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或许是人类用来对抗有限人生和缺憾现实的一大利器。诗人在某种程度上和“特技表演者”有相通之处:缺乏羽翼的人类以吃力的轻松,以耐心的敏捷,在深思熟虑的灵感中飞翔。诗,便是诗人企图紧握摇晃的世界所抽出的新生的手臂,是在梦想与现实间走钢索的诗人企图藉以撑起浮生的一根竿子。今天的【以诗之名】我们一起来走近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 诗歌教我们触碰神秘的裂缝波兰女作家辛波斯卡被1996年被诺奖意外垂青,她的诗“具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正能量十足;在诗学风格上,也因其凝练、清澈、悠游从容的风格而被誉为“诗坛莫扎特”。代表作有《一见钟情》,《呼唤雪人》等著作。 辛波斯卡说过,“有一种自然的需要去体验巨大的震撼”,在人类的言说前面,事物显示了巨大的谜一般的沉默,这种沉默是对人类的一次次震撼,它动摇了我们的存在根基,却又在地缝中涌现出些微希望,诗歌就是要教会我们如何去触碰那条神秘的裂缝。 幸运的是,我们的时代产生了辛波斯卡这样的诗人,她谦虚地写道:“我对你们说的一切只是独白/你们都听不见。”但是每一个用心的读者都会在她的诗歌中,读出她的清晰、敏锐、忧虑和信念。她的诗歌从不是封闭的独白,她的声音向所有人开放,她用自己的诗作填补了孤独个体之间的虚空,她“站在人们的一边” 在其写作生涯中,她的题材始终别具一格:微小的生物、常人忽视的物品、边缘人物、日常**惯,被遗忘的感觉。她敏于观察,往往能自日常生活汲取喜悦,以简单的语言传递深刻的思想,以小隐喻开启广大的想象空间,寓严肃于幽默、机智,是以小搏大、举重若轻的语言大师。辛波斯卡用字精炼,诗风清澈、明朗,诗作优游从容、坦诚直率,沉潜之中颇具张力,享有“诗界莫扎特”的美誉。然而她平易语言的另一面藏有犀利的刀锋,往往能够为读者划开事物表象,挖掘更深层的生命现象,为**以为常的事物提供全新的观点,教读者以陌生的眼光去看熟悉的事物。
在《圣殇图》,辛波斯卡以同情又略带嘲讽的语调,将政治受难英雄的母亲塑造成媒体的受害者。儿子受难,母亲却得因为追悼人潮的涌入和探询,时时刻刻——接受访问、上电视或广播,甚至参与电影演出——重温痛苦的回忆,一再复述儿子殉难的场景。然而伤痛麻木之后,自己的故事似乎成了别人的故事。母亲流泪,究竟是因为丧子之恸仍未抚平,还是因为弧光灯太强?是个值得玩味的问题。 而在《隐居》一诗,辛波斯卡抛给我们另一个问题。有这么一位隐士:
理想的生活方式唾手可得,天空可以无所不在身为女性诗人,辛波斯卡鲜少以女性问题为题材,但她不时在诗作中流露对女性自觉的关心。在《一个女人的画像》,辛波斯卡为读者描绘出一个为爱改变自我、为爱无条件奉献、因爱而坚强的女人。爱的枷锁或许让她像“断了一只翅膀的麻雀”,但爱的信念赐予她梦想的羽翼,让她能扛起生命的重担。这样的女性特质和女性主义者所鼓吹的挣脱父权宰制、寻求解放的精神有着极大的冲突,但辛波斯卡只是节制、客观地叙事,语调似乎肯定、嘲讽兼而有之。她提供给读者的只是问题的选项,而非答案。对辛波斯卡而言,性别并不重要;个人如何在生命中为自己定位才是她所关心的。 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是辛波斯卡关注的主题。在她眼中,自然界充满着智慧,是丰沃且慷慨的,多变又无可预测的:细体自然现象对人类具有正面的启示作用。她对人类在大自然面前表现出的优越感和支配欲望,颇不以为然。 她认为人类总是过于渲染自身的重要性,将光环笼罩己身而忽略了周遭的其他生命;她相信每一种生物的存在都有其必然的理由,一只甲虫的死亡理当受到和人类悲剧同等的悲悯和尊重(《俯视》)。窗外的风景本无色,无形,无声,无臭,又无痛;石头无所谓大小;天空本无天空;落日根本未落下。 自然万物无需名字,无需人类为其冠上任何意义或譬喻;它们的存在是纯粹的,是自身俱足而不假外求的(《一粒沙看世界》)。人类若无法真诚地融入自然而妄想窥探自然的奥秘,必定不得其门而入(《与石头交谈》)。理想的生活方式其实唾手可得,天空是可以无所不在的——只要与自然合而为一,只要:
没有任何事物不可以入诗辛波斯卡阅读的书籍范畴极广,她担任克拉科夫《文学生活》周刊编辑将近三十年(1953-1981),撰写一个名为“非强制阅读”的书评专栏。一九六七到一九七二年间,她评介了一百三十本书,而其中文学以外的书籍占了绝大的比例,有通俗科学(尤其是关于动物方面的知识性书籍)、辞书、百科全书、历史书、心理学、绘画、哲学、音乐、幽默文类、工具书、回忆录等各类书籍。这么广泛的阅读触发了她多篇诗作的意念和意象。辛波斯卡曾数次于书评和访谈中对所谓的“纯粹诗”表示怀疑。 在一篇有关波德莱尔的书评里,她写道:“他取笑那些在诗中称颂避雷针的诗人。这样的诗或许稍显逊色,但在今日,这个主题和任何事物一样,都可以成为绝佳的精神跳板。”辛波斯卡认为诗人必须能够也应该自现实人生取材;没有什么主题是“不富诗意”的,没有任何事物是不可以入诗的。从她的诗作,我们不难看出她对此一理念的实践:她写甲虫、石头、动物、植物、沙粒、天空;她写安眠药、履历表、衣服;她写电影、画作、剧场;她写战争、葬礼、**文学、新闻报导;她也写梦境、仇恨、定时炸弹、恐怖分子。辛波斯卡对事物有敏锐的洞察力,因此她能将诗的触角伸得既广阔且深远。对辛波斯卡而言,诗具有极大的使命和力量,一如她在《写作的喜悦》中所下的结语:
辛波斯卡称歌川广重为“一名叛徒”一九七六年之后,十年间未见其新诗集出版。一九八六年《桥上的人们》一出,遂格外引人注目。令人惊讶的是,这本诗集竟然只有二十二首诗作,然而篇篇佳构,各具特色,可说是她诗艺的高峰。在这本诗集里,她多半以日常生活经验为元素,透过独特的叙述手法,多样的诗风,锤炼出生命的共相,直指现实之荒谬、局限,人性之愚昧、妥协。
英国诗人济慈在《希腊古瓮颂》一诗里,曾经对艺术的力量**礼赞一番,因为它将现实凝结为永恒,并且化解了时间对人类的威胁。 辛波斯卡称歌川广重为“一名叛徒”,因为他让“时间受到忽视,受到侮辱”,让“时间失足倒下”,因为他“受制于时间,却不愿意承认”。企图以写作,以“人类之手的复仇”对抗时间与真实人生的诗人,其实是艺术家的同谋、共犯。但辛波斯卡相信,此种与时间对抗的力量不仅蕴藏于艺术品里,也可以当**现:有些人,进一步地,在面对现实人生,在接受生命苦难本质的同时,听到了画里头:
辛波斯卡的宿命观人类(艺术家或非艺术家)的坚毅与想象,支持这孤寂、抽象的长跑一代复一代地延续下去。 辛波斯卡关心政治,但不介入政治。严格地说,她称不上是政治诗人——也因此她的书能逃过官方检查制度的大剪,得以完整的面貌问世——但隐含的政治意涵在她诗中到处可见。早期诗作《然而》是辛波斯卡少数触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的残暴行径的诗作之一。因此,这首诗格外值得注意——它不但对纳粹集体大屠杀的暴行加以谴责,同时也暗指波兰社会某些人士对犹太人的命运漠不关心。 在以德军占领期的波兰为背景的另一首诗作《可能》,处处可见不安、恐惧、逮捕、驱逐、处死的暗示性字眼。辛波斯卡的宿命观在此诗可略窥一二:生命无常,在自然界和人类世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辛波斯卡认为生存是天赋人权,理应受到尊重。在《种种可能》一诗,她对自己的价值观、生活品味、生命认知做了相当坦率的表白。从她偏爱的事物,我们不难看出她恬淡自得、自在从容、悲悯敦厚、不道学、不迂腐的个性特质。每个人都是独立的自主个体,依附于每一个个体的“种种可能”正是人间的可爱之处。透过这首诗,辛波斯卡向世人宣告生命之多样美好以及自在生存的权利,因为“存在的理由是不假外求的”。
在不属于诗的时代,诗像“救命的栏杆”辛波斯卡的诗不论叙事论理多半直截了当,鲜用意象,曾有人质疑她取材通俗、流于平凡,殊不知正因为如此,她的诗作才具有坦诚直率的重要特质。这份坦直也吸引了名导演基希洛夫斯基: 辑末两首《在众生中》和《植物的沉默》,可视为收束其诸多主题,展现“诗界莫扎特”明朗、迷人诗歌演奏风格的压卷之作。 本文选自《万物静默如谜》 [波] 维斯拉瓦·辛波斯卡 著 陈黎 / 张芬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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