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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相生意韵悠长

 杏坛归客 2017-06-25
          者案头放着两首唐人歌吟山西千古名胜鹳雀楼的诗篇,一是畅当的《登鹳雀楼》:


迥临飞鸟上,高出尘世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另一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两相比较,就描写登楼远眺,前瞻中条山、下瞰大黄河的景观而言,它们都写得很有气势,笔力简练而雄健。但畅诗失之太“实”——就景写景,视野被眼前的景色所拘束,缺乏想象的驰骋和感情的升华,显得言尽意止,少一点余韵和余味。而王诗有“实”有“虚”——既刻画了高瞻远瞩、苍茫壮阔的景象,又蕴含着一种气吞寰宇的襟怀,一种奋发向上的抱负,耐人思索,耐人回味。因此,千百年来畅诗鲜为人知,而王诗则家喻户晓。历史的评判公正而严峻!


我们由此可以获得一点启示:诗歌作为一种最概括、最凝练反映社会生活和抒写人类情感的文学样式,应该讲究虚实的运用,深化诗歌的意境,如古人所说:“诗有虚有实,有虚虚,有实实,有虚而实,有实而虚,并行错出。”(《历代诗话》)诗歌写得太实,势必导致生活现象的堆垛和自然景物的罗列,窒息了诗的活力和神韵。当然也不能太虚——这又会流于口号化,空泛浮浅,轻飘无根,难以激发读者的情感共鸣。诗之妙处,“即在虚实之间”。


那么,究竟何谓“虚”,何谓“实”?清人李渔有一个简要阐释:“实者,就事敷陈,不假造作,有根有据之谓也。虚者,空中楼阁,随意构成,无影无形之谓也。”(《闲情偶寄·审虚实》)说得也许有点笼统、玄乎,我们不妨联系黑格尔《美学》中的一段话加以补充:“艺术的显现通过它本身而指引到它本身以外,指引到它所要表现的某种心灵性的东西。”这“心灵性的东西”可谓“空中楼阁,随意构成,无影无形”,即艺术家灌注于作品中的主观情感、意旨、理趣等,就是“虚”;而表现这种“心灵性的东西”的“就事敷陈,不假造作,有根有据”,即一系列现实生活的事件、画面、形象等,则为“实”了。就诗歌而言,虚和实简言之可谓构造诗境的情与景、意与物、神与形等等微妙的东西。诗歌贵在“虚实之间”,正是为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突破具体物象及文字的局限,触发读者丰富的想象和联想,从而创造一个情景交融、形神兼备的艺术境界。


中国古代诗人深谙此道,他们在创作实践中,对虚实的运用从容自如,灵活多变,其手法之巧妙、技艺之高超,令人叹为观止。现择要评析如下:


一是以实出虚——借助特定的景物表现特定的情思,使“眼前景”和“胸中情”浑然一体,难解难分,如同宋人范晞文所说:“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对床夜语》)这里,可以是诗人精心选择一个真实的自然景象,又赋予其种种隐喻、象征、双关的意义,如来鹄的《云》: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

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


描绘夏云的奇幻多姿,似乎准确而客观,骨子里却隐寓着对社会上怡然作态、漠视民生、沽名钓誉之徒的辛辣嘲讽,两者结合得不动声色,天衣无缝。又或是诗人着意摄取的一幅生活中常见而独到的风俗画面,无限情思却尽含其中,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通篇写实,句句是景,而一景一物无不融合着诗人的情思——一种不甘孤独、寂寞又难以摆脱孤寂感的矛盾情怀,一种正直文人遗世独立、超群脱俗的情操!诗人还可以落笔于典型的人物和典型的生活场景,点滴细节中巧妙地透露心机,如李白的《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以白露侵袜、隔帘望月的生活细节,透视一个妙龄女子空房独处的相思之情,诚所谓“无一字写怨,而隐然幽怨之意见于言外”(《李太白集》注)。总之,在“以虚为实”的技法中,诗人笔下的物是“实物”,景是“实景”,然而又全非机械、呆板的摹拟,一切都经过“心灵化”的浸润和提炼,已经虚化为情思、意趣的寄托了,因而也具有广泛、丰厚的象征性和暗示性,令人百读不厌。


二是化虚为实——前者是化景物为情思,此处是化情思为景物,使抽象成具象,变无形为有形,让一切难以捉摸、飘浮不定的东西物态化、固定化,以可见、可闻、可感的鲜明形象呈现出来,撩拨读者的心弦。比如说“愁”,本是人人皆有却又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种内在情绪,倘若直接描写,纵然才高八斗、殚精竭虑、字斟句酌,也难以言之凿凿。于是,南唐李后主灵机一动,避虚就实,以江水之“实”,来写愁绪之“虚”,留下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的千古名句。宋人贺铸的《青玉案·横塘路》更进一层,连用三重“实”,把“愁”的内质和外态都刻画得活灵活现:


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人们从“烟草”的迷漫中,可以感受“愁”的漫无边际;从“风絮”的颠狂中,可以感受“愁”的纷烦杂乱;从“梅雨”的淅沥中,可以感受“愁”的连绵不尽。信手拈来,比中有兴,工巧之至,堪称古今绝唱!


再比如说音律声响,无形无影,飘忽即逝,也是极难用文字表现的,陆九渊曾感叹:“有穷智极力所不能到者,犹造化自然之声也。”(《敝帚稿略》)不过,诗人运用“化虚为实”的技法,轻易攻克了这个难题。白居易《琵琶行》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塑造了千变万化的音乐形象,是家喻户晓的例子,且不饶舌,再看一看李贺的《李凭箜篌引》: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泫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箜篌,古代一种弦乐器。诗人既不正面评价李凭演奏技艺的精湛,也未直接赞美曲调本身的精妙,而是驰聘想象,以实写虚,落笔于神话中的昆山玉碎、凤凰鸣叫,以及现实中的芙蓉带露、香兰盛开等等美妙形象,激发读者的无限情思和遐想,让诉诸听觉、无形无影、不可捉摸的音乐形象,转化为亲切可感、具体鲜明的视觉形象,在亦真亦幻、崎崛幽峭中完美表现了箜篌曲调的或柔或刚、起伏多变、摄人心魄。这样,听者不但耳闻,简直“目睹”了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美妙旋律,萦绕心头,久久不能忘怀。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韩愈的《听颖师弹琴》: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战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同是描绘音乐形象,如果说李贺之“实”偏重于新奇瑰丽、惊世骇俗的形象,翰愈之“实”则着眼于日常生活、司空见惯的场景。小儿女们耳鬓厮磨、窃窃私语的情态,生动而准确地再现颖师弹琴之起调的轻婉、细腻和柔情密意;手指划拨之间,又如将士挥戈跃马、血战沙场,琴声由柔转刚,变得雄壮、激昂,气势非凡。而琴声的刚柔转换、间歇中,如同一场浴血火战终于平息,狂雨过后天气变晴,风和日丽,白云悠悠,柳絮飘飘,听琴者似有极目远眺、心往神驰、回味不尽之感。白居易、李贺、韩愈都不愧为富有表现力和创造性的天才诗人,善于运用种种鲜活生动的物象、场景、画面,绘声绘色地再现回荡起伏又飘忽即逝的音乐旋律,正是“化虚为实”的技法,造就了这三篇作品成为古今“摹写声音至文”。


三是虚实映衬——虚写和实写交错杂陈,虚虚实实,相映成趣。诗人或以虚映实,用想象的虚拟之笔去丰富、深化具体而实在的形象,如唐人贺知章的《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柳树苍翠晶莹如碧玉雕成,柳枝袅娜婆娑似美女丝带,前两句都是从实处落笔,直写眼前景象,谈不上特别精妙出彩;但后两句凭空想来,问得奇,答得巧,真是神来之笔,令人拍案叫绝!正是这一问一答,以虚拟的、想象的而又妙不可言的比喻,把早春之柳的美好形象表现得分外郁郁葱葱、风姿绰约、清新迷人!另有些诗人则善于以实衬虚,通过具体逼真的场景描摹去激发读者多方面想象和联想,再凭借虚化的想象和联想完成诗人所要塑造的艺术形象,如汉乐府《陌上桑》: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作者的本意是要表现罗敷的美,但避开了主体,而落笔于生活中一系列颇具喜剧色彩的“观罗敷”镜头。正是这种生活的“实”,有效地暗示、激发、衬托出一种“虚”——让读者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在脑海中“再创造”一个天生丽质的美女形象。文字的作用是有限的,想象的潜力却是无穷的。在想象和揣测中创造出来的罗敷形象,较之堆砌华丽辞藻的形容和描画,不是更显得栩栩如生,光彩照人?


在古代诗歌中,塑造特定的艺术形象需要虚实映衬,而构造一种参差回环、含蓄蕴藉的艺术境界,也离不开虚实映衬。诗人可以先写实后虚衬,在具体景象描绘后又宕开一笔,驰骋想象,开拓全新的境界,如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古往今来歌咏西湖的篇章不计其数,而苏诗的超凡脱俗之处,就在于跳出了碧波荡漾、微雨迷蒙这些常人可见的“实景”,遗貌取神,陡转笔锋,采用一个虚化的、空灵的妙喻,把西湖和古代“倾国倾城”的美女西施联系起来;又用“淡妆”、“浓抹”去诱发人们妙不可言的联想和类比。于是,在这实与虚的交相辉映中,诗人不仅写活、写绝了西湖千姿百态、瞬息万变的湖光山色,而且凝铸了一种深刻的人生体察和感悟,体现出民族的、历史的、哲理的丰腴,形成一个无限延伸、领悟不尽的艺术境界!唐人孟浩然则喜欢先虚后实,开篇定下一个情感基调,统领下文的写景状物,彼此形成映衬和强化,如《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一落笔就诉说独宿江渚、凄清冷寂的“客愁”,似乎有点直露;但诗人立即转入实景描写,用貌似纯客观的自然景象,巧妙渲染和深化了漂泊异乡,旧愁未尽、新愁又添的“客愁”,通篇也就直而不俗、露而不浅了。试想:天地的旷远寥廓,不反衬了诗人的孑然一身?茫茫江面上,只有随波浮动的月影与人亲近,不更显得自己的孤单伶仃?情与景一隐一现,一虚一实,互相衬托,互为照应,构成了一个耐读耐思、悠然不尽的意境。同样抒写乡情愁绪,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则表现为虚虚实实,若隐若现,分不清先后,错落地散见于诗句中: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开篇说静夜笛声骤起,绵延回荡,随着春风散满洛城,似乎是写实,但带着明显的想象和夸张色调,可以说实中含虚,虚中有实;后二句由笛声联想到“折柳”,是指汉乐府横吹曲的《折杨柳》,抑或是古人折柳相送、依依惜别的一种习俗、一个场景、一串回忆?若虚若实,意蕴丰富!进而顺势点出诗的主旨“故园情”——激荡在游子心头的浓浓乡思乡情!由“闻笛”到“折柳”到“故园情”,通篇虚实互用,错落有致,不露痕迹,景、声、情浑然一体,唱叹有神,婉转的韵味也久久地回荡于时空中。


古代诗歌的虚实处理和运用微妙复杂,变化无穷,以上所说只是管窥蠡测,难免挂一漏万。善于在人生和自然的千变万化中把握虚与实的辩证关系,善于发现虚实之间相互沟通、交融和转化的契机,善于给读者创造驰骋想象和联想的广阔天地,正是古代诗歌既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又能“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奥秘所在。这种艺术技巧和传统,不也应该在新诗创作中加以继承和发扬吗?


(王许林 江苏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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