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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艾青)

 鲤鱼山九龙门 2017-06-23

我的父亲

  一
近来我常常梦见我的父亲--
  他的脸显得从有过的"仁慈",
  流露着对我的"宽恕",
  他的话语也那么温和,
  好像他一切的苦心的用意,
  都为了要袒护他的儿子。

  去年春天他给我几次信,
  用哀恳的情感希望我回去,
  他要嘱咐我一些重要的话语,
  一些关于土地和财产的话语:
  但是我怫逆了他的愿望,
  并没有动身回到家乡,
  我害怕一个家庭交给我的责任,
  会毁坏我年轻的生命。
五月石榴花开的一天,
  他含着失望离开人间。
  二
我是他的第一个儿子,
  他生我时已二十一岁,
  正是满清最后的一年,
  在一个中学堂里念书。
  他显得温和而又忠厚,
  穿着长衫,留着辫子,
  胖胖的身体,红褐的肤色,
  眼睛圆大而前突,
  两耳贴在脸颊的后面,
  人们说这是"福相",
  所以他要"安分守己"。
满足着自己的"八字",
  过着平凡而又庸碌的日子,
  抽抽水烟,喝喝黄酒,
  躺在竹床上看《聊斋志异》,
  讲女妖和狐狸的故事。
  他十六岁时,我的祖父就去世;
  我的祖母是一个童养媳,
  常常被我祖父的小老婆欺侮;
  我的伯父是一个鸦片烟鬼,
  主持着"花会",玩弄妇女;
  但是他,我的父亲,
  却从"修身"与"格致"学习人生--
  做了他母亲的好儿子,
  他妻子的好丈夫。
接受了梁启超的思想,
  知道"世界进步弥有止期"。
  成了"维新派"的信徒,
  在那穷僻的小村庄里,
  最初剪掉乌黑的辫子。
《东方杂志》的读者,
  《申报》的定户,
  "万国储蓄会"的会员,
  堂前摆着自鸣钟,
  房里点着美孚灯。
镇上有曾祖父遗下的店铺--
  京货,洋,粮食,酒,"一应俱全",
  它供给我们全家的衣料,
  日常用品和饮茶的点心,
  凭了折子任意取一切什物;
  三十九个店员忙了三百六十天,
  到过年主人拿去全部的利润。
村上又有几百亩田,
  几十个佃户围绕在他的身边,
  家里每年有四个雇农,
  一个婢女,一个老妈子,
  这一切告诉他的安闲。 没有狂热!不敢冒险!
  依照自己的利益的趣味,
  要建立一个"新的家庭",
  把女儿送进教会学校,
  督促儿子要念英文。
用批颊和鞭打管束子女,
  他成了家庭里的暴君,
  节俭是他给我们的教条,
  须从是他给我们的经典,
  再呢,要我们用功念书,
  密切地注意我们的分数,
  他知道知识是有用东西--
  一可以装点门面,
  二可以保卫财产。
  这些是他的贵宾:
  退伍的陆军少将,
  省会中学的国文教员,
  大学法律系和经济系的学生,
  和镇上的警佐,
  和县里的县长。
经常翻阅世界地图,
  读气象学,观测星辰,
  从"天演论"知道猴子是人类的祖先;
  但是在祭祀的时候,
  却一样的假装虔诚,
  他心里很清楚:
  对于向他缴纳租税的人们,
  阎罗王的塑像,
  比达尔的学说更有用处。
无力地期待"进步",
  漠然地迎接"革命",
  他知道这是"潮流",
  自己却回避冲激,
  站在遥远的地方观望......
一九二六年
国民革命军从南方出发
  经过我的故乡,
  那时我想去投考"黄埔",
  但是他却沉默着,
  两眼混浊,没有回答。
革命像暴风雨,来了又去了。
无数年轻英勇的人们,
  都做了时代的奠祭品,
  在看尽恐怖与悲哀之后,
  我的心像失去布帆的船只
  在不安与迷茫的海洋里飘浮......
  地主们都希望儿子能发财,做官,
  他们要儿子念经济与法律:
  而我却用画笔蘸了颜色,
  去涂抹一张风景,
  和一个勤劳的农人。
少年人的幻想和热情,
  常常鼓动我离开家庭:
  为了到一个远方和都市去,
  我曾用无数功利的话语,
  骗取我父亲的同情。
一天晚上他从地板下面,
  取出了发一千元鹰洋,
  两手抖索,脸色阴沉,
  一边数钱,一边叮咛:
  "你过几年就回来,
  千万不可乐而忘返!"
而当我临走时,
  他送我到村边,
  我不敢用脑子去想一想
  他交给我和希望的重量,
  我的心只是催促着自己:
  "快些离开吧--
  这可怜的田野,
  这卑微的村庄,
  去孤独地飘泊,
  去自由地流浪!"
几年后,一个忧郁的影子
  回到那个衰老的村庄,
  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除了那些叛乱和书籍,
  和那些狂热的画幅,
  和一个殖民地人民的
  深刻和耻辱与仇恨。
七月,我被关进了监狱
  八月,我被判决了徒刑;
  由于对他的儿子的绝望
  我的父亲曾一夜哭到天亮。
在那些黑暗的年月,
  他不断地用温和的信,
  要我做弟妹们的"模范",
  依从"家庭的愿望",
  又用衰老的话语,缠绵的感情,
  和安排好了的幸福,
  来俘掳我的心。
当我重新得到了自由,
  他热切的盼望我回去,
  他给我寄来了
  仅仅足够回家的路费
他向我重复人家的话语,
  (天知道他从那里得来!)
  说中国没有资产阶级,
  没有美国式的大企业,
  他说:"我对伙计们,
  从来也没有压迫,
  就是他们真的要革命,
  又会把我怎样?"
  于是,他摊开了帐篷,
  摊开了厚厚的租谷簿,
  眼睛很慈和地看微笑
  一边用手指拨着算盘
  一边用低微的声音
  督促我注意弟妹们的前途。
但是,他终于激怒了--
  皱着眉头,牙齿咬着下唇,
  显出很痛心的样子,
  手指节猛击着桌子,
  他愤恨他儿子的淡漠的态度,
  --把自己的家庭,
  当作旅行休息的客栈;
  用看秽物的眼光,
  看祖上的遗产。
  为了从废墟中救起自己,
  为了追求一个至善的理想,
  我又离开了我的村庄,
  即使我的脚踵淋着鲜血,
  我也不会停止前进......
我的父亲已死了,
  他是犯了鼓胀病而死的;
  从此他再也不会怨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是一个最平庸的人;
因为胆怯而能安分守己,
  在最动荡的时代里,
  度过了最平静的一生,
  像无数的中国地主一样:
  中庸,保守,吝啬,自满,
  把那穷僻的小村庄,
  当作永世不变的王国;
  从他的祖先接受遗产,
  又把这遗产留给他的子孙,
  不曾减少,也不增加!
  就是这样--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可怜他的地方。
  如今我的父亲,
  已安静地躺在泥土里在他出殡的时候,
  我没有为他举过魂幡
  也没有不服穿过粗麻布的衣裳;
  我正带着嘶哑的歌声,
  奔走在解放战争和烟火里......
母亲来信嘱咐我的去,
  要我为家庭处理善后,
  我不愿意埋葬我自己,
  残忍地违背了她的愿望,
  感激战争给我的鼓舞,
  我走上和家乡相反的方向--
  因为我,自从我知道了
  在这世界上有更好的理想,
  我要效忠的不是我自己的家,
  而是那属于万人的
  一个神圣的信仰。
一九四一年八月

创作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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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6月17日、18日、19日,《解放日报》连载周扬的《文学与生活漫谈》,该文大篇幅论述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还以“笔法”指涉在延安的某些作家“写不出东西”。周扬的文章导致萧军白朗舒群罗烽、艾青五人联名发表《〈文学与生活漫谈〉读后漫谈集录并商榷于周扬同志》一文。五人联名文章发表次日,萧军收到毛泽东的信,信中除表达了爱护之意外,略含批评。萧军接信后,随即复信毛泽东,要求见面,并将双方的“漫谈”文章附上。8月6日,毛泽东回信称“过几天再奉约晤叙”。艾青得知这两封信之后,瞬间“恍然大悟”。8月11日傍晚,毛泽东亲自到“文抗”作家的宿舍看望众人。这是艾青首次同毛泽东面谈。
此次“漫谈”风波打碎了艾青对延安文人圈不切实际的幻想。此时,艾青又得知身为地主的父亲去世,乃在1941年创作长诗《我的父亲》。

作品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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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从诗的情绪还是语言色彩看,很显然的,大堰河在艾青的情感世界中替代了生身母亲,成了艾青精神上的妈妈。
这是由他幼时独特的经历所决定的。关于父亲,艾青曾写过一首长诗《我的父亲》,是1941年到延安以后的创作。艾青晚年谈到这首诗时说:“实际生活中,我是对他没有什么感情的……在我的诗里,则是讽刺批判他的。”(叶锦《艾青谈他的两首旧作》)诗中有这么两段,显示出这位父亲是一个真正的矛盾结合体——— 艾青的父亲原名蒋忠樽,另号衡石。他的母亲楼仙筹,是义乌王阡村人。艾青在1949年以后曾四次回乡,遭际不同,心情不同,每次都要到保姆大堰河的坟去看看,父母的墓地却一次也没有去过。
“他是犯了鼓胀病而死的”,“五月石榴花开的一天,他含着失望离开人间”,这是艾青诗中说到的父亲的死。从《我的父亲》看,父亲去世前一年的春天,给时在湖南新宁县衡山乡村师范学校任教的艾青写过几封信(可见艾青是与家里保持联系的),“用哀恳的情感希望我回去”,嘱咐一些重要的话语——关于土地和财产的处置,当然还有关于妻子儿女。一位已知离大去之期不远的父亲此时的心情是不难想象的,他要把身后的重担托付给长子。但艾青“拂逆了他的愿望,并没有动身回到家乡”,只因“我害怕一个家庭交给我的责任,会毁坏我年轻的生命”。
父亲去世后,母亲来信嘱咐艾青回去为家里处理善后,艾青没有回去。他“残忍地违背了她的愿望”,走上了和家乡相反的方向——  因为我,自从知道了
在这世界上有更好的理想,
我要效忠的不是自己的家,
而是那属于万人的
一个神圣的信仰。
《我的父亲》是以对大动荡时期一名中国地主的典型进行批判为主调的长诗,此时的艾青已从人道主义者向阶级论者提升,社会角色更多地压抑了个人角色,他要表现新的进步就必须首先表示与旧的过去告别。“父亲”是艾青塑造的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
程光炜的《艾青传》写到,“1940年8月中旬的一天”,艾青收到了盖有“金华县”邮戳的家信,信是妹妹希宁和弟弟海济写来的,告诉他“父亲大人已于6月21日在金华福音医院不幸病逝,享年53岁”。可能后来母亲又有信来,要他回去料理父亲的后事。
在畈田蒋村,蒋忠樽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却是学历最高的,旧文人气息甚浓。他写得一手好字,中堂那块“天伦叙乐”的匾,书房里“百年燕翼惟修德,万里鹏程在读书”的条幅都是他的手书。村民家里但凡新置办箩筐、篮子、稻桶等用具,都要拿来请他留名以防丢失,他是有求必应的。
他订有村上惟一一份《申报》,蒋忠樽对时局的了解自然使他成了“惟公马首是瞻”的人物。畈田蒋的老村民说,抗日时期中国军队有没有打胜仗,只要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如果脸色欣喜开朗,那必是打了胜仗,可以上前打听个仔细;如果阴沉如雷雨前的天空,那一定是日寇逞威,我方遭受损失,失地扩大———连问都不要去问,问了也不愿说的。可以想见,他的心头,承受着比普通农民更为沉重的亡国灭族的痛苦。
艾青讲到母亲之处不少,专门写母亲的诗文却一篇也没有。比起父亲蒋忠樽来,母亲楼仙筹对他的影响要小一些。也许这与他幼时大堰河的“替代”作用有关。
楼仙筹自生了艾青以后,因为难产,身体一直不很好。因为她多病,想求神保佑她的身体,信过佛教,也信过耶稣教。她不识字,但她会背唐诗。她听信算命先生的话,把艾青送到大堰河家之后,不用说她心里是十分舍不得的。
艾青曾说,“我妹妹是吃母亲自己的奶长大的,我是吃保姆的奶长大的,我和母亲亲热不起来。我到姥姥家,总是离母亲远远的,她生气地拽住我说:‘我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撇开艾青的感受不谈,在母亲一方,是爱自己的孩子,希望孩子与她贴心亲近的。
她的疼爱艾青从一件事也可看出:艾青到法国去的行李中除了父亲给的1000元鹰洋外,还有400元母亲给的大洋。楼仙筹担心儿子出国后遇上困难,把平时不肯轻易拿出的私房钱拿了出来。
艾青留法以后,楼仙筹利用小弟楼德权赴法留学的机会,请他带钱给艾青——这位后来做了国民党参议员、南京外国语学校校长的弟弟却把钱私自花掉了,根本没交给外甥。
楼仙筹无疑是喜欢读书人的,上世纪30年代的傅村镇溪口、江沿山、杨家以至义乌苦竹塘村的高中生、大学生都喜欢到蒋家来,一是为阅读蒋忠樽订阅的报纸杂志,二是为陪这位好客的女主人聊天——在长子飘泊异地的日子里,有这些年轻人围在身边,楼仙筹那孤寂的心获得了不少安慰。
艾青曾说过:“妈妈是很幽默的,她见到头发少者来家里做客,忍不住会笑起来,因为——事后她说——她觉得这个人头发少得像稻秆络西瓜”——几根稻草扎着一个西瓜。蒋忠樽的眼睛很大,训人的时候尤其像牛眼似的,楼仙筹却能以轻松的话语“到老虎头上抓痒”,说:“你眼睛瞪得这么大,苋菜籽掉进去都不晓得!”一言既出,常常引来哗然大笑。她的口才不亚于能言善辩的丈夫,艾青特有的幽默天赋可以从母亲身上找到遗传基因。
不管艾青怎么说“和家庭关系不好”,在家里“不受欢迎”,对父母的感情“一直是很淡泊的”,他的父母却是始终如一地爱他———用他们的方式。如果没有父母的爱和支持,艾青也许永远只是一个名叫蒋海澄的人,成不了后来那个“诗坛泰斗”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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