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慢慢地变红变大,站在小猪汇角上王家门口向固安桥街西面望去,余辉把桥西夏家墙门樘两边的风火白墙映得一片晃眼。天空没有一丝风,连空气都是滚烫的。拖着木屐的孩子在晒得能燃纸的石板路上“啪啪啪啪”汗流颊背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蒸腾的暑气还在从石板缝中氤氲而出,有挑水的不小心晃出一点在石板上,立马挥发成气体。 又是一个恼人的夏夜。 01 家家的饭桌上,早己摆滿了盛好的一碗碗烫粥。粥需要提前一二个小时烧好,然后放在桌子上自然凉。 天气热,苍蝇很多,粥一放到桌上,立刻就有许多祖母称之的“饭苍蝇”落在上面,只能用蒲扇不停地驱赶。有时由于粥烫,有苍蝇“不慎失足”,横尸粥中,见怪不怪,捞出蝇尸也就无事,拿曾祖母的话来说“吃得邋遢,做得菩萨”,这是现在的人所绝对无法容忍的。可那时,有一只防蝇的纱罩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呢。 汗流颊背吃完夜粥,去固安桥河边洗好碗筷(有带毛巾肥皂随即在河边擦身的),暑气已退去许多,家家户户在门口摆了个大号脚盆,大人们煮了一大镬子热水,然后分批倒在脚盆里,兑上冷水,从最小的小孩开始,不论男女孩一律剥得精赤条条,拎在大脚盆里洗去一天的汗臭泥水。稍大的男孩则在街沿上放上一脸盆水,赤膊短裤从头冲到脚,再用毛巾擦干完事。女孩子们就要复杂得多,端着一盆水上楼擦洗,待得洗完下楼,刚换上的小汗衫早又给汗水洇湿了。 02 记得我家北隔壁朱福宝家有六个子女,四个比较小一点,洗完要近一个小时,而再北面点的蒋阿四家有九个子女,要给六个小的洗完起码要一个多小时,天都快黑了。 孩子多是那个年代的特色,南隔壁王桂发家有四个,对门蒋金官家有四个,茶馆店陈家有六个,我家算少的也有三个,随便拉拉出来就是一个排。毛主席曾经说:世界上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其实他老人家可能有一点还没意识到,他的一句“伟言”使全国人民连续不断地批发“造人”,更是一个奇迹中的奇迹,呵呵。 小孩一般都喜欢水,在盛满水的脚盆里拍打嬉戏,大人们于是一边呵斥笑骂,一边频繁加水,洗完澡的水就随手倒在石板路上,整条街望去湿漉漉的,却也消去了许多的闷热,凉爽不少,小猪汇在一片嘈嘈杂杂的声音中掀开了黄昏的序幕。 03 濮院人把长一米阔零点三米的木櫈叫“春櫈”,我家有两只。洗过澡,接下来就要“乘风凉”,把两只春櫈放在对门蒋家爹爹(小伙伴蒋雪荣的爷爷)家的汇角上,陆续又有南隔壁王家、北隔壁朱家搬出一只只长条櫈,或二并一、或一只头,一个个小孩躺在櫈上,摇着蒲扇,仰望着满天星斗,等待着大人们洗完澡来点蚊香讲故事。 随着最后一阵倒水声,终于各家大人们最后擦洗好拿着一只只小櫈子或小竹椅在街沿石上坐好,连固安桥街东口胡家、王家,妆桥头的吴家、陆家、甘家的人也拿着櫈子摇着蒲扇聚在汇角上,一时人满为患,整个汇角只留中间一条只能一人能过的狭小通道。 04 时常有邻居在中午已买好几只西瓜,浸在老底子妆桥头东面乡政府的深井里,此刻取出来切一只,你一小片我一小片,大人们互相客气推让,最终受益的是小孩子,这么热的天吃一口冰冰凉的西瓜,三个字:爽翻天! 蚊香已点好,是当时濮院弹花社里生产的那种木屑蚊香,很粗很长的纸筒里塞满了锯木屑,盘成一大盘,点燃后产生浓浓的烟雾把蚊子熏跑,不象现在的蚊香含有杀虫剂能把蚊子杀死,蚁子被熏几个跟斗,清醒过来,立马转移战场,反正人多,不愁没有“粮食”供应,“劈啪”的拍蚊声此起彼伏。于是有人出谜面:为我打你,为你打我,打破你的肚子,流出我的血。一些小小孩便开始“鸡呀鸭的”乱猜,我们大一些的孩子都是知道谜底的,忍着不说,后来有人实在忍不住说了出来,“哈哈哈哈”,阵阵笑声响彻小猪汇的夜空。 05 “蹬蹬蹬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原来是水车头生产队的农民伯伯挑着一担担稻谷去北河头粮站解公粮,由于“双抢”,白天没时间,加上天气炎热,这解公粮就放在晚间进行。大家自觉让出一条道,让挑担的人过去,知道这么晚了他们还没吃晚饭,还在辛苦的劳作,有大人们起恻隐之心,纷纷轻叹:罪过罪过,也有大人教育起孩子来:看看,你们要好好读书,读不好书就去饿肚皮挑担。 过不了多少年,直到有一天真的在天黑的时候还饿着肚子挑着谷担哼哼在湿滑的田埂上,时常暗忖:我可是想好好读书的呢。 06 如今,水车头的NM伯伯哪家不是家财亿贯?年前碰到一位当年饿肚皮解公粮的老哥,红光满面,中气十足,说起老早辰光……算了,不说了!说多了“内牛”满面。这是插话。 对门的蒋家爹爹赤膊精瘦,摇着一把破蒲扇,如果再戴顶帽子的话,活脱脱一个济公再世。蒋家亲妈十分爱干净,每天擦好身换上一件大襟土布衬衫,在斜襟布扣上挂一小朵香兰,一出门便有一股幽香扑面而来,惹得我们这些孩子们不停地吸鼻:香来,香来。蒋家亲妈于是便笑咪咪地说:香来噢…… 蒋家爹爹读过私塾,老“空头”很多,讲的都是一些鬼怪故事,我至今还记得的是一个捉鬼的故事:河南南阳有个叫宋定伯的人,有一天他深夜从朋友家喝酒归来,路过一条河,正准备趟河而过,忽听一个声音在叫:把老婆婆背了过去,把老婆婆背了过去。宋定伯在月光下定神一看,原来是一个女鬼。宋定伯没有害怕,而是说:趴在我的肩头,我来背你过去。于是女鬼趴在宋定伯肩头,宋定伯慢慢地用绳子把女鬼绑牢在背上,怕女鬼起疑,说以防在河中心失手而淹,女鬼不疑有它,在背上不停地催促:天快亮了,快点过河。宋定伯故意缓缓地趟河,走到河中央,女鬼叫,快放我下来,天要亮了。宋定伯不停,继续趟,女鬼叽叽大叫,继尔挣扎,而后哀求,宋定伯不睬,趟到对河边,晨曦微露,发现后背已无声响,逐放下女鬼一看,却已变成一只山羊,于是拿去集市卖了一千五百吊钱。有诗赞曰:好个南阳宋定伯,捉鬼卖钱千五百。蒋家爹爹讲得没有这么完整,这个版本是我后来在一本叫作《不怕鬼的故事》中看来的。 这个故事印象深刻,对我后来胆子较大,不怕一个人走夜路、走乱坟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07 也有一些象我祖母年纪的几个街坊,在悄声谈论着这个月轮到你,下个月轮到她了,什么标会之类的话语,当时听不懂,后来才知道“标会”实际上也是一种民间借助,比如十个人每人每月出十块钱,然后抓阄按次序,轮到你这个月就多九十元钱可开销,就可以买一些平时急用又买不起的物事(那时谁家也没有闲钱可以借人),然后再每月十元十元地还,那时的上班族每月也就二三十块钱,有这九十元可解许多燃眉之急,当然丁吃卯粮,每月还的时候也是比较痛苦滴。 女孩子们则盯着早已挂在半空中的明月,私下讨论着月亮里究竟能不能住人,看着看着,有女孩惊呼!看!有人哎?月亮里真有人! 不过一会儿,就有许多孩子看出了山,看出了树,看出了屋子,甚至还有狗。孩子们的大呼小叫惊动了大人,接下来有人就讲起了仙界的故事…… 夜,已经很深了,从南横街东面吹来些微东风。“好风!”有人摸摸身上早己发粘的皮肤,伸着懒腰道。 “‘早起夜东风,日日好天空’,明天又是一个大热天。”有年纪大的人嘎嘎地说道,令人讨厌。 08 路灯微弱的光线下,蚊子开始少了起来,不过剩下的却格外凶猛,叮一口,有如肌肉注射般令人跳脚喊“嗬嗬”,越来越多的飞蛾与蝼蛄在乱扑乱撞,烦恼不已。人们陆续散去,回到笼屉一般的房子里,重新用凉水擦洗一下,然后钻进酷闷的蚊帐,象祖祖辈辈那样重复地在心中默默祈祷着:但愿明天落个阵头雨…… 【作者简介】朱朱,原名朱树敏。曾经的“文艺青年”。爱国家,爱濮院。退而不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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