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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文本·一个人的电影 | 贾樟柯:电影改变人生(贾樟柯vs王樽)2

 真友书屋 2017-06-19

本文原载2006-2《收获》《一个人的电影》专栏】



贾樟柯:电影改变人生【续】

贾樟柯vs王樽

电影的可能,生活的可能

 

王樽:你曾说自己心智开化得特别晚,这跟多数观众看你的观点正好相反。两年前我在香港国际电影节上采访侯孝贤,他对你特别称赞,觉得在你们这拨导演里,你已经具有很大的国际影响力,我们都觉得你很早慧,是少年老成的典型。

 

贾樟柯:我确实觉得自己成长得比较晚,心智开化得特别迟。一般人十七八岁就确定了自己的理想,而我二十一岁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王樽:那时好多年轻人混混沌沌混日子,当时有种命名叫迷惘的一代。

 

贾樟柯:好像是。中学毕业以后,没有考上大学,我就不想读书了。想去找个工作,那时候县城里的孩子有两个出路,一个是当兵,当兵你就可以出去看一看,很多同学去秦皇岛当兵,退役后找个工作,也就所谓锻炼了一下。然后,该结婚的结婚,该有小孩就有小孩,就这么过下去。还有一条路是上大学,走科举这条路。我自己觉得没有必要去上大学,可能因为身体条件吧,我又讨厌当兵,觉得万一当了兵,我肯定干不好,因为我非常瘦小,怎么能够出类拔萃呢?

 

那时候也有一些新的机会,比如建行突然要扩招,我母亲在的糖烟酒公司也有一个机会。我就跟我父亲说,我想找个工作干,不想读书了。现在回想起来,不能说我父亲救了我,但是他改变了我,他让我干了一件我特别不愿意干的事情,就是读书。我得感谢他,当时太危险了,如果当时我没有读书,生活就完全改变了,也没有了后来的这么多事情。

 

我父亲说,大学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太大了,一定要上大学!我说,我学习不好怎么能考上大学,补五年也不行,我们那儿有个胖子补了八年也没有考上。我父亲说,实在不行你去学美术吧。考美术院校文化课的要求低,特别是不考数学,数学我就没及格过。我估计,父亲之所以想让我学美术,是因为我们县里面有个画画的传统。很多孩子考了美术院校就考走了,所以,家长就看到了一条路,考美术也可以念大学。

 

我父亲跟我讲去学画,我觉得可以接受,因为我知道学画得去太原,汾阳学不了。那些适合美术考试、美术教育的培训班都在太原,我父亲就说你去山西大学美术系培训班吧,这样你考山大就可以了。我听了父亲这么讲,就答应去学。到了第二年,1991年的9、10月份的时候,我就去了太原。

 

王樽:这时的你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太原找到人生目标?

 

贾樟柯:是的。那年我还在太原学美术,看到了电影《黄土地》。不是特意去看,纯粹是百无聊赖的一次偶然。那时没有双休日,有个星期六,我约了一个老乡出去玩,那时候没有传呼,更没有手机,我约了个老乡去逛商店,我就在商店外面等他,等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他还没有来。因为等不到就认为他有事,我就走了。我又没电话,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就自己瞎溜达,这时候看到了一个电影院,叫公路电影院,是山西省公路局的俱乐部,它在南郊,山西大学旁边,很偏僻,主要的服务对象是周边的学生。上面写着《黄土地》,一看就是那种不好看的电影,不像《蓝盾保险箱》、《险恶江湖逍遥剑》啊那样吸引人。但是没事干,票价又很便宜(我记得是一两块钱、还是几毛钱忘了)就买票进去了,进去以后,差不多看了十分钟,整个感情就被完全打开了。


电影《黄土地》剧照,1984


电影里面一望无际的黄土,还有那些人的面孔,一个女孩在挑水,我看着那个女孩从河里用桶一荡,打起水来,挑着从黄土边上走,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因为那个环境太熟悉了,故事虽然不熟悉,对民歌和八路军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强烈,但是那土地上的人、腰鼓、油灯底下一家人坐在屋里沉默不语,那就完全是我经历过的生活。我母亲一家都是农民,母亲因为学习比较好就跟我父亲结婚在县城里生活,但是我二姨、大姨都很早就出嫁,就在家里呆着,跟《黄土地》的生活一模一样,推门见山,一片坡地。我每年的农忙时节都要到地里做农活,正是麦收的时候,所有人都帮着亲戚割麦子,怕下雨,所谓龙口夺粮。割麦、劳作,这些劳作的经验也是我比较小的时候,记忆里面特别重要的。

 

后来,我看了很多诗歌讴歌劳动,我就特别讨厌。我觉得劳动真的是很痛苦的事情,当然从造型上看是光着膀子流着汗,很有生命力。但对劳动者本人来说是挺痛苦的,他们为什么晚上回到家不说话,因为太累了,吃完饭就呆着、歇着了,想想明天的事。我看到电影里翠巧她爸,觉得像看到我姨夫一样,脸、衣服,所有的一切都一样。

 

这次观看经历为什么这么强烈,对我来说,不单是我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一部电影的可能性。以前,我对电影的认识只有两部分,一部分是港产电影,打、杀,一部分是延续“文革”的,包括《血总是热的》那样反映改革的电影。从来不知道电影还可以这样拍,把你心里面的感情勾出来,我一下子就蒙了。

 

一方面是蒙了,再一个就是突然醒了,这个东西太好了,还能这样拍,还有这样的电影。


最关键的是,那个时候我没有理想。我从小没有什么理想,不知道未来要干什么,特别是在自己的职业设计上,我只是想找个饭碗有一口饭吃就行。看完这部电影之后,自己就开始有了一个方向,就是当导演挺好、拍电影挺好,是电影让我选择了一个职业,也打开了一个窗户。

 

王樽:看完电影后你去做了些什么?

 

贾樟柯:看完电影后我想了很久,我觉得电影里面有很多的段落和元素,在那个时候的认识程度里,它让我怀疑我自己熟悉的东西是不是真的熟悉。比如,在黄土地上,那么多人在打腰鼓,那个腰鼓我们每年过春节的时候都会打,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腰鼓本身在银幕上会有另外一种感受。今天说起来像生命力的勃发,也可以说是一种盲目的快感,说什么都可以,有很多的解释。但那时候让我觉得那么熟悉的腰鼓,原来也可以这么打,可以在野地里面打,可以产生那么多的尘土,尘土在阳光底下变成了像诗一样的东西。好像把人心里面的东西讲了出来,很多时刻,包括一个人静默地坐在那儿不说话的时刻,把他拍下来,夜晚灯光非常的暗,你隐隐约约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你知道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对日子就有了一种新的看法,对生活本身也有了一种新的看法。

 

我觉得,任何一部好的电影、影响人的电影,都给人提供一种最熟悉的陌生感。就是,在最熟悉的区域里、最熟悉的人群里,拍出一种陌生感,这就是一种新的角度、新的处理方法,领风气之先的、开创性的电影都有这种感觉。

 

《黄土地》就是一部这样的电影。山西也是民歌大省,以前每天都在听民歌,但是你从来没有看到一个电影里面的女孩子,瘦小的身体在黄河边挑水,当民歌响起来的时候,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她的情感世界是怎样的。

 

看完电影出来后,突然就开始变得有事干了,我想当导演。过了几天,越想越要当导演,那时候,电影怎么拍我根本不知道。

 

王樽:这样一次重要的选择,要不要和人商量?

 

贾樟柯:我这个人有很多事情都没有跟父亲讲过,但是有时候,有些事我想一定要告诉父亲,那时候,我就把自己想当导演的想法告诉了父亲。

 

我当时在太原打电话给他,说我发生了一个事。我爸说,你发生什么事了?我说我想当导演,不想学美术了。父亲停了一下说,当导演挺好的。然后我就去上课了,下午我正画画的时候,我父亲就来了,风尘仆仆赶到了太原,一看我在画画,放了点心,就到了我住的房子里。我爸问你怎么了,我说我看了部电影《黄土地》,不想学美术了,我也问了我的同学,电影学院考上以后可以慢慢当上导演。我父亲特别生气,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你知道电影在民间是被神秘得一塌糊涂的艺术,它跟普通家庭的市民离得太远了,对于一个父亲是中学教师母亲是售货员的小县城家庭来说,电影被神秘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父亲觉得自己的孩子在发病,脑子进水了。我父亲说,那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来的。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服他,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一般人。我跟我父亲说,电影挺有意思,以前我喜欢文学,当时也发表了一两篇小说,再加上我学画画,这么一综合不就是电影吗!我父亲这时也觉得我说得有点道理,他是个特别开放的人,他给我了自由去尝试,我母亲也是。在1991年的时候,对山西县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这是个很大的事,我父亲和母亲开会研究,我母亲说,孩子还小,就让他试试,行不行折腾几年就知道了。

 

父亲的记忆

 

王樽:现在你已经是著名导演了,你父亲对你拍的电影有没有进行过交流?


贾樟柯:很少,我父亲一般回避这个话题。《站台》拍完之后,在片头上我就写了“献给我的父亲”,我也把DVD拿给他看了,但是看完之后他并没有发言,也没有做评论。


王樽:你会不会觉得他不太喜欢。


贾樟柯:我倒不觉得他不太喜欢,我相信他的心里和我的内心有一个共鸣。我父亲是个不愿意表达的人,特别是经过了那个动荡的时代。我下面准备拍“文革”的题材,我父亲就会突然讲一些关于“文革”的只言片语,我觉得非常荒诞,但是我认为我父亲会在背后支持我。比方我跟我父亲说我要拍《刺青时代》,根据苏童小说改编,讲1975年流氓的故事。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后,我父亲突然跟我讲,说“文革”前抓“右派”的时候,他们学校是怎么抓的:学校有个操场,操场里面有个主席台,所有的教师站在主席台上,大家互相推,谁被推下去谁就是“右派”。这就完全变成了体力竞技,像游戏一样,非常残酷。我觉得我父亲跟我聊到这些细节的时候是恐慌的,因为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参加了工作。我觉得他跟我讲这些细节,是因为他觉得有必要拍出来,因为那是他当时亲身经历的。他觉得自己非常害怕,他当时特别瘦小,力气也没有别人大,人家都是二十七八、三十五六岁的壮年,他很有可能被推下去,一旦被推下去,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


人的命运那么重要,而他们像是开玩笑一样,他讲了之后我就更增加了决心,我觉得应该把这部电影拍出来。因为这些东西随着当事人逐渐淡出,如果不能拍出来,一些最直接的感觉和记忆便没有了。你提供一些数字说“文革”有多少人受害、二战有多少人受害、“9·11”有多少人受害、伊拉克战争又有多少人受害,这个数字对我们而言已经非常麻木了,人已经对这些数字麻木了,没有了实感。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他个人的角度非常准确的回忆刻骨铭心记忆的时候,人们才能进入灾难本身,就是说体谅他、感同身受这个灾难是什么样子。


王樽:田壮壮在《蓝风筝》里,也讲到确认“右派”的荒谬,说一个人上厕所去了,大家都僵持不下,不知道决定让谁当“右派”,等到上厕所的人回来以后,他已经成了“右派”。这个细节也是真事。


贾樟柯:可是,后来的人越来越觉得它像天方夜谭。我父亲讲到的从台上往下推人的细节,既非常的荒谬,同时又残酷、不负责任。


王樽:这个细节你会放到自己电影里面吗?


贾樟柯:可能会放到《刺青时代》里。


王樽:你父亲有没有被打成“右派”?


贾樟柯:没有,但非常危险,他当时跟我一样,很瘦小,很容易被推下去。虽然没有被打成“右派”,但你可以想象,一个县城里卑微的教师,在那动荡年代如履薄冰的生活。


与新现实主义的结缘


王樽:在你放弃学美术准备考电影学院的时候,国内关于电影方面的图书少得可怜。


贾樟柯:是啊。为了对付电影知识的考试,我骑自行车走遍了所有太原的书店图书室,最后买了一本浙江教育出版社的《美学概论》,里面大概有十几页是关于电影的知识,然后又买到了一本《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剧本选》,就是靠这两本书进行的第一次考试。


在后来的文章和讲话里,我都在说电影这个东西没有那么神秘,每个人有兴趣的话,都可以去做它。那时候我觉得环境太不对了,为什么普通人家的子弟不能想这个东西呢?另外一方面,对盗版DVD我有一个比较宽容的看法,因为我知道除了所谓专业人士之外,那些电影资源是被屏蔽的。不要说去看奥逊·威尔斯的《公民凯恩》,即使去看一些比较通俗的《教父》、《现代启示录》,如果你不是所谓专业人士或有些特权的人根本办不到。所以,我觉得电影资源的开放对中国人的改变还是非常大的。


王樽:应该说,《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剧本选》是你买的第一本电影书,似乎是某种机缘巧合,使你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电影有了最初的联系。


贾樟柯:对电影和生活,我始终呈现的都是一种盲打误撞的局面。


王樽:《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剧本选》里收录了《偷自行车的人》,我看你自己在一些讲演里面把它列为你最喜欢的电影之一。


贾樟柯:我觉得,关于《偷自行车的人》,我们存在着很大的误读。


通常,我们都把《偷自行车的人》作为一个左翼作品看待,关注底层人民、关注社会现实、对资本主义的发展进行批判,作为这样一种理解来建立了第一印象。其实我觉得这是对整个新现实主义电影的巨大误解,或者说是一叶障目,因为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在整个电影美学改变上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我觉得它首先是把电影从摄影棚里解放出来,进入到了一个真实的空间里面进行拍摄,它是对电影媒介材料认识的一个很大进步。其实也是复原到电影本体的角度来观察电影。

电影《偷自行车的人》剧照


在《偷自行车的人》里面,视觉的方法、一些手法都是被忽略的,所谓纪实拍摄都是非常高的技术达到的。人们一般认为纪实就是几个小伙子到街上见什么拍什么,随便拍下的就是纪实,这是一种误解。其实,一部做得完整、非常好的纪实美学的电影,是需要非常高的导演技巧,非常高的指导演员、捕捉现场气氛的技巧,多种要素的结合才能产生的一个作品。比如说,在《偷自行车的人》里面有一条叙事线,丢车——找车——偷车,除了这个表面的叙事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结构,比方它有白天——夜晚——下午——夜晚,很自然的时间感觉,还有风、雨、雷、电,这样一个自然现象的组接。整部作品充满了自然感,甚至连天气都融合在一起,而天气也跟人物状态有关系。


我记得在电影里父亲带着儿子从餐馆里面出来,天上在下雨,他们避雨的时候,整个城市都在下雨,突然出现了一些神父,在同一屋檐下,你很难说清楚这种宗教情绪被抽离的感觉,我觉得这种感觉非常好。它远远不是关心失业工人一句话能把它认识、解释到位的。如果仅仅说它关心失业工人、批判资本主义,就太对不起这部杰出的电影了。我觉得它的意义更广更深,而且它对后来现代性更强的影片,起到了一个推动作用。到新浪潮的时候,大量的自然光、手持摄影、街头实景拍摄,那个背景就是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新现实主义的传统。


王樽:对《偷自行车的人》的概念化认识,体现了我们社会思想领域的狭隘和庸俗实用主义盛行的特点。


贾樟柯:我们整个民族对视觉的认识和理解的确是非常需要进行提高和改进的,比如说,直到今天我们认为一些电影视觉非常精彩,所谓的视觉效果不是内容而是那个视觉效果本身,从一个真实视觉理解上,我们说它可能是品位非常低的视觉作品。


比如,我们经常会有人说,“这部电影拍得真美,像油画一样。”这个标准就很奇怪,实际上它所说的油画是风景画,而且是通俗的风景画,海滩、夕阳、村路、海港、渔村、夕阳下的落叶,基本上是这样的情怀。我们缺乏一个完整的视觉认识系统。


王樽:我们的视觉认识主要还处在传统、甜腻、通俗和具体的画面上,因此现代的抽象艺术,写意风格的电影在中国都没什么市场。


贾樟柯:我觉得欧洲有真正的视觉生活,我们是没有视觉生活的,最起码以前没有。视觉生活包括两方面:一方面包括你能看到什么,另外一方面在于你进没进行视觉活动。我经常很羡慕地跟人家讲,有一次我去法国南特,那个城市有个美术馆,收藏了很多康定斯基的画,我就去参观,突然来了两三个班的幼儿园的孩子,由老师带领着,五六岁的小孩怎么会来欣赏这些画,老师就让他们在展览厅里闹、吃东西、跑来跑去,但是他们身旁就是康定斯基的画,他们就是在这样一种视觉氛围里面成长起来的。那里有那么多的摄影出版服务社、那么多的摄影博物馆、那么多的摄影节、电影节、艺术节、频繁持续的艺术活动,没有中断过的视觉经验积累,对整个民族、整个文化的延续性,给它的国民造成的视觉经验的丰富是很难取代的。


当然,我们是穷过来的,没有这个条件,但是对文化的重视也是一个问题。另外一方面对生活本身和历史本身的理解,对生活经验结合在一起的感受的轻视也是一个问题。比如说,在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附近有个商店,那个商店卖艾菲尔铁塔的照片,从铁塔奠基、到盖了一点点的、到最后落成的都有,背景都是铁塔,前景是些年轻的人物。我觉得当一个人路过那个橱窗,看一眼这些照片的时候,他会尊重一个城市的纪录。他觉得这个纪录本身会让他知道这个城市是怎么过来的、法国人是怎么过来的、这个城市的生活是怎么改变的。大家都是有根的人。


王樽:我们当然也有根,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但这些根这些来路被屏蔽着。


贾樟柯:我们现在一方面是不尊重记忆,觉得记忆没有用,或者说记忆本身是受限制的。当然这里也有经济困难的限制,如果“文革”十年真的有像今天这么多独立影像纪录的话,我觉得对灾难本身的反思,对灾难本身的认识可能会完全不一样。今天我们留下来的影像都是官方的影像,而且被控制着不让你看。有一次在青年电影制片厂,我偶尔进入放映厅找一段素材,放映“文革”当中的一段场景,在那空旷的放映厅里,看那些批斗场面,红卫兵的无知和被批斗人的茫然和恐惧,使我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起来了,尽管那个影片是官方放映的,也绝对会让你毛骨悚然。现在的十几岁的小孩一提到红卫兵就觉得非常的好玩,像把毛泽东像章别在胸前皮肤上,觉得非常好玩,太酷了,这不是追星一族吗?你也不能怪罪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


我们是个缺乏影像记忆的民族,一方面是视觉理解有问题;另一方面,这个记忆产品本身对于个人、国家和民族文化的重要性远远没有被理解。为什么今天年轻的导演面临那么多的困难,因为我们做的不是赏心悦目,不是让观众在一个半小时快乐然后就完了这样一个很简单的工作。其实,我们理想里面想要弥补或者想要承担的是记忆部分的工作,而这一部分的工作并不受大众的欢迎。


王樽:现在,我们有些所谓名导演完全脱离大众,住着豪宅开着奔驰,却千方百计讨好小市民趣味,花巨资制造虚幻无边的电影,他们脱离现实说是为观众造梦,其实首先是为他们自己造梦。


贾樟柯:大众口味本身是需要特别警惕的,今天什么东西都是以票房为标准,以大众的趣味为标准,甚至有人写出对某部电影的好坏评论,就是看大众有没有到电影院去看这部电影,我觉得这是一个太简单的判断。电影的好坏不在于票房好不好,而它的价值会在历史的深处显现出来。当然,我们并不是说为未来拍电影、为十年以后的观众拍电影,但所谓文化有积累的过程,它需要时间,它有时间的要求在里面。


如果有非常多的电影,像《偷自行车的人》,它能把这样一部民族的经历用个人的角度拍出来,那是非常有价值的事情。我觉得,从美学上来说,我们一直低估了这部电影的美学价值,当然只是指中国,而不是整个电影界低估了它们的价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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