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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儿子讲述他的祖父:那位只在一起生活半年的逝者

 知足知道 2017-06-18



“姨父,那个老爷爷的照片是谁呀?”


上个月,我儿子的表姐——一位大他近两岁的小学二年级学生来北京,进了我的书房看到我父亲的遗像,便如此问我。未等我搭腔,儿子在一旁替我回答:“那是我爷爷的照片,他已经去世了。”说到“去世”两字,他神色有些黯然,因为他在幼儿园大多数的小朋友爷爷仍然健在。


我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学会用“去世”而不是“死”来描述爷爷已不在人世这一事实。


供奉在我书房里那张先父的遗像,是2012年7月他在北京小住时,我用数码相机为他拍摄的。当时虽是盛夏,但在北京黄昏日落前天气并不酷热,远比老家湖南惬意。小区里树木葳蕤,凉风习习,我陪着父母下楼。父亲坐在树荫下,看着他一岁半的孙子拿着一个皮球嬉戏。父亲的肺心病已经很严重了,呼吸困难,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看到孙儿活波可爱的样子,他似乎忘记了一切的病痛,面露微笑。我抓拍了那一瞬。父亲去世后,兄弟姐妹和母亲都说这是父亲生前最传神的一张照片。


父亲在北京居住的那半年,是和我儿子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儿子说话早,每到吃饭时跑到爷爷奶奶的卧室,牵着爷爷的衣角大声喊“爷爷,吃饭了。”那应该是父亲的暮年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吧。


由于担心客死他乡而被火化,父母执拗地要求回老家去。回到老家的父亲进了好几回ICU抢救,最后一次进ICU是2014年秋天,医生已经放弃抢救了,让我在老家的姐姐把兄弟们都叫回来,准备后事。我带着妻儿回到老家,将父亲从ICU病房护送回老宅,父亲躺在床上,所有的儿孙都围绕着他,准备送别。他那一回竟然挺过去了。


2015年春节长假,我带着妻儿回家,在县城里所购买的新宅陪着父母过春节。到这时候儿子已是口齿伶俐,说话一口京腔,给爷爷说这说那,但两人基本上是各说各话,无法交流。他悄悄地对我说:“爷爷说什么呀?我一句也听不懂。”


父亲临终前的一段时间,最担心的一件事是我的儿子会忘记他,因为我姐姐的两个儿子一人大学毕业一人念初中,我哥哥的女儿正在读大学,我弟弟的儿子也在念初中,对祖父或外公的形象已记得牢牢的,而我的儿子年岁尚幼。2015年清明节小长假,我独自一人回乡为祖先扫墓,当时的父亲竟然精神很好(后来想想应该是回光返照),对哥哥和我大谈往事。并单独嘱咐我:“回北京后多给沛山说说老家的事,多让沛山看看我的照片,让他记住我的样子。”两天后,就在我回到北京的那天下午,父亲没什么痛苦地在老宅辞世。


我接到电话后立刻回家奔丧,随后儿子随他母亲回到老家。4岁的儿子还不太明白死亡的意义,当时父亲已经入殓。儿子随着我对着黑漆漆的棺材,在赞礼先生的引导下奠酒,行礼如仪。他只是觉得好玩。送老人上山时,他也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和他的伯伯、叔叔一路跪拜。


父亲辞世后数月,我把母亲接到北京小住。儿子陪着奶奶在小区院内散步时,小朋友或者小朋友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问他“你奶奶来了,你爷爷呢?”他总是回答“爷爷在老家”。


2016年春节我在带着儿子回家陪母亲过年,除夕那天,他突然说了句“爸爸,是不是爷爷真的去世了?”我告诉他“是的”。可能是他看到了所有的亲人,唯独没有了爷爷,以前他只是将信将疑,以为爷爷去世只是一场还会再见的离别?


随着儿子一天天成长,越来越懂事,我和他交谈时会有意识地提到他去世的爷爷。


双休日的早晨我带着儿子在小区内散步,看到草丛上的露水,我让他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背完后他会说一句:“我知道的,这是你小时候爷爷教给你的。”


有一回听FM电台中一档给小孩讲《水浒》的节目,听到“武松打虎”时,他兴奋地对我说:“爸爸,武松打虎了,你小时候爷爷给你讲过的。”


我们家兄弟喜欢吃猪头肉、猪蹄和猪下水,而我的妻子却认为这种食品不利于健康。我经常从外面买来卤好的猪头肉或猪下水回家,儿子不顾他妈妈的反对,尝上几块,便就喜欢上了,说真香!见此情形我很高兴,感叹不愧是我家儿郎,爱吃猪头肉和猪下水是家族男性的遗传爱好。然后我就给儿子讲起来艰苦的家史:在很多年前我还是小孩时,买肉要肉票,每个人每月的肉票很少。只有猪头、猪蹄、猪尾巴、猪肠、猪肝不需要肉票,你爷爷和食品站的人很好,常常买猪头和猪肝猪肠回家。——什么叫“肉票”,又得费劲地解释一阵。


相比母亲的严厉,我的父亲是典型的慈父,这和湘中农村大多数父亲似乎不太一样。由于是“半边户”(人民公社时代一个特有名词,一般是指父亲是城镇户口,在外面当干部或工人;母亲和孩子是农村户口,住在老家的乡村),父亲并不能每天在家陪着我们兄弟姐妹,只有在休息日或者农忙时才会回家。可只要他一回家,必定会耐着性子陪我们玩,给我们兄弟讲故事。村里有人来客,父亲如果在家常被请过去陪客,他多数会带上我。母亲担心小孩去了会吵闹,失了礼。父亲却认为那个小男孩不吵闹?要多带男孩出去见见世面。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没有动手打过我们兄弟姐妹一次,连严厉训斥的次数也不多。他坚信身教重于言教,自己行得正,儿女的人品也不会差。我的性格远比父亲更为狷急操切,有时候正在写作时,儿子在拼乐高玩具,遇到困难时就会打断我,请我帮忙。好几次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爸爸在忙,你自己解决吧”。儿子会失望地走到一旁。过后我又后悔,觉得自己对儿子的态度,比起父亲对待我,实在是过于粗暴了。我小时候问父亲所有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表现过不耐烦。——父亲可是养大了四个儿女呀。“我们怎样做父亲”今天仍然是一个很热的话题,我以为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不必师法那些名声很大的先贤,能够像父亲当年教导自己那样对待儿子,就近乎正确的为父之道了。


遥远的故乡,故去的祖父,对生活在北京的儿子来说,还是很陌生。随着儿子进入小学,年岁渐长,知识增多,我会在他不讨厌的前提下,一点一滴地、系统地给他讲述他爷爷的一生,以及他爷爷过了一辈子的那个老家。让他明白:爷爷虽然生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镇医生,挣钱不多,你的爸爸小时候过得清苦,但很快乐。爷爷为人正直,在世上没有一个仇人,认识他的人都很尊重他。


向儿子讲述他的祖父,应该为人子与为人父的双重责任吧?我是这么想的。


【本文首发“UC大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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