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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路远金文声

 北冥那鱼 2017-06-19

那主儿

金文声先生走了,作为粉丝,没什么悲戚,一个望九的人,又重病卧床近十年。

提金文声没什么人知道。金爷去后,微博上发帖悼念的大多是曲艺爱好者,再就是曲艺演员。不多几个大众媒体刊发的逝世消息,无不加上一句郭德纲、于谦发帖悼念恩师。在大众媒体眼中,与其说是关注金文声,毋宁说是关注郭德纲。

我知道金文声在2005年的德云社,与某票友同桌,听他说天津还有一位在小剧场说评书的艺人。于是下一个周末,我便随这位票友登上去天津的火车。

燕乐升平是个小园子,在南市小街里,离老美华鞋店不远,园子有两块场地,一个是坐百十人的戏曲小剧场,一个是金爷说书的小屋。小屋和剧场通着,京剧或评戏演员一个高腔,小屋里听得真真的。有时唱戏的演员穿屋而过,我曾经见过脱了行头、顶着一张黑脸的包公,端着脸盆穿过小屋,去厕所洗脸。饶是这么乱,金爷还是该怎么说怎么说。小屋能坐三十来人,中间摆个炉子,冬天炉子上做一大盆醋水。一圈磨秃噜边的老沙发和破椅子,沙发前放着上世纪90年代初流行的黑漆茶几,上面摆着不多的青萝卜、糖块、瓜子、花生和茶水。花三块钱书钱,茶水任喝,东西随便吃,萝卜得手快,就几块,转眼没。

听书多是七十往上的大爷,还有些曲校学评书相声的小孩和天津本地爱好者,偶尔也有我们这样从北京专门摸过来的。大爷们听书之外,也闲扯,社会新闻、某某抓起来之类,发着朴素的评论和粗口,偶尔说急了也动手。我赶上过飞茶碗的时候。即便打起来,金爷也不急,“你们看我急吗,不着急”。有位北京来的大爷,似乎姓张,每天坐长途过来听书。金爷醒木一响,大爷按了电门一样立即入睡,偶尔还发出呼噜声。到该中场休息,醒木再一响,立刻醒,开始聊天。下半场的醒木响了接着睡,散书拿起腿坐车回北京,天天如此。金爷的醒木就是大爷身上的电门,控制睡去或醒来。据别的大爷说,这位爷家里开着三个饭馆,所以供得起每天这一趟。

我们这些偶尔来的人,除了3块书钱,总要给金爷上十个八个花篮,每个花篮十块。不论上几个花篮,台上永远只摆两个,上面挂着小木牌,用白油漆写着“两个”、“五个”、“十个”。上篮的人还要喊一嗓子,北京听众上几个花篮。金爷也总会客气两句。

不高的台上,摆着场面桌,后面是红色幕布。金爷坐在椅子上,未曾开书,先咳嗽两声,再紧紧腰上的板儿带。按金爷说,说书是丹田使力,说多了嗓子不疼,小肚子疼,所以腰上要有劲。除了春节几天,金爷全年风雨无阻,在这个小天地谈古论今。

金爷的艺术,我不是专家无从置评,从一个观众的角度说,金爷的书抓人、有趣、耐听。从风格上说,他的表演比较粗粝。这里所说粗粝,并不是人物或情节刻画得粗糙,而是不像所谓的评书几大家,经过多少次电台录音,作品符合二十几分钟一段要求,主线清晰,情节紧凑,语言规范,枝蔓少。金爷的书,更传统,更书馆,更接近评书原始样态。

金爷说书好骂人,尤好骂同行,特别是说相声的,而且骂得极过瘾、极精彩。这点让我觉得他有些像天桥八大怪大兵黄。大兵黄靠骂人在天桥创出一番事业,骂得人爱听,骂得人信服,但能骂的骂,不能骂的一句不骂。金爷如是,出圈儿的一句没有,透着一份江湖人的狡黠。金爷书里不时有点荤口,但大多属于乐而不淫的范畴。撂地赶会演出的时代,没有这点骂街、荤口的玩意儿,恐怕是不太容易圆粘子的。

金爷的书闲篇也不少,说着就从故事里跳出来,讲些社会知识、人生见闻、江湖轶事。我有次听金爷《青红帮演义》,开书主人公坐在茶楼上要掏枪,两个多小时散了书,这把枪还没掏出来。但这两个来小时绝不让你觉得烦躁,以为他不给书听,而是觉得他说得有理,长见识,恨不得让他再多说点闲话。这种本事,也不是任谁随便说什么闲白,观众就买账。金爷不在燕乐说书之后,换了某评书名家之子,我听过一回,依然是说《青红帮》,闲白不断,此公自以为讲论精彩,实则情节逻辑错谬、见解陈腐,几乎无可听之处。

金爷这种本事,当和他丰富甚至可以说曲折的人生经历大有关系。金爷济南人,有网文说他父亲金木庵行伍出身,曾是军阀阶级,后又从商,买卖做得很大。据金爷自己说家里是青帮,对江湖规矩颇熟悉。金爷应该很早涉足江湖,各处作艺。他说书中提到,年轻时跑过马戏,说过很长时间的山东快书,从西河大鼓艺人学评书,到天津入曲艺团又从王凤山学王派快板。相声大师张寿臣晚年住院,金爷被曲艺团安排负责照顾,寿老晚上不睡觉拉着金爷说活,又得了寿老不少东西。“反右”时因为某种原因,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间,他为逃避揪斗,流浪多省说书为生。据其说,到村里说书,要先给村长他爸说,如果说美了,就能在这儿挣钱,村长都不敢管。“文革”后期,金爷流落上海曾住在大学宿舍,给学生说书。学生不听传统书,要听外国小说,金爷就找本《基督山伯爵》边看边说,竟成其代表作。平反后回到天津在广播电台工作,据说官至处长云云。

因为这份经历加之用功,金爷能艺甚多。如他说《闹扬州》一段,淮河流域鼓书中有此故事,北方评书演员少有涉猎;天津本地评书演员擅长的《青红帮演义》《白宗巍坠楼》也能说;像《隋唐》这路各地都说的书,他也拿得起来。他又能自编书目,如前说《基督山伯爵》,还有从老电影改编的《白玉雪》等等。

金爷对传统是爱惜的,希望能将原汁原味的老玩意儿传下去。他参与组织上世纪90年代后期天津那次著名的传统相声录像工作,积极笼络全国各地相声老艺人到天津录像,留下了一批宝贵的传统相声影像资料,自己也留下了唯一几段山东快书影像。之后,还整理一批王派快板文本,汇编成册。卧病期间,又口述其掌握的传统山东快书作品,成《鲁韵金声》一部,保留下部分原始状态的快书文本。

金爷对传统的爱,在我看和他对江湖生存方式的信奉是一体两面。我有限的见闻里,如果说有幸见到过一位江湖人,那一定是金爷。虽然是拿着退休金的国家干部,但他骨子里是一位江湖人,这不同于许多自觉跟上时代步伐的老艺人,虽然相对于许多老艺人,他要年轻得多。比如,他极反感艺术家这个称呼,他一直强调自己是艺人,以作艺为生的人,和耍手艺的甚至乞丐都没有区别。解放后,年底封箱,他仍然保留给“五大门”上香的习惯,据他讲真能看到蛇出来享受香火。这种话和事,在他不是说说而已,是深信的。每年年三十金爷必去普陀山,在山上吃饭绝不在店里坐,一定蹲在门口吃,他一直保留着跑江湖的生活方式。这种感受,很难用语言表述,但只要你听过些金爷的作品,也一定会有这种感觉。

2008年,金爷应邀到北京德云书馆说书,正要大展其才开长篇大书,一个雨夜突然中风致于卧床。几年后,南市改造,燕乐不复存在。金爷命硬,扛了小十年。我有时想,如果没有中风,金爷能留下更多作品。但相较留作品,更该有人为金爷做一部传,不仅为他的传奇人生,更是为一个江湖时代最后的标本,也是为曾经的江湖留下一份书证。不知在金爷最后岁月,有没有等到这样一个人。

江湖路远,金爷走好,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原标题:江湖路远金文声)

(原标题:江湖路远金文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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