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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廷式《云起轩词》

 泮溪别馆 2017-06-20

论文廷式《云起轩词》

 

闲金粉,曹郐不成邦。拔戟异军成特起,非关词派有西江,兀傲故难双。——朱祖谋《望江南·题文廷式词》

“词”这种传统的诗歌体式,萌叶含苞于唐、五代。吐艳争妍于两宋,虽历元、明之中衰,但到有清一代,重焕青春,绽发出愈加丰美的花朵,名手如云,名篇灿锦。直至清季国势极衰之世,仍出现享誉一时的王、郑、朱、况四大词人,结千年词史之局。四词人中,公认为朱祖谋(彊村)的成就最高;而四词人外,尚有与朱祖谋异军对垒的文廷式。文氏之词,成就甚高,影响甚广,当是词学研究者重点注意的对象。笔者索居斗室,孤陋寡闻,撰此文以述读文氏词的粗浅心得,求教于四方博雅。

一、文廷式的生平及著述

文廷式,字道希,号云阁,一作芸阁,又号芗德、罗霄山人,晚号纯常子,江西萍乡人。咸丰六年丙辰(1856)生。以父星瑞官高廉兵备道,随父侨居广州。髫年明敏,博识多闻,为名词人陈澧入室弟子。初入吴武壮幕,旋佐粤督张靖达幕,文檄敏赡,同辈钦服。光绪八年壬午(1882)中顺天乡试举人,入京会试,即负才名。光绪十六年庚寅(1890)成进士,殿试一甲第二名及第,授翰林院编修,旋充国史馆协修、会典馆纂修。光绪十九年癸巳恩科,充江南乡试副考官。光绪二十年(1894)大考翰詹,名列一等一名,擢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署大理寺正卿。与王懿荣、张謇、曾之撰合称“四大公车”,又与盛昱等号为“清流”。甲午中日战争起,力主抗击,上疏请罢慈禧生日“庆典”,奏劾李鸿章“丧心误国”,谏阻和议,为李所恨,欲中以奇祸,遂乞假南归避之。旋销假入都。光绪二十一年(1895)七月北京开强学会,曾列名,支持康梁变法,赞助光绪帝亲政,是当时所谓“帝党”之一,以盛名抗直,为群小侧目。光绪二十二年,李鸿章又授意御史杨崇伊劾之,终落职,再次南归。戊戌政变时,几陷不测,匿迹上海。光绪二十六年(1900)春,东走日本,为彼邦学者内藤虎等所推重。是年夏返国,在沪参与唐才常筹组爱国会。旋返萍乡,生活益潦倒,光绪三十年(1904)甲辰病卒于家,年四十九。生平事迹,见胡思敏《文廷式传》、汪曾武《萍乡文道希学士事略》、沈曾植《文君芸阁墓表》、钱仲联《文廷式年谱》。

廷式学问淹博,通经学、史学、哲学、文学以及佛藏、自然科学等。沈曾植《文君芸阁墓表》称其为“有清玄儒,东洲先觉”,“所论内外学术、儒佛玄理、东西教本、人材升降、政治强弱之故,演奇而归平,积微以稽著,于古学无所附,今学无所阿。”著述宏富,《纯常子枝语》达四十卷之多,其余学术论著达二十余种。遗诗先印若干首,后由门人番禺叶恭绰广为搜辑,编成巨帙,仿影宋本印行。尤长于词,词集有《云起轩词钞》、《云起轩词手稿》。陈乃乾刻其词全卷于《清名家词》内,龙榆生将刻本与手稿本互校,辑录为《重校集评云起轩词》〔1〕

二、《云起轩词》的思想内容

笔者据陈乃乾辑《清名家词》中收录的《云起轩词》〔2〕统计,文氏词共155首(该版本中词编排未按年代,次序杂乱)。其中大部分词创作于甲午(1894)中日战争前夕及庚子之变(1900)前后期间,这正是满清王朝政治上最黑暗腐败、国家局势最危殆的时期。对日战争惨败,戊戌变法失败,八国联军入侵,义和团遭受镇压,一连串重大的事件,交织成一幅幅血淋淋的历史画卷。文廷式是学识渊宏的学者,才华卓越的词人,更是有经世之怀,却被剥夺了参政权利的志士。其大量词作,抒发了伤时忧国、抑塞悲愤的情怀,与屈原、杜甫、陆游、辛弃疾等爱国诗人词家的精神一脉相承,具有高度的思想价值,在晚清词坛上闪耀着夺目的光辉。先看其《八声甘州·送志伯愚侍郎赴乌苏里雅台参赞大臣之任》:

响惊飙越甲动边声,烽火照甘泉。有六韬奇策,七擒将略,欲画凌烟。一枕瞢腾短梦,梦醒却欣然。万里安西道,坐啸清边。    策马冻云阴里,谱胡笳一曲,凄断哀弦。看居庸关外,依旧草连天。更回首,淡烟乔木,问神州,今日是何年?还堪慰,男儿四十,不算华颠。

词作于光绪二十年(甲午)十一月,时在北京。题中的志伯愚,名锐,字公颖,官至礼部右侍郎,为满族大臣,颇有风节,是甲午中日战争时期的主战派人物。光绪帝与瑾、珍二妃为主战派支柱,以慈禧为首的一帮则主和。战争失败后,廷议纷纭,主战派遭嫉视,瑾、珍二妃降为贵人,志锐被解除兵权,远放乌里雅苏台。伯愚临行前,词人王鹏运、盛昱、沈曾植、文廷式皆写《八声甘州》词送别。词之上片先点明战争背景,再写志锐的雄才大略及政治上的升降,激励他赴新任后为边防效力。下片设想志锐到边疆后的活动场景,苍凉悲愤,结句却以大笔振起,安慰、鼓励志锐,收束全篇,与上片的结语相呼应,全词的情调抑郁而能雄慨。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评盛昱同调词云:“伯愚此行虽之官,犹迁谪也。”“此等词略同杜陵诗史,关系当时朝局,非寻常投赠之作可同日语。”评中的“此等词”,就包括了文廷式这首词作。

《虞美人》(乙未四月作)是甲午战争第二年(1895)的作品:

无情潮水声呜咽,夜夜鹃啼血。几番芳讯问天涯,不道明朝已是隔墙花。    夕阳送客咸阳道,休讶归期早。铜沟新涨出宫墙,海便成田容易莫栽桑。

上阕写潮水无情,杜鹃泣血,芳讯渺茫,表达了对时局衰颓的绝望;下阕写夕阳送客,早为归计,铜沟新涨,海易成田,更是抒发对国已将亡而无力拯救的无限悲哀。全词字字凄咽,感怆深沉。

写于甲午年除夕的《鹧鸪天·即事》,表现了词人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抗直不阿的个性:

劫火何曾燎一尘,侧身人海又翻新。闲拈寸砚磨世,醉折繁花点勘春。    闻柝夜,警鸡晨,重重宿雾锁重。堆盘买得迎年菜,但喜红椒一味辛。

题为“即事”,实是言志。甲午战败,外交丛脞,内政不修。慈禧专横恣肆,光绪无力自主。廷式屡上封事,为后党及李鸿章辈所忌恨。词以闲淡之笔,寓孤傲之怀,结句极为精警,正是词人高峻品格的生动写照。

光绪二十二年(1896),文廷式被革职南归,在上海作《摸鱼儿·惜春》:

恁啼鹃,苦催春去,春城依旧如画。年年芳草横门路,换却王孙马。春思乍,甚絮乱丝繁,又过寒食也。残阳易下。好飞盖西园,玉觞满引,秉烛共游夜。    琼楼迥,孤负缄词锦帕,铜仙铅泪休泻。落红可及庭阴绿,付与流莺清话。歌舞罢,便熨体春衫,今日从弃舍。雕鞍暂卸。纵行遍天涯,梦魂惯处,犹恋旧庭榭。

以伤春之曲笔,写忠君爱国之情,字面华美,而词境凄郁。“残阳”为君主孱弱、国势衰微之象,“庭阴”暗喻邪恶势力。一结写身在天涯,犹恋旧庭,深情绵邈。王瀣手批《云起轩词钞》云:“精粹之作,后遍尤深婉。读此,觉北宋稍率,南宋稍弱矣。”叶恭绰《广箧中词》曰:“回肠荡气,忠爱缠绵”,皆抉出此词之精妙。钱仲联先生指出:“作者对光绪帝的忠贞,出于革新政治的共同认识,与一般的封建愚忠思想有区别”(《清词三百首》),知人论世,是十分确切的。

词人虽身遭放逐,却无一日忘却国事。光绪二十三年丁酉(1897)冬,作《翠楼吟·岁暮江湖,百忧如捣,感时抚己,写之以声》:

石马沉烟,银凫蔽海,击残哀筑谁和?旗亭沽酒处,看大风樯轲车我。元龙高卧,便冷眼丹霄,难忘青琐。真无那,冷灰寒柝,笑谈江左。    一,能下聊城,算不如呵手,试拈梅朵。苕鸠栖未稳,更休说,山居清课。沉吟今我,只拂剑星寒,欹瓶花妥。清辉堕,望穷烟浦,数星渔火。

时德国侵略者强占胶州湾,词为感时抒愤之作。〔3〕上阕写清王朝之繁华盛世已去而不返,与外国商船兵舰停泊在浦江的景象形成对照。接写自己如“元龙高卧”,即使难忘君上,而心灰意冷,无可奈何。下阕悲叹自己纵有像鲁仲连那样能退敌兵的非凡才略,却投闲置散,如苕上之鸠,处境艰险,连“山居清课”之安逸亦不可得,惟沉吟拂剑,独对瓶花而已。复用景语作结,惆怅苍凉。叶恭绰评曰:“气象颖异,彊村所谓‘兀傲故难双’也”(《广箧中词》)。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七月,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与光绪帝仓皇逃到西安。文廷式以“秋雁”为题,作《忆旧游》词:

怅霜飞榆塞,月冷枫江,万里凄清。无限凭高意,便数声长笛,难写深情。望极云罗缥渺,孤影几回惊。见龙虎台荒,凤凰楼迥,还感飘零。    梳翎,自来去,叹市朝易改,风雨多经。天远无消息,问谁裁尺帛,寄与青冥?遥想横汾箫鼓,兰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边马鸣。

在广邈凄清的环境中突出秋雁孤影飘零的形象,紧密关联时事,寄国破身危之痛〔4〕。“词采凄丽,表情沉厚。词家咏雁,张炎《孤雁》以后,清初屈大均《送雁》,朱彝尊《雁》,都称名作,寄托遥深。廷式此词,又后胜于前”(钱仲联《清词三百首》)。词中“龙虎台”、“凤凰楼”,为帝王居所;“问谁裁尺帛”至“兰菊尚芳馨”诸句,仍是抒写对光绪帝的惓惓之恋,与前引《摸鱼儿》、《翠楼吟》等词一脉相承,只是表现手法有所变换而已。结拍“平沙”句暗指当时帝俄攻占齐齐哈尔与吉林,语非虚设,愈增沉痛。

《云起轩词》中有大量赠答友朋之作,除前引《八声甘州》外,如《高阳台》(和半塘乙庵却寄)、《金缕曲》(寿李木斋前辈)、《木兰花慢》(送黄仲弢前辈)、《金缕曲》(赠梁节庵)、《念奴娇》(答皮麓云同年)、《木兰花慢》(寄王木斋)、《台城路》(湘中送星海还粤)等等,皆非泛泛应酬,而是以气节操守与友人互励,表现了词人宏远的抱负和深挚的情怀。力作如《贺新郎·赠黄公度观察》:

辽海归来鹤。翔千仞、徘徊欲下,故乡城郭。旷览山川方圆势,不道人民非昨。便海水,尽成枯涸。留取荆轲心一片,化虫沙不羡钧天乐。九州铁,铸今错!    平生尽有青松约,好布被,横担栗,万山行脚。阊阖无端长风起,吹老芳洲杜若。抚剑脊、苔花漠漠。吾与重华游玄圃,回车,日色崦嵫薄。歌慷慨,南飞鹊。

题中“公度”,即黄遵宪,著名爱国诗人,支持变法维新者,与廷式自然是声应气求〔5〕。上片借写丁令威化鹤归来故典,写神州浩劫、沧海桑田之慨,但豪杰之士仍心似荆轲,历劫而不磨壮志,赠公度即以喻己。下片写虽有归隐万山之意,但“阊阖无端长风起,吹老芳洲杜若”,仍然遭到奸邪势力的不断迫害。“抚剑脊、苔花漠漠”,与上阕“荆轲”句呼应,饱含郁怒不平之气。“吾与”句至“崦嵫薄”,正是屈原精神的再现。歇拍“南飞鹊”化用曹孟德诗意,以喻家国无依。词作于光绪二十一年乙未(1895),甲午战败后,国事已不堪收拾,词人悲歌慷慨,而不改雄杰之态,弥为可贵。

其《南乡子·病中戏笔》是词人逝世前不久的作品〔6〕

一室病维摩,且喜闲庭掩雀罗。煮药书深有味,呵呵,老子无愁世则那。    莽莽旧山河,谁问新亭泪点多?惟有鹧鸪声解道,哥哥,行不得时可奈何!

“名曰‘戏笔’,实是大哀无泪,短歌当哭”(严迪昌《清词史》)。词人归隐家乡,贫病潦倒,门可罗雀,惟煮药繙书,以遣深愁,“且喜”、“呵呵”,故为苦笑而已。下阕写莽莽山河,谁问新亭之泣,方是词之本意。结二句化用辛弃疾《菩萨蛮》“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情境无限凄凉。

除上引诸词外,《云起轩词》中尚有很多写节令、旅况、登临游览、咏物题图以及情恋之作,抒发人生多方面的情感,丰富多彩。虽未脱传统题材,但大都能自出新意,体现了词人鲜明的个性。贯穿回响于整部词集的,当然是伤时感事、寄怀家国的主旋律。词中表现得最强烈、最突出的是对光绪帝的忠悃之情,深挚、绵长、执着、坚定,在今天看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封建时代,君主和国家是同一概念,忠君即是爱国,已成为千秋一贯的民族精神。屈原、苏武、诸葛亮、杜甫、范仲淹、岳飞、陆游、辛弃疾、文天祥、于谦、顾炎武、屈大均……,以及无数兼擅诗文词赋的仁人志士,谁不是抱着这种感情,并吐露在作品中的呢?何况光绪帝既非楚怀王、刘阿斗式的昏庸,也非宋高宗、明英宗式的狠毒,而是一位思想不失开明、力图变法自强的君主。他对文廷式确有知遇之恩,君臣之间有着共同的政治观点,文氏的忠贞不渝,自然也在情理之中,这与清王朝崩溃后依然迷恋骸骨的遗老思想明显不同。廷式以翰林词臣参预政事,抱负宏伟,终因谗毁而遭放逐,飘零湖海,賫恨以殁,其命运是悲剧性的,但并未改变他孤傲不驯的个性、卓荦坚强的风骨。词中展现了九死不悔的情怀,充溢着英雄扼腕的浩叹,屈原和辛弃疾的品格、襟抱,在词人身上得到和谐的统一。这是一种极为悲壮而崇高的精神美,对读者具有深沉的感染力。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的传统优良品德,升华为新时代的爱国主义精神,以建设繁荣富强的祖国,也正是我们研究文廷式词及同类作品的主要原因之一。至于前人作品中效忠皇室的封建性因素必须扬弃,则是无需饶舌了。

三、《云起轩词》的艺术成就

清季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况(周颐)四大词人虽艺术成就很高,但近、当代词学界,于四家亦不乏贬抑者,惟对文廷式词,一致予以高度评价。下文先引述若干有代表性的论断,再对《云起轩词》的风格、境界、表现手法等作具体分析。另外尚有一些名家论文氏词的观点,则在讨论作品时援及之。

“《云起轩词》浑脱浏漓,有出尘之致。亦可谓出其馀事,足了千人矣。”——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

“《云起轩词》,意气飙发,笔力横恣,诚可上拟苏、辛,俯视龙洲。其令词秾丽婉约,则又直入花间之室。盖其风骨遒上,并世罕睹,故不从时贤之后,局促于南宋诸家范围之内,诚所谓美矣善矣。”——胡先骕评《云起轩词钞》,《学衡杂志》第27期

“廷式才气兀傲,词多哀时感慨之作,故与一般词流殊异。……所作清空而又丽密,豪宕而不犷放,直可追步苏、辛,断非改之所能及其婉妙。清季诸家,吾以为道希与樵风(笔者按:指郑文焯)可称南箕北斗。”——陈声聪《填词要略·论近代词》

“清词至同光,急需更新。王鹏运启蒙于前,廷式继振其绪,力扫枯寂,一星独曜。《云起轩词》诸作,霆飞雷激,海立山崩,接迹辛、陈,生气遥出。在清词坛,两朱(竹村)而外,实与陈维崧相终始。……所作或远虑,或近讽,坚毅不回之志,可裂金石,清词末期之擎天玉柱也。“——沈轶刘、富寿荪合编《清词菁华》中评文廷式词

“两朱之外,能开派对立,瓣香苏、辛,终始清词一代者,有陈维崧与文廷式,夫人而知之矣。顾同、光之际,浙、常两派,由交攻而趋于混合,禁令苛暴,寒蝉噤秋,习为残响。捋虎须者少,因之文之殿角,继起乏力,遂不被人重视。然文之为词,骚心自藏,日近长安,江河百念,有非栖栖遗老所能及知者。时则异夫西台之朱鸟,志则同于南渡之鹧鸪,不容熟视而无睹也。”——沈轶刘《繁霜榭词札》(续)

“逊清词坛,前有迦陵,后有芸阁,皆传稼轩法乳,而又自出手眼。芸阁学人而志在改革政治,宏图不遂,忧愤以殁,其词遂得楚骚遗意,持比迦陵,自当突过。视并世诸贤,不越清真、梦窗雷池一步者,自亦迈往不屑。”——钱仲联《梦苕庵论集·近百年词坛点将录》

“清中叶以后,词家多谈姜、张而少及苏、辛,至文廷式出,以其俊逸豪宕之笔,始为苏、辛一派吐气。文氏学苏、辛,不似阳羡诸公,无一毫叫嚣浮滑陋习,盖从骨格学苏,沉痛处学辛也。然其长调亦有取法白石者,时亦有周、秦之情调。论者或讥其驳杂不纯,庸非偏谬?”——朱庸斋《分春馆词话》

上引诸家,均侧重于《云起轩词》的艺术,与其前辈及并世词人作纵横比较,作出精辟中肯、且比较一致的评价。千秋词史中能得到如此盛誉而极少异议的大家,颇为罕觏。

文廷式词艺术成就之高,决非偶然幸致。他的创作态度是极其严肃的,在光绪壬寅十二月所作的《云起轩词自序》中,便旗帜鲜明地阐述了对词的看法。序文的开头说:

词家至南宋而极盛,亦至南宋而渐衰,其衰之故,可得而言也。其声多缓,其意多柔靡,其用字则风云月露红紫芬芳之外,如有戒律,不敢稍有出入焉。迈往之士,无所用心,沿及元明,而词遂亡,亦其宜也。

分析词到南宋盛极而衰,至元明遂亡的原因,是作词立意柔靡,用字浮华,且恪守陈规,不敢开拓。这对专尚婉约、雕缋字面、取径狭窄的形式主义者,真不啻当头棒喝。因此文氏作词,首重立意,多写与家国兴亡有关的重大题材,抒发崇高的抱负,其集中绝少庸俗浮靡之作,提高了词的品位。序中接着说:

有清以来,此道复振,国初诸家,颇能宏雅。迩来作者虽众,然论韵遵律,辄胜前人,而照天腾渊之才,茹今涵古之思,磅礴八极之志,甄综百代之怀,非窘若囚拘者,所可语也。词者,远继风骚,近沿乐府,岂小道欤?

廷式赞赏清初诸家的成就,批评近世词人“辄胜前人”者只在声韵格律方面下功夫,缺乏宏伟的才力和广远的志向,“窘若囚拘”。同时指出词应继承风骚乐府的优良传统,并非“小道”。所以文氏之词,驰骋才情,创造出雄阔而深邃的意境,表现出卓尔不凡的气概。

再次,廷式对清初势力最大的浙西派和晚清盛极一时的“常州派”都提出严厉的批评:

自朱竹以玉田为宗,所选《词综》,意旨枯寂。后人继之,尤为冗漫,以二窗为祖祢,视辛、刘为仇雠,家法若斯,庸非巨谬?二百年来,不为牢笼者,盖亦仅矣。

朱彝尊开创的“浙西派”宗法姜(白石)、张(玉田),为词力主“清空”;清中叶以后产生的“常州派”则推尊周邦彦、吴文英(梦窗),旁及王沂孙、周密(草窗)等南宋词人,作词强调“比兴寄托”。浙、常两派都轻视辛弃疾、刘过的豪放词,取径不宽,作法自蔽,以致词道每况愈下。而对不受两派牢笼或有独创风格的词人,廷式既有赞赏,也有微贬,其基本态度是肯定的:

曹珂雪有俊爽之致,蒋鹿潭有沉深之思,成容若学阳春之作,而笔意稍轻;张皋文具子瞻之心,而才思未逮。然皆有作者之意,非志不离方者也。〔7〕

最后谈到他读词的过程与作词的旨趣:

余于斯道,无能为役,而志之所在,不尚苟同。三十年来,涉猎百家,榷较利病,论其得失,亦非扪龠而谈矣。而写其胸臆,则率尔而作,徒供世人之指摘而已。然渊明诗云:‘兀傲差若颖’,故余亦过而存之。且书此意,以自为序焉。

这篇短小精悍的词序,辞锋锐利,切中时弊,是文廷式抨击形式主义词风的战斗宣言,体现出他不尚苟同、独立开创艺术之路的魄力,其创作实践便是最好的证明。

正如序文中所述,廷式作词,是建立在涉猎百家、深入研究的基础之上的。文学的发展,必须先有继承和借鉴,然后才能有变革和创新。完全不汲取前人的传统和经验,一切从自我开始的文学,是不存在的。而继承的愈多,资本越厚,创新的力量也就越大。廷式博通经、史、子各学派学术,是晚清著名的学者,在作词的同时,广泛阅读前人的词作;“榷较利病,论其得失”,在此前提下,“写其胸臆”,所谓“率尔而作”、“过而存之”,不过是自谦之语而已,其实他是相当自信和自负的。

前引近、当代多位词学家的评论,一致认为廷式词继武苏、辛,与清初的陈维崧遥相终始,气势雄放,境界宏阔,这是文氏词的主要特点。但他并不排除苏、辛以外各家词格的优长,而是取精用宏,融会贯通,有所发展,有所创新,形成豪婉兼容、富丽多采的艺术风格。

学苏、辛词者,必须先具备东坡、稼轩那样的胸襟、才力,否则举鼎绝膑,画虎类犬,所作流于粗直叫嚣,成为贬斥“豪放”词者的话柄。廷式的器识才情,正与苏、辛相仿佛,但又并非袭其皮毛,徒事摹拟,而能自辟境界,独具风标,先看其令词:

高唱大江东,惊起鱼龙。何人横槊太匆匆,未锁二乔铜雀上,那算英雄!    杯酒酹长空,我尚飘蓬。披襟聊快大王风。长剑几时天外倚,直上崆峒。——《浪淘沙·赤壁怀古》

上阕怀古,发端高唱,以孟德之横槊雄才,尚为作者卑视,遑论余子!下阕直抒胸臆,快大王之风,倚天外之剑,真有辟易千人之概。短章而气象如此宏伟,与陈其年堪为劲敌。

被叶恭绰评为“神似稼轩”的《鹧鸪天·赠友》,则是另一种笔调:

万感中年不自由,角声吹彻古梁州。荒苔满地成秋苑,细雨轻寒闭小楼。    诗漫与,酒新,醉来世事一浮沤。凭君莫过荆高市,滹水无言也解愁。

词写于戊戌政变已发生的秋天,以抒发牢骚和自我排遣的方式,表示对现实的愤懑。词句自然浑畅,而气潜内转,沉咽顿挫,颇似稼轩罢官闲居时的作品。另如《浣溪沙·旅情》,殊有苏东坡感慨身世的风致,此不具引。

再看其长调:

落日幽州,凭高处,秋思何限!候雁哀鸣,惊麇昼窜,一片飞蓬卷。西风万里,逾沙越漠,先到斡难河畔。但苍然,平皋接轸,玉关消息初断。    千秋只有,明妃冢上,长是青青未染。闻道胡儿,祁连每过,泪落笳声怨。风霜未改,关河犹昔,汗马功名今贱。惊心是,南山射虎,岁华易晚。——《永遇乐·秋草》

词写于革职以后的数年中,上片登高望远,下片吊古伤今。甲午之战,沙俄曾和德、法二国进行干涉,迫日本归还我辽东,而帝俄的势力向东南侵入,取日本以代之。词“借秋草以寄慨东北国事,同情人民苦难并抒发本人失意报国无路的愤慨,全篇苍凉悲壮,惊心动魄。……王瀣谓‘后遍源出稼轩’,盖指辛弃疾《八声甘州·夜读李广传》、《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诸作,也运用昭君、李广之典,借以抒写英雄末路的孤愤”(钱仲联《清词三百首》)。

《云起轩词》中风格雄健、神似苏辛的力作颇多,如前章所引《八声甘州·送志伯愚》、《翠楼吟》(石马沉烟)、《贺新郎·赠黄公度》等词皆是。但细加比较,便会发现文氏词的独特风貌:东坡词清雄超旷,廷式词则苍劲兀傲,且命意深沉之处,有过东坡。稼轩词豪宕而兼沉郁,文氏词悲壮郁怒处颇似之,然因其晚年处境远较稼轩为艰难,故词境之悲凉,较稼轩尤甚。廷式在逆境中不消沉,于颓放处能振拔,自得辛词之神理。而于相似中有不似,方显作者自家个性,否则即优孟衣冠也。名作《水龙吟》,就颇能体现文氏的创新风格:

落花飞絮茫茫,古来多少愁人意!游丝窗隙,惊飙树底,暗移人世。一梦醒来,起看明镜,二毛生矣!有葡萄美酒,芙蓉宝剑,都未称,平生意。   我是长安倦客,二十年,软红尘里。无言独对,青灯一点,神游天际。海水浮空,空中楼阁,万重苍翠。待骖鸾归去,层霄回首,又西风起。

词作于光绪十九年(1893)萍乡家中,笔势夭矫如龙。“抒发平生的雄心大志,悲慨之中有昂扬之气。下片奇情壮采,神气飞扬,勾画出理想天国的形象,极浪漫主义写作的能事”(钱仲联《清词三百首》)。王瀣手批《云起轩词钞》评曰:“思涩笔超,后片字字奇幻,使人神寒”;叶恭绰《广箧中词》评曰:“胸襟兴象,超越凡庸。”

此词下阕“神游天际”至结句,“与苏轼《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异曲同工”(《清词三百首》),而稼轩《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词中也有类似的飞腾想象,但“海水浮空,空中楼阁,万重苍翠”,这种神奇瑰丽的境界,清晰而又朦胧,仍令读者耳目全新,悠然神往。全词虚实交融,浑成一体,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完美结合。

《云起轩词》中另一类有似苏、辛词的,则是用笔摧刚为柔,于婉丽缠绵中见风神气骨。如《祝英台近》:

剪鲛绡,传燕语,黯黯碧云暮。愁望春归,春到更无绪。园林红紫千千,放教狼籍,休但怨,连番风雨。   谢桥路,十载重约钿车,惊心旧游误。玉佩尘生,此恨奈何许?倚楼极目天涯,天涯尽处,算只有濛濛风絮。

王瀣评曰:“此作得稼轩之骨”。又曰:“‘愁望’以下,其怨愈深。后遍讽刺不少”(手批《云起轩词钞》)。叶恭绰曰:“与稼轩‘宝钗分’,同为感时之作”(《广箧中词》)。钱仲联先生云:“借男女离合之情,寄托家国身世之感,全词以女子的情感活动为线索,深婉有致地传达女主人公的怨情。令人清晰地察觉到作者隐约含蓄的时事身世之感,从而在怨女伤春的背后,体会到一个维新志士的感情波澜。这首词的意旨与手法,明显受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一词的影响,都是以伤春怀人别含寄托”(《清词三百首》)。再如《贺新郎》:

别拟西洲曲。有佳人,高楼窈窕,靓妆幽独。楼上春云千万叠,楼底春波如。梳洗罢,卷帘游目。采采芙蓉愁日暮,又天涯芳草江南路。看对对,文鸳浴。    侍儿料理裙腰幅,道带围近时宽尽,眉峰长蹙。欲解明聊寄远,将解又还重束。须不羡,陈娇金屋。一霎长门辞翠辇,怨君王已失苕华玉。为此意,更踯躅。

严迪昌《近现代词纪事会评》录石狮头儿《词话》:“《云起轩词》有《金缕曲》一首,‘别拟西洲曲’云云,读者每不得其解。先生曰:此为珍、瑾二妃作也。‘一霎长门辞翠辇,怨君王已失苕华玉’云云,辞意显然。《竹书纪年》:‘桀命扁伐山民,山民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后爱二女,斲其名于苕华之玉,苕是琬,华是琰也。’以此喻珍瑾二妃。……‘看对对,文鸳浴’,则刺西太后也。杨铁崖诗:‘六郎酣战明空笑,对对鸳鸯浴锦波’,以武则天喻西太后。”此词为珍、瑾二妃被谪谴而作,因廷式深受光绪帝倚重,又曾为珍妃少年时的教师,闻珍妃遭慈禧责罚并贬斥,自有锥心之痛。词中塑造的窈窕幽独的佳人形象,是珍妃的写照。但读者理解为词中“佳人”乃喻指作者自己,借此以寓其系心君国的绵绵忠悃,亦无不可。叶恭绰《广箧中词》评云:“何减东坡‘乳燕飞华屋’”,是因为苏轼同调词中也写了一位高洁清丽的女性,索居幽独,在情境上与文氏此词有相似之处,但廷式词中将身世之悲与家国命运紧密相联,含蕴远较苏词为深广。词与上述《祝英台近》在情感上一以贯之,但表现手法有所变化:前词只着重描写女子的情感活动,此词则刻画出鲜明的人物形象。

文廷式的身世遭际与精神品节颇类屈原,其作品亦每每承《离骚》之遣意,运用灵均美人香草式的表现方法,以抒写芬馨悱恻、缠绵忠爱之情,上举《祝英台近》、《贺新郎》即如此,与苏、辛之词共一源头。另如令词《蝶恋花》(九十韶光如梦里),意境不同而手法一样。但廷式词中的“美人”,常常以神女仙姬的形象出现,使其词平添了缥渺空灵的神韵,试观下列令词:

娇波溜,纤腰瘦,仙裙百幅香罗皱。乘鸾舞,流莺语,瑶觞飞赠,修罗天女,举举举。    花簪纽,瓜盛斗,绿云深处重携手。青冥路,神霄侣,几时清听,天风琴谱,许许许。——《钗头凤》

翠岭一千寻,岭上彩云如幄。云影波光相射,荡楼台春绿。    仙鬟撩鬓倚双扉,窈窕一枝玉。日暮九嶷何处,认舜祠丛竹。——《好事近·湘舟有作》

舞蝶娇春,啼莺促曙,玉溪曾赋销魂句。嫦娥衣薄不禁寒,宓妃腰细才胜露。——《踏莎行·为人题照》上片

一片碧云西,梦里瑶姬宛在。整顿平生心事,向婵娟低拜。    鲛绡别泪凝红冰,独忆旧时态。道是不曾消瘦,但频拈罗带。——《好事近》

词中出现的天女、仙鬟、嫦娥、宓妃、瑶姬等,宛然是作者心目中恋人的化身。另如《蝶恋花》(青鸟无端传密约)、《虞美人》(眉上鸦黄钗上凤)、《浣溪沙》(云母窗中觑阿环)、《鹧鸪天》(明月多情上绮疏)、《点绛唇·望月》等令词,词中皆有类似的形象。词人似是与某一贵族家庭的女子有一段极深的恋情,故假借仙子以隐约言之。这种形象与情愫,同样写入了为人题图的慢词:

倚苍岩,翠藤无路,琅芝草谁问?天风忽振疏林外,睹此烟鬟雾鬓。斜日冷,倩白虎从容,远上匡庐顶。松花满径,看银汉回波,石梁飞瀑,一啸万山应。    吾家事,千古风流仙境,何人摹入金粉?箫声可似秦楼凤,甲帐瑶台偕隐。环佩整,羡儿女情痴,也有神仙分。清贫自哂,买十幅云笺,唤谁彩笔,重为写唐韵?——《摸鱼儿·为黄仲弢吴彩鸾骑虎图》

烟螺想髻。更柳疏枫密,芳思无际。缥渺空山,可是曾来,瞥见瑶阶仙侍。人言海水三清后,有瑶瑟、玉杯重遗。恰无聊,化作朝云,一霎沧波迢递。    几度花开花落,对霞影、犹忆靓妆明慧。石径苔封,化鹤人归,黯淡蕊珠文字。浮萍偶值原无定,好认取、天花游戏。奈梦回,雨泻高檐,窗外叶声如悴。——《疏影·为思惠斋主人题蓬莱春影图》

这类词非但在苏、辛词中罕见,而且在晏、欧、秦、柳、周、姜、吴、张等风格婉丽的两宋名家词中也极少。其词境若真若幻,扑朔迷离,虽未明本事,难察旨归,但词中流露 的情绪深挚而又单纯,有明显的爱情词倾向,与其寄怀君国而托喻美人的词章有所不同,阅读时宜细加区别。而此类词风格情韵的独特,也应视为词人的新创。

以上着重论述《云起轩词》沉雄复兼婉丽的风格特点,及其创新与独擅之处。集中尚有多首词,小令取法温、韦、冯、晏,长调借鉴少游、耆卿、清真、白石,或秾艳工致,或俊逸明畅,或清空峭拔,不拘一格,丰繁多采,限于篇幅,未能遍引。足见凡是大家,必有几副笔墨,根据不同的题材内容灵活运用,复能在多种风格中突出其主要特色。

与同是学苏、辛的清初大家陈维崧相比,廷式稍逊其凌厉跋扈,但《湖海楼词》每多粗滥之篇,往往一味奔放,毫无馀蕴,未及文氏词之几乎首首精粹,耐人咀嚼,“无一毫浮滑叫嚣陋习。”而同属喜为豪放词者,宋人如陈亮、刘过、刘克庄,清人如蒋士铨、郑板桥辈,其思想深度与艺术造诣皆远不及文氏了。沈轶刘先生云:“清词始于初期之陈维崧、朱彝尊,而终于末期之文廷式、朱祖谋。三人且弗论,文廷式则陈维崧后一人而已。文之为词,雄宕激越,无一语遗国家,至郁勃处,直欲平视辛、刘,幽曲处且将上掩陈维崧。故无文,则清词结局必不能备足声色。朱祖谋焉能为一木之支。不过当时为文者少,主奴出入,众煦山崩,不欲为持平之论耳”(《繁霜榭词札》)。对文廷式在有清词坛上的地位,评价极为精当。

与同时期的清末四大家较之,陈锐《褒碧斋词话》曾云:“王幼遐词,如黄河之水,泥沙俱下,以气胜者也。郑叔问词,剥肤存液,如经冬老树,时一着花,其人品亦与白石为近。朱古微词,墨守一家之言,华实并茂,词场之宿将也。文道希词,有稼轩、龙川之遗风,惟其敛才就范,故无流弊。……况夔笙词,手眼不必甚高,字字铢两求合,其涉猎之精,非馀子可及”。抉出五家词之特点,而独推况周颐“涉猎之精”,纯是就其词的声律与炼字着眼,不免偏重形式。朱庸斋《分春馆词话》中则评曰:“江浙人论清季四家,或举王郑朱文,或举王郑朱况,凡学文者必轻况,爱况者必轻文。况蕙风推崇半塘‘重拙大’之说,而已作则不尽符,惟以情致性灵见长,盖其才适足为词而已。文道希能大、能重,亦能生、能新。昔人多称其学东坡,其实东坡之外更近遗山也”。指出廷式词造诣全面,胜于况周颐,且认为文氏词风近元好问,可谓独具只眼,因二者感怀家国之情,沉痛郁厚之处颇为相似。但遗山词的艺术成就,毕竟是有逊于廷式的。

清末四词家切磋词学,过从甚密。以朱祖谋(彊村)为中心领袖,清末主要词人,大都奔趋在他的旗帜之下,形成“彊村派”的群体。加以朱氏门弟子众多,宣传标榜,一时声势浩大,超过了前期的“常州派”,其影响从清末直到民国二十年以至朱的身后(朱卒于1931年)。“彊村派”的共同特点是标举周邦彦、吴文英为祖师,注重词藻的雕饰,用笔的深曲,强调词的音律。虽然摹古能有所变化,词作内容亦能反映时代,毕竟有形式主义倾向。四家各有成就,其中王鹏运词境较为开阔,而去世较早;朱祖谋中年以后弃诗为词,用力深透,成就较高,被叶恭绰誉为“集清季词学之大成”者。郑文焯精于音律,风格清峭;况周颐崇尚性灵,法度绵密,但在词作思想内容的深广度方面,二人皆逊于朱。文廷式与四家同辈,却不为风气所移,异军崛起,开径独行,其胆识魄力,难能可贵。其词序中虽着重批判浙西派的“意旨枯寂”,但对当时只重音韵声律的词风是颇有贬意的。廷式虽是孤军,“继起乏力”,但以其宏大精深的词作,已奠定他在清词史上重要地位:既与清初词人陈维崧前后相敌,又与同时的朱彊村各擅胜场。陈兼与(声聪)老人认为“道希与樵风可称南箕北斗”,其实郑文焯是难以与廷式相抗的,正如宋时姜白石成就虽高,终不及稼轩之大。而纵观千年词坛,以苏、辛、陈、文并为四大擎天之峻岳,评价似不为偏颇。

《云起轩词》对近、当代词坛颇有影响,在词作实践上承其法乳者不乏豪杰之士(例如钱仲联先生《梦苕庵词》,颇近文氏风格),笔者另有专文讨论,已非本篇范围所及了。

    (原载安徽大学《古籍研究》2002年第2期,收入笔者自著《近现代诗词论丛》,学苑出版社2007年11月版)

 

注:

①以上所述,据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汪曾武《萍乡文道希学士事略》、钱仲联《近代诗钞》及《清词三百首》中有关文廷式生平简介整理。

②陈乃乾《清名家词》共十册,1937年开明书店初版,1982年上海书店复印。

③龙榆生《云起轩词评校补编》录叶恭绰云:“此感德人占胶澳事。原稿注:丁酉作”。德占胶州湾,在光绪二十三年十月(1897)。参观《清史稿》卷一五七《邦交志》五。

④参观黄浚《花随人圣庵摭忆》。

⑤参观钱仲联《黄公度先生年谱》。

⑥参观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卷一。

⑦曹贞吉,清初词人,有《珂雪词》。成容若,即纳兰性德,康熙年间词人,有《通志堂词》。蒋春霖,字鹿潭,咸、同年间词人,有《水云楼词》。张惠言,字皋文,嘉庆年间词人,常州词派开山之祖,有《茗柯词》。

⑧参观[清]缄斋《学山诗话》、迈园老人《宫井词》跋、胡思敬《驴背集》自注,均见尤振中、尤以丁合编《清词纪事会评》,黄山书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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