难与幸福的交错中度过,人生旅程是单程的,而内心的体验可以多次奔突往返。宫白云正是在这样体验中一次次地展开写作之旅,从而不断地获得存在感,获得意义。宫白云的诗歌起点原本就很高,加之丰富的经历、才华和勤奋以及兴趣等,使她的作品显得成熟、丰富,而她变得更加澄明、透彻、自信,并走向强大。例如《历史》《中年辞》《向落日处》《坡度》等等就是这样一批诗歌,充满生命活力和哲思。


  另外,最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宫白云既写诗歌,也写诗歌评论,还写小说和随笔。她的诗歌评论不仅数量多,而且水平高。这种多种角度并存的写作,显示了宫白云对诗歌的介入程度很深且介入面很广,也显示了她超强的写作实力。她是一位遵循内心又善于汲取各种文化营养不断提升自己的诗人,有理由相信,她在未来将拥有更大的空间和可能性。


  综上所述,宫白云的诗歌往往来源于内心深处,徘徊于黑白之间,尔后在诸如苦难与幸福、孤独与喧哗、爱与恨、理想与现实等两者的博奕之中破壳并喷涌而出,气血丰沛饱满,爆发力强且持久不息。她的诗歌底子里常有痛感和决绝,亦有悲欣交集的人生体悟和哲思,她与世俗的事物具象和庸常保持着距离,表现在写作手法上,她的诗歌鲜见当下直白叙事和极端的叩击现实的方式。其作品境界高,意绪或思路与诗写的连接也富有特色,惯于用强劲的激情、回旋的情感气流引领自身也引领阅读者,穿越攀升,激荡风云,震颤心灵,一再触摸生命的本质和真相。


  从诗歌发生机制来看,地方文化性格、时代契机、个人遭遇和情感经历以及禀赋才情等等都是重要的因素,又基于事实上的差异性,每一位诗人所呈现出来的诗歌也往往相差甚远。宫白云诗歌的缘起,除了上述内心种种缘由,显然还与北国的大地、山河、白云黑水有关,与她执黑守白的理念、不断对生命的探究及感悟紧密相关。从这种意义上说,她的诗歌就是她的灵魂与现实交流碰撞之后绽放的花朵。对于过往种种生活和感受,宫白云在她的个人诗集《黑白纪》中有较详细的记述。她最早喜欢写小说,后来遇上了诗歌,再后来写诗评诗论,她总结道:“写诗对于我,是生命的必然状态”。该诗集收集了她的诗歌两百多首,较完整地保存了她的作品、写作体验和心理历程等,并有多位诗人和评论家从不同角度和层面进行了赏析,笔者在此不再多作赘述。



《长淮诗典·2016年选》已经出版。《长淮诗典》走高端路线,选稿不分流派,以质取胜。2017年选继续征稿,凡是长淮诗典公众号推出过的诗人作品(2017.3-2018.2时间段里长淮诗典公众号推介的),均视为诗典年选备选作品。入选作品无稿费,年选出刊后赠一册与作者为纪念。若有不同意见请告知。公众号尚未推介的请抓紧投稿。要求:诗歌20首左右、他人的评论或者推荐语(诗人自己的诗观、创作谈、断想、随笔、絮语等亦可)若干、简介、照片, 一并发到指定邮箱chSD998@126.com。



2016年选50元一本,订阅请联系 13695549856。


《长淮诗典·2017年选》初选作者名单


3月份入选作者(初稿)


慧子、黄维盈、后晓华、方文竹、庞建国、林静、何均、文君、管一、空格键、刘云、蓝格子、汪剑钊、周瑟瑟、汪建国、第广龙、苏枍北、濮溯、李天靖、花语、袁军


4月份入选名单(初稿)


余怒、导夫、罗亮、李不嫁、荣光启、李彬勇、沙马、麦阁、燕刀三、张公善、杨梓、吴少东、王小波、程大宝、卢圣虎、吕煊、张乎、马占祥、梦也、聂沛、严力、周小波、瓦楞草、向以鲜、子川、雪舟、左岸、黄曙辉、谈雅丽、刘起伦


(名单在添加中。2017.3——2018.2本公众号推介的作品均为年选稿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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