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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温故 | 冯骥才:巴黎风情 · 思想游记

 雨雨下个不停 2017-06-15





拉丁区



早春的天气特别脆弱,像得了感冒,说热就像发烧一样烧起来,说冷就冷得发抖,但这次巴黎的早春只发冷不发烧。至今大地还看不到春天的绿,天上却能见到春天的蓝。如雪的云团在这鲜蓝天空的映衬下又白又亮。



这次落脚一家小店,距离上次的住所——法国人文学者公寓只有“一步之遥”,撂下箱子拉着伙伴跑到那条街上怀一怀旧。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一切如此如故。那个犹太学校,那个土耳其烤肉店,还有书店、药店、杂货店、地铁站口、道边的铁柱栏、古色古香的广告亭,甚至那家守在街口的海鲜店和卖中餐的“小香港”饭店,全都依然如故,连小街上那些老墙老门老窗还是那样古老斑驳,但好像也不会再老了。永远一百岁或二百岁。熟悉巴黎的人知道,巴黎的老街每十二年修一次。房主掏钱,政府主营,之所以“整旧如旧”,是因为政府没拿这种事当政绩,更没拿“破旧立新”显示政绩,反而当作了“命”——巴黎人拿历史当命根子,意大利和英国人更是。






在这座城市中不仅风光依旧,更重要的是城市的气质没变。在那个自古就是情人约会的圣·米歇尔广场,天天仍然聚着不少年轻人。黑色柏油的地上白花花的,都是嚼得没味吐出来而踩进地面的口香糖,那都是为了见到情人香甜而忘情的一吻。一位健壮的琴手头戴厚帽,把一架钢琴搬到广场中央,即兴而激情地弹奏,着了魔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旁若无人,却有不少人被他打动而围观四周,连音乐之都维也纳也看不见有这种场面。




记得1999年我来巴黎,也住在这种用老房子改建的酒店中。紧靠着卢森堡公园。一座四层小楼,总共只有十几间客房,房间都不大,电梯是后来装上去的,一次只能上一个人。家具门窗都是“古物”,陈设的瓷器竟是晚清中国的出口瓷。这样的旅店并不老旧,卫生间里的设备相当现代。住在其中可以同时享受传统与现代两种文明。





这次被安排的仍是这种酒店,既紧靠塞纳河边,又身处历史人文浓得化不开的拉丁区的漩涡里,真是很可意!酒店只有五层,从顶层阁楼斜坡的小窗望去,参差错落的全是黑色的铁皮屋顶,淡黄色的墙面,高高低低全是灰色的烟突。我好似在巴尔扎克笔下的那座伏盖公寓里远眺四方。拉丁区决没有高楼,也很少见新楼。关键是不仅来自世界的游客喜欢这样,巴黎人自己更喜欢这样。他们连莫奈、毕加索或莫泊桑曾经坐在哪个咖啡馆里哪个座位面朝哪个方向喝咖啡都知道。洋洋得意地说这些事的并不是知识分子,而是普普通通的巴黎人。





吉美博物馆的西域神女



吉美博物馆对我有一种特殊吸引力,那是因为在中国尚没有自我的文化保护的年代,这个博物馆就开始动手大规模收藏中国的古文物了。最令我关注的是,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西方探险家在新疆丝路遗址与甘肃莫高窟一带的考古发掘之所获,尤其是伯希和由敦煌搬到法国的佛教艺术品,大部分放在这里,我想看明白究竟都有什么。





前两次来巴黎时,不巧都赶上吉美博物馆内部维修。当我得知这次博物馆正常开门,便迎门进去。使我震惊的是吉美关于中国古物的收藏不亚于卢浮宫和大英博物馆,单说石造像,从北魏北齐到宋元非但代不空缺,而且中国所有名山名窟的造像都应有尽有,如天龙山、巩县、云冈、龙门、麦积山、大足等等。一尊近两米高青石雕造的盛唐的《天王立像》在国内绝见不到。而伯希和从丝路与敦煌搬来的绢画与雕塑更是超一流的历史杰作。特别是那些由新疆龟兹石窟揭取的壁画,以及在塔克拉马干沙漠周边丝路发掘的雕塑,应是我们古代雕塑收藏与研究的空白。





龟兹石窟是西域样式的代表,莫高窟是敦煌样式的代表,龙门石窟是中原文化的代表。我们对敦煌样式和中原样式的造像雕塑研究较为充分,但对西域模式基本没有研究,因为大批经典性实物都被搬到海外。比如吉美博物馆所藏一尊神女的头像,造型之美不亚于维纳斯。宁静清雅的面孔中带着新疆一些民族特有的气质与神韵,佛天的纯净使其超凡绝俗,美到极致。但这些雕塑在我国不仅从无人研究,国人也从未见过。我为她惊叹!称她为——西域神女。





这批伯希和搬到吉美博物馆的西域雕塑,与另一批斯坦因搬到大英博物馆的西域雕塑,是我们敦煌学界研究视野之外的空白。一百年来,为什么没有一位学者跑到西方进行研究?是缺少经费还是学术眼光抑或文化情怀?当年刘平农、姜亮夫千里迢迢跑到西方博物馆以面包充饥来抄写流失的敦煌遗书,但今天我们的学界连一册藏于海外的西域雕塑的目录都没有。我们的学术精神与文化精神难道不是在退化吗?站在吉美博物馆里,隔着玻璃面对着这些搬不回去的中华瑰宝,我真是惭愧万分。我们真是愧对历史,有负我们的文化。




春寒中的法国人



法国人今年流行痩腿裤,这种裤子更像两条细细的套筒,紧巴巴套在他们本来又细又长的腿上。女孩子下边多穿长筒靴,上边一件半长外套,一条长长的单色的围巾在脖子上绕来绕去,最后一团堵在领口上。她们从来对自己的长脖子十分爱惜。法兰西人种的脸正面窄侧面宽。迎面看秀气的一双小眼深陷在高高的鼻梁两边;嘴唇不厚,下巴尖尖。她们崇尚自然美,不刻意于修饰,衣服的颜色讲究谐调,很少穿花。





如今这个时尚之都的名牌大多被四方游客买光——尤其是被口袋塞着大把欧元的中国人买走。她们喜欢把包斜挎身上,包放在胸前。她们说这样安全——这是我所看到的法国女孩唯一不是唯美而是实用的生活方式。中国游客到巴黎只去几个景点外加老佛爷。老佛爷是超大的时尚名牌的卖场,每天都迎来阔绰的中国买家,很少见法国人进进出出。我问法国朋友作何感想。他们说,你们买我们的东西当然好呀。但法国最好的东西并不在老佛爷。这话很中肯。我想,谁懂得这句话谁就懂得了法国人。





西方的教堂是精神的,我们的庙宇在商业化



久闻日耳曼大街相当古老,街旁有一堆生满野草的红砖的废墟,乃是古罗马遗址,据说里边还有罗马人的浴池。一些咖啡馆曾经是莫伯桑、毕加索和印象派画家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所坐的椅子是原物,摆放在原先的地方;一座斑驳的石头造的教堂是巴黎最早的教堂,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但我从未进去过,这次经过必须进去看个明白。





教堂的穹顶不高,哥特式的石头建筑,历史过程太长,每个时代都留下痕迹,比方罗马式劵洞、古典主义的木雕神龛、巴洛克式的壁画,叫你感到时间在这空间里一直赖着不走;教堂残破,伤痕累累,光阴昏暗,到处是阴影,但我喜欢这里边时间久远和沉静无声的气息。





我发现教堂给信徒准备的蜡烛很便宜,有块小纸片上写着“自取”,价钱一欧元一支。不像我们的庙宇,只要香火一盛,香烛价钱翻番,开始宰客了。西方的教堂全是纯精神的,我们的庙宇大都商业化了。甚至有的庙宇还要搞文化产业。佛爷要钱,谁还信它?




(摘自《作家文摘》,并收录于《读者参考》1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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