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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爸爸

 汉青的马甲 2017-06-20


文 | 析子,简书作者。



爸爸经常和我说:“你和我相差40岁”。我一直没太在意这句话的含义。


来广东工作十几年了,家庭琐事的缠缠绕绕和工作上的诸多压力,让我每天的生活轨迹定格在家和单位之间,循环往复。


有一天,在电话里,远在北方的爸爸试探着询问我:“能不能在网上看看你啊?”


“我没有QQ,没办法视频。”


之后,某一天,姐姐的电话在凌晨一点把我惊醒:“爸走了。”


这一天是2012年4月19号,距离我和爸爸的最后一面有四年的时间。


这一天,我的生活才刚刚经历一场浩劫。因此,我甚至连回去参加葬礼的机会都没有……


我把脸深深地埋在厚厚的被子里,我怕我的哭声吵醒这个寂静无声的夜,我不敢把我的悲伤让上帝听见。


我拼尽全力地在内心嘶吼着:“爸爸,为什么你不等等我?让我和我的爸爸倾心畅谈一次,让我和我的爸爸拥抱一次,让我由衷地叫你一声'爸爸'!”


可是,爸爸已经走了。


我只能把遗憾与内疚艰难地吞咽下去,掩埋在内心深处的荒凉山谷里,等待自己的到来。


这一等,就是五年。


我从未提起,但也不曾忘记。我终究会来,与自己坦诚相见。



与爸爸相处了43载,我从来都不了解他。在我记忆的影像里,他都是沉默寡言的样子。没人能够了解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作为爸爸最小的女儿,我甚至在他的生日都没有送过祝福,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日是哪一天。


我想,妈妈一定知道。


但是,在他们两个人漫长而痛苦的日子里,对方是对方的敌人,又是对方的爱人,这么荒谬的结合已经蚕食了他们之间廖廖无几的点点温情。


而我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也如同千疮百孔的茅草屋在寒风凛冽的冬季里,看不见一点希望。爸爸的沉默暴烈与妈妈的倔强偏执毫无悬念地演绎着一场不幸家庭的闹剧,而我们四个儿女也在这场家族的悲剧之中遍体鳞伤。


对于爸爸的敌意,由此而来。


孩童时期,几乎没有什么能够温暖我的回忆。但如今,我忽然想起了,那个秋天的夜晚。


皎洁的月光洒在刚刚收割完的玉米地上,捆扎好的玉米秸秆一簇簇地竖立着,如同雕塑一般。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细细的钢杆硌得我生疼。我又困又难受,打算开始哭闹了。


爸爸推着自行车,小心地穿行在陇上的小路,担心过急的速度和颠簸把困顿的我摔下来,一路上都在和说话,讲故事给我听。我至今仍记得,他讲的故事是日本人攻打县城的时候,炮声隆隆作响,他们这些小孩子又兴奋又恐惧的心情。


故事讲完了,我的困意真的消失了,也永远地记住了那个夜晚的如水月光下,我曾经和爸爸有过的温馨画面。


我和爸爸再没有过任何交流。



后来,我的生活和工作发生了变化,从北方走到南方,这其中的过程,也颇为曲折、坎坷。可是,我没有和爸爸提起。在旁人看来,是一种孝道,在我,其实是对爸爸的疏离。


我不信任他,不是因为他的浅薄和无知。爸爸是个多才多艺、知识丰富的人。


我所在的县城在辽沈战役之前的1947年被解放,17岁的爸爸被挑选到人民政府的文工团,专门演出话剧。有时候,爸爸会纠正我粗糙的化妆技巧,比如:眉毛的画法要像工笔画一样,细细地顺着眉峰的走向,让它根根分明。


1949年全国解放了,爸爸去了一所学校做了一名语文教师。他的文字功底是在后来的一次变故之中,我无意中看见他写的七言绝句,才知道的。


更多的时候,他会坐在家门口的柳树荫下吹笛子。笛声悠远而又落寞,只是那个时候的我还太小,小到不明白忧伤的含义,不明白眼泪并不是忧伤的终极,沉默才是。


妈妈是爸爸的第二个妻子。爷爷在爸爸18岁的时候,给他娶了亲,妻子是附近村庄的一个大他两岁的姑娘。因为爸爸是最小的孩子,身处战乱时期的乡下,他的多才多艺让族人不能够理解,并且让人担忧。这个粗旷简单的女人为爸爸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至今未曾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哥哥。


在这个哥哥五岁的时候,爸爸认识了妈妈,他们是一个学校的同事。


后面的故事免不了落入俗套。


爸爸妈妈在双方亲友的极力反对下,顶着巨大的压力走到了一起。然而,这桩不被祝福的结合,在之后的日子里,演绎出的桩桩件件,让大家从反对到失望,再到无可奈何。


婚前的相互吸引,后来的奋不顾身,只是昙花一现,当绚烂的色彩附着在大大的肥皂泡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就携起手来拥抱了对方。


其实,他们太不合适了。而且,明知道不合适还是执拗地顺着这条崎岖的山路走下去,更加错上加错。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在这场悲壮的旅途之中落满了尘埃。可是未成年的孩子没有能力跳下这辆急速颠簸的马车,怕摔伤了自己,也怕失去父母双亲少许的温情。


由此,我恨过爸爸。一直到我高中毕业,我都很少和他讲话,或者冷冰冰地和他交代一些必要的事情,而已。在这种无言的抵抗之中,爸爸始终没有表达过对我的斥责和教训,他用更加的沉默寡言来回应我对他的攻击。


只有一次,爸爸在厨房里忙碌着,为正值暑假的我准备午饭,我有些饿了,打算去碗柜里找一些吃的垫一垫肚子。爸爸看见了,递过来一只刚刚蒸好的红薯,他知道这是我的最爱。然后,小声地问了一句话:“你让你妈和我离婚,有这回事吗?”


“有,我特别希望你们离婚!”我面无表情地答道,转身离开。


现在想起,我的心都在为当时的自己如此的冷酷无情而颤栗不已。可那个时候的我,一定会找准机会对爸爸不遗余力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怨恨。



从前,我总是固执地认为,我们这个家庭走到如此糟糕的地步,是爸爸的责任,因为他是男人。小他六岁的妈妈在这场久远的危机中是个弱者,可以被谅解,因为她是女人。


他们之间的战争,从我记忆初始,到妈妈患癌去世,整整经历了43年。妈妈走的那天,我没有看见爸爸的身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悲伤或内疚?


妈妈的葬礼结束了,我看见远处的树梢飞起来一只喜鹊,它慢慢悠悠地融入云端,我知道,那是妈妈与我们最后的告别,她轻松地飞走了,万般的不舍与无奈,也就此化作烟火消散在风中。


妈妈走了,我和爸爸的联系因为我对妈妈的思念而日渐疏远。在我看来,如果他能够给予妈妈一个幸福的婚姻,妈妈不会早早地离开我们。就是在我成年后的漫长时光里,我都会把对妈妈的思念,转移到对爸爸的疏离上,我尽量不和他联系。


直到我自己的婚姻出现了问题,我才明白,原来婚姻的幸福与否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是否应该重新审视与选择,更加拷问每个人的智慧和勇气。


在这个自省的过程之中,我才体会到爸爸妈妈的不分开是为了什么,不是相爱的力量,而是对于四个儿女的不舍得。


他们担心幼小的我们,因为这个家庭的解体而受苦,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咬牙坚持着,可能内心的痛苦已经化为坚硬的岩石,反正我没有办法体会,我只看见他们在激烈的对抗,又各自疗伤,不屈不挠,周而复始。


多年之后,我渐渐地明白了妈妈,也原谅并理解了年迈的爸爸。我把自己在南方的工作和生活在电话里讲给他听,把自己最满意的照片寄给他看。


后来,在一次假期里,我回去看他,有邻居偷偷告诉我,你爸每天的一项任务就是蹲在大路口,在和老伙伴们的聊天当中,有意无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你的照片给大家看。他的口头禅就是:“看看我的老闺女,多么有出息!都跑到南天边去了……”


这明明不是我印象中的爸爸,印象中的他好像从来没有和我一起好好地说说话,对我嘘寒问暖。


从南方回到北方探亲,我都是住在哥哥家里,而爸爸一个人独自住在郊区的一栋平房,他不喜欢住在城里,我都是在他那里吃了午饭就走。


每一次,爸爸都会把我最爱吃的东西悉数做出来,我吃不下那么多,然后他一个人会把剩饭剩菜在之后的日子慢慢地消化掉,不会浪费。


我终于明白了,他是爱我的爸爸,我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


在他走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其实非常想念我。但是,他从来没有要求我回去看看他,因为他不想为难正处在人生低谷的我。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


爸爸,我亏欠你太多太多,而我也再没有机会给你一个拥抱,告诉你:爸爸,我爱你。?


作者:析子,简书作者。爱写字的老师一枚,白天研究高考数学,夜晚专心爬格码字,在理性的世界里坐标自己,在感性的舞台上粉饰他人,用心灵书写,用文字救赎。公众号:析子的文章,微博@析子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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