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 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 那时蜀道的猿啼?那时巫峡的涛响 ,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 ——徐志摩 徐志摩在唐诗中领略古唐时的壮健,古人们在天地万物中汲取诗作的灵力与生命的意义。声音是自然界最普遍的存在,而无数艺术化的声音早在远古就已根植在华夏的灵魂中、记忆里,无止无尽。 少有人亲见“雍雍鸣雁”、“关关雎鸠”的图景,可无人不懂那暗藏于鸣禽的少男少女挚热的胸怀。“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山鬼》)。屈原是楚国式奇幻浪漫文化的代表,是中国式山水惆怅的鼻祖,当你听见后世诗作中雷声滚滚、蜀道猿啼、风疾雨厉、无边落木的声音时,蓦然回首,原来它们饱蕴的悲情在数千年前就已被轻声吟唱。 声音是荣耀秋菊、华茂春松的神女,古今多少风流客,又有谁能餐尽她的笑靥与柔情。每个诗人、词人,都以摘取其一枝一叶而自豪。她行走在河畔,用涛声掩埋兴亡之叹;她飞行在边关,用笛音戍角画出征人的泪与血;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的是跨越千年的惆怅;她一姿一容里尽是诗肠百结的凄美。 如此别样的生命,怎能不让我们神往?她身后,铺满了风流的篇章。 一 宫商角徵羽,琴瑟鼓筝笛 在古代,音乐是与天地本源相合的,它的精义就是和谐。 荀子《乐论》说:“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馨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所以祭祀时必有乐器伴奏,而奏乐是祭祀时十分重要的部分,从《颂》开始,每朝每代都有祭祀用乐及与之相配的大量诗篇,这是国家形式的。如唐代就有《郊庙歌辞》、《中宗祀昊天乐章》、《明皇祀圜乐章》等等许多组诗,但艺术成就并不高,此不赘述。 《乐记》说:“鼓似天,钟似地,馨似水,等笙箫和筦龠似星辰神明。”这些言论里,包含着古人对天高地迥的最深沉的迷惘,对自然万物最虔诚的膜拜。而这,正给后世文人以莫大的启迪。我们能清楚地看见,与音乐有关的诗篇,大都包含自然景物,即使是专门描写音乐的诗作也不例外。与其说这是中国诗歌的习惯,不如说是音乐与万物的相和相成的表现 。 当隐士们挥琴泉畔,琴声泉声激荡回环;当边关军角的旷远中飞过一只孤雁;当落日晚晖中飘扬一曲笛风时;人与情,情与天地,便似乎合而为一了。不禁感慨: 身心与天游耳。 我个人认为,在描写音乐方面,唐宋诗词中,以唐诗为佳。因为词抒情时,一般需要大量意象来构筑意境,音乐所占的比例很少,且其审美效果大多也源自唐诗。故此处以唐诗为主,宋诗、词为辅来阐述我印象最深的几种诗词中的音乐。 窈眇之箫 《释名》曰:“箫,肃也,其声肃肃然清也。”其声清远悠游,如秋水,如回风,如夜月,如柳絮。“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曲中不见人,境界是一种莫名的清悠惆怅,不愧是传唱千年的名句。 “玉人何处教吹箫”,我总想,诗人为何总爱用箫声来表现一种迷途般的惆怅,但其中又暗藏着寂静的窈眇莫名。比如施肩吾的《同隐者夜登四明山》: 半夜寻幽上四明,手攀松桂触云行。 相呼已到无人境,何处玉箫吹一声? 夜半山中寂静幽深,松桂尽处,白云之间,本是“无人境”,却忽然传来一曲箫声。仙人乎?鬼灵乎?是谁呢?是避世隐者?是深山古刹?生命的感动是一种迷惘,便这样缠绕在这声箫音之上,久久难平。 痴琴怨瑟 琴瑟之声,谐适和美,细腻优雅。傅毅《琴赋》说:“尽声变之奥妙,抒心志之郁滞。” 又有人说,琴瑟包含着一种企盼,伯牙的高山流水企盼着知音,而司马相如绿绮琴凤求凰之歌企盼的是知心美人。 我想,唐诗中最常见的一种盼望便是思妇与归人之间的百结愁肠。且看诗仙李白的这首《长相思》: 日色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属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春天。 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这首诗虽然名气上不如另一首《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但其痴怨之情犹有过之。而其中琴瑟的基调正是痴与怨。 “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自屈原《远游》中湘灵鼓瑟起,瑟便比琴多了一分伤情,仿佛如湘竹一般染上了娥皇女英的泪水。下面举两首化用此典的唐诗。 杜牧《瑶瑟》: 玉仙瑶瑟夜珊珊,月过楼西桂烛残。 风景人间不过此,动摇湘水彻明寒。 温庭筠《瑶瑟怨》也有类似的诗境: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白明。 这两首诗用典之妙值得称道,均化在一个“湘”字上,了无痕迹,颇有古人所谓“水中着盐,饮水乃知”之妙。 当然,并不是所有琴瑟都是与愁怨有关,唐人还爱用琴声来抒发自己隐逸山林的情怀。如马戴《新秋霁后宿王处士居》: 夕阳逢一雨,夜木洗清明。露水竹窗静,秋光月色深。 煎茶灵草味,话友故山心。得意两不寐,微风吟玉琴。 夕阳伴着雨水,将山林洗得灵静无比,雨霁月出之时,诗人与好友一同煎茶谈心,听琴赏月,这种生活是何等的真挚,何等的自在! 还有写自己高洁之志的,如刘长卿《弹琴》: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这便是寓志于琴音古调之中。 而唐人在隐居方面过得最潇洒的便是王维了,他的《竹里馆》更是道尽了隐士们冲虚有致的生活。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读这首诗,仿佛琴成了诗人的伴侣,月成了诗人遁世理想的知音。以琴为伴,以月为友,妙哉! 苏轼的《琴诗》是典型的宋代说理诗,写的充满理趣: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闸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散文化的句子,理趣化的文字,用两个问题勾起人们的思考,可谓是耐人寻味。 昭君琵琶 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越是难看见的女子就越美;越是受文人青睐的女子,就越美。 一提起中国古代美女,首先想到的是西施、王昭君、杨玉环、宓妃,她们是最美的,其次才轮到貂蝉、陈圆圆之流。所以,美女也是需要文人炒作的,杨玉环有《长恨歌》就足够列席了,宓妃在《离骚》中露几次面,到《洛神赋》后正式成为天下第一美女。西施、昭君虽然在名篇上略逊一筹,却能以其身世凄凉、温柔善良闻名。 其中昭君善弹琵琶。传说出塞后,昭君忧郁难解,遂作思归曲,之后传入汉家,深受人们喜爱,许多人竞相弹奏。欧阳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 胡人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 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驱逐。谁将汉女嫁胡儿?风沙无情面如玉。 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 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汉宫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 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 这首诗出奇之处,正在后八句上,那些长在深闺侯门里的少女少妇们,只知道此曲好听而争相学奏;根本无人懂得曲中饱含的泪水。当这琵琶在洞房花烛夜、皇宫御宴时一遍一遍弹奏在人们的笑声中时,曲声的遗恨只能更苦更深。 欧阳修曾多次被放逐流离,昭君的身世当然能引起他的共鸣。这句“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中立着的王昭君,背影是多么清瘦凄凉。 杜甫写过著名的五首《咏怀古迹》,其中一首写的就是昭君: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东风面,环佩空归月下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颈联是千古名句,写了当年毛延寿无耻索贿之事以及作者幻想中昭君之魂归的场景。其实,国人心中印象最深的琵琶曲,并非昭君出塞之曲,而是公元八一五年,九江湓浦口的江上,那曲由一个荣华已逝的歌女弹出的琵琶。这首《琵琶行》是古今音乐描写的巅峰,我想不出有任何一首其它的作品能与之匹敌。 于是,我将唐宋诗词中琵琶分为两种:昭君琵琶,如“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李颀《从军行》),“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写的都是征戍之愁苦;浔阳琵琶,如宋爱国诗人汪元量“手抱琵琶忆故宫”(《湖州歌》)的亡国之痛,崔颢“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壶清酒就倡家”的无知少年不知愁之叹,以及姜夔《乌夜啼》“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的啼恨印袖之青楼旧情。 李益的笛 唐传奇中说李益有很重的妒病,不知是真是假。不管人品怎样,我十分钦佩他的才情,他笔下的笛,无论在漠北还是江南,都有巨大的感染力,堪称绝响。如《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大战告捷,城外受降,本该是犒赏三军、军民同乐的场面,李益却没有。他登上城墙,只见戈壁上沙白得像雪,万物似乎都被冰冷的月色冻出霜来,一派萧索寂冷之意。突然,一阵笛声传来,可以想见,笛声一定已含着江南草长、群莺杂鸣的图景,那一刻,画面仿佛定住了,所有军士都扭转脑袋,望向南方。一夜望乡,一夜无眠。 还有一篇意境相同,《从军北征》: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遍吹《行路难》。碛里行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月中看,看什么?难道明月如镜,能映出亲人的笑颜? 《春夜闻笛》: 寒山吹笛唤春归,迁客相看泪满衣。 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 “无穷雁”、“尽北飞”这种思乡之情已是痴之至、悲之极。笛中的春天是那么真实,唤得大雁尽向北飞,无情大雁犹如此,何况是人?泪又何止满衣,那烟波万顷的洞庭怕也要为之涨上一分啊。 当然,除了李益,还有许多诗人笔下的笛声都十分美丽。“皎洁西楼月来斜,笛声寥亮入东家。却令灯下裁衣妇,误剪同心一片花。”(施肩吾《夜笛词》)中的思妇;被杜牧称作赵倚楼的赵嘏的名句“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中的未归人。当日暮崦嵫之时,秋风回荡之刻,“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的风流总爱在耳边缭绕不绝。你心中的笛声是什么样呢?也一样在风中吗?也一样伴着落日吗? 二 南国生红豆,园柳变鸣禽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诗,不知打动了多少有情无情人的心;看罢闻一多四十二首《红豆》,不禁想起才子温庭筠的名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诗是入骨的奇,人是入骨的痴。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莫采撷,此物最相思。 “多采撷”?王维,你是要我们饱尝相思之苦吗? “莫采撷”?王维,还是你怕我们服下这穿肠的毒药? 王维,你可知你这一去,空留了数千年的痴缠与迷惘啊! 河水东流,朝代变迁,却没有一个诗人愿意放弃生命固有的无奈与矛盾。这份迷茫,飘到哪里,哪里的声音便不再明亮;泉水叮咚变为呜咽,大雁雍雍依旧嘶哑,民歌充满悲凉,生命也为之沉沉。 今天我们听的相思之音,大都由男子写出,有时候,由女子细腻的触觉得来的相思,往往更入骨三分。我将要谈的是两位宋朝奇女子,她们诞生在同一时代,她们都有着条件很好的童年,她们都精通音律诗画,甚至连才名也相抗衡。其中一个当然是李清照,而另一个叫朱淑真。她们都曾用声音来描写同一个主题:失去的美好生活和爱情,甚至连创作技法都相同,即以乐写哀。最巧合的,一首词与一首诗写的是同一天——元宵佳节。 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下阙: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朱淑真《元夜》: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哪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李词是词人晚年在杭州居住写出的。元宵当天,深闺妇女也可以出门了,机会真是难得,于是人人刻意打扮,争取整齐出众。而词人却大不一样,她十分憔悴,双鬓已然花白,怕被人见着,只有夜间出门。“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人人笑语,自己却孤独潦倒,对比写出,写得十分逼真。以寻常语度入音律,平淡处皆有真情,这确是李清照所擅长的“绝艺”。我们甚至能听见他人笑语里的自嘲与无奈。 朱诗更佳。首联第一句颇得元稹“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之妙,第二句最是精致,春风之中,元宵佳会之上,鼓声揭天,热闹非凡。但她却与未嫁前的旧情人坐在一起,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她们却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珍惜一刻的缠绵。喧闹的鼓声反衬出的是无语的凝噎。“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她只能企盼暂时的两情相悦,而今后只能任月光长伴自己的相思。封建社会女子的不幸就这样被诗人用血泪控诉着,四海之内,像她一样常被悲惨往事惊醒梦中的,怕是数也数不清了。 “听人笑语”,“揭天鼓声”,两种特殊的声音,两种生命的悲调,前者是身世飘零之叹,而后者是对自由、对真爱的泣血相求,对世道不公的无声控诉。 朱淑真是中国古代的奇女子,是第一奇女子。她在白色恐怖下追求真爱,留下许许多多诗稿。讽刺的是这种行为连她亲身父母也无法容忍,死后将她的尸体连着诗稿一并焚化。 要知道,古时候土葬才能让死者瞑目;火烧尸身,哪可是永不超生之罪啊! 烈火中,不屈的英灵,永存的美丽。 大衍之数五十,缺一则四十九用流转,生作万物,此后阴消阳长,阴长阳消,未曾一刻有平衡圆满之态。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人间,既然充满了矛盾与无奈,也就会有许多新生与盼望。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登池上楼》中的名句。之前写道自己“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即作者先官场失意,之后又卧病在床,郁郁寡欢。但之后气候变异,冬去春来,“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当时风明日丽,阳光温煦,冬天的阴冷退去,春息扑面而来。诗人惊喜地发现,新生春草长满池塘,园里杨柳住满歌唱的莺儿,大自然的生机霎时间贯注他的心身,烦愁似乎就像冬雪一样消融了。 “鸣禽”唱出的,是山水的清音,是新生的征兆。这些声音,一旦进入了诗中,便成了诗人对生命常新这一古老哲学的赞美。 三峡猿啼本是凄厉无比,所谓“猿鸣三声泪沾襟”。但李白却能从中听出生命的轻快:“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境界何等飞动洒脱。 辛弃疾写“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用一片蛙声写出了作者对丰年收成的欣喜。而宋代诗人曾几也有一首写丰年之喜的诗《苏秀道中自七月二十五日夜大雨三日,秋苗以苏,喜而有作》: 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 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更佳音。无田似我犹欣喜,何况田间望岁心。 古人欣喜之际,往往能去除陈套,把悲的意象翻新为喜,如上文李白的“猿啼”。此诗颈联的“五更桐叶”也翻新出了“佳音”。这里写的是雨打桐叶的声音。过去诗人多写被雨打梧桐吵的愁闷难眠,例如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刘媛《长门怨》:“雨滴梧桐秋夜长,愁心和雨断昭阳。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天明。” 曾几为官清廉,认为民生应大于诗愁,如《夏日闻雨》: 凉风急雨夜萧萧,便恐江南草木凋。 自为半年喜而寐,不关窗外有芭蕉。 作者批评了那些因雨无谓来愁,写雨打芭蕉之音烦扰异常的无病呻吟之调。后天下之乐而乐,安然入睡中尽是爱民如子的情怀。写雨声写得不落俗套。 另外,像杜甫“几个黄鹂鸣翠柳”,宋代徐玑《新凉》“黄莺也爱新凉好,飞入青山影啼”,曾几《三衢道中》“浔阳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写生命之新意,写得好的也大有人在。 生命的无奈与常新,是对比,是相成,就这样化作诗词中一曲曲的声音,里面包含着因果循环的禅理,给后人以莫大启迪。 三 云无心以出岫,花欲语而含羞 面对国家的衰破,原本美好的鸟鸣在杜甫诗里却有了“恨别鸟惊心”的神伤。这种浓烈的情感可见于许许多多伟大的诗作中。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弄兼语房给事》有催人泪下之力: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 《胡笳十八拍》是汉蔡文姬所作的琴歌,描写她流落南匈奴的遭遇和诀别在异地所生儿子的心情。董大(董廷兰)所弹的《胡笳弄》将这一故事,这份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雨吟、蛩鸣、雁叫、鹃泣、风飒飒、马萧萧、旌旗舞动之声,大漠军角之声无不含悲情而待发。春暖莺啼,夏凉蛙声,新雨声、清泉声,又无不表达出诗人对自然的喜爱之情。有有我之境,无我之境;那自然便有有我之声,无我之声。而后者的表达,是十分不易的。有一首诗给我印象很深刻,那是唐代刘虚《无题》: 道由白云尽,春与清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晖照衣裳。 道路没入白云,清溪长不见尽头;不时有花瓣落入水中。可见作者是冥然兀坐,用一种超脱时间的目光去注视一切。仿佛自己是一潭清水,默默地倒映着万事万物,而一切的外物,不能惊起一丝的波纹。这便是无心的“以物观物”了。 这首诗只出现了一处声音:深柳读书堂。但是其中包含的韵味实在太浓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学究,前面是一群朗朗诵读的童子;有朴素的书卷味,有天真的童蒙味,有淳朴的乡村味,又能反衬出山林的静味,让人体味出春日物候的新味,一种慢节奏的闲味…… 唯一体味不出的,便是作者的心事,他就像一尊古佛,任每天白日来照着衣裳,任乡村的音声洗涤:真是一颗无知无觉的心。 我说,没有一颗无知无觉的心的人,不可能体会中国山水的美;没有一颗天真蒙昧的心灵,永不知道大自然美的纯粹。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返。”何等的韵味,可却看不到陶渊明一丝一毫的机心。 “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一切就是那么自然,很简单,就这样发生了。 弦是琴的心,无弦就是无音。可陶潜的琴却是无弦的,为什么呢?古画中常有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人,一张琴,一颗树,一轮日,没有琴音,没有挥弦,一切的静止,可没人不能听见那里的声音,就像山风一样清明,从画中飘出来,流入人心。 人在山水之间,在山水发出的清音面前连心都能不要,何况是琴无琴弦。 是的,中国古代诗人在自然面前,放弃了理性的生硬与意志的骄傲,放弃了人类中心的心态。人来自于自然又归于自然,自然是人类的手足朋友,是可以嬉戏,可以晤谈,可以心心相印的友人。 唐代诗论家司空图说:“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晴石间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幽人是谁呢?看下面几句诗,或许就能了然。 王维《西州张少府》: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天长带,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道理,渔歌入浦深。 抛却一切理性的存在,琴声、渔歌在一瞬间变得清灵剔透。 刘长卿《送灵澈》: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蒿笠带斜阳,春山独归远。 修行的僧人,苍苍的竹林,落日青山,似乎都在悠扬,而毫无尘念的钟声洗去了浮华。诗人顿悟出了禅理,“本自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曾看过一幅寺院的对联,十分有意思: 晨钟暮鼓,洗净红尘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 月下鸟鸣,溪畔琴声,虽少了份佛理的严谨深奥,可谁能说它没有洗涤人心的力量。诗人们对天真纯朴的向往,便通过这一声声无言的禅唱流露了出来。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馨音。”“惟有北山鸟,经过遗好音。”这些无心的诗音,仿佛山泉,不知源头,却能穿行在山间千千万万的山隈;仿佛流云,没有踪迹,却行走千里而无碍。 水是清澈的,象征一颗纯洁的心,所以无心之音,许多与水有关。比如泉声,如渔歌。 眠云听泉,伴月赏泉,抚琴伴泉,携酒醉泉,是诗人笔下相关的境界。“风泉度丝管,苔藓辅茵席”,风声泉声,早超然于普通管弦;“看云自忘归,听泉常永日”,“幽声听难尽,入夜常睡痴”,尽是无心之痴。泉更能洗心,如朱熹“憩此苍山曲,洗心闻涧泉”。 还有人死前仍念泉声。宋代袁徙《临终作》: 皎月东方照,长松半壑枯。 山泉吾所爱,声到夜台天? 夜台就是墓穴,以最简朴的语言,对山泉之美,作了最痴绝的想象。 其实,渔歌欸乃,最早乃是悲情,因为它真正的源头是远古的湘妃泣舜之声。但在后世诗人笔下,却多了另一番意味。是一种明朗素朴的农业人生的根源之美。 轻帆看鸟影,侧耳听雷声,阅尽风波后,渔歌一声清。 诗人满身休宁之欣然。“欸乃一声山水绿”中,满是清脆的童声,满是诗人对赤子之心的追寻。我常寻自己的赤字之心,可它仿佛总是被一层厚厚的茧包裹住,只有大喜大悲大彻大悟之时,茧上才会有一丝裂缝,我才能感到它的存在。或许,无心的粗鲁的歌喉,也是一种至美罢。 “乌塔,莫讪笑游客的疯狂; 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 喝一杯沙鸡,朋友,共醉风光。 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 ——徐志摩《沙扬娜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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