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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风华如神——读辛波斯卡

 山爷wzs0718 2015-04-24

万物风华如神——读辛波斯卡 

万物风华如神——读辛波斯卡 <wbr><wbr>(贾柯)

万物风华如神——读辛波斯卡
(贾柯)
  
  辛波斯卡的诗像钢琴。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万物静默如谜》,这两本诗集带着特别清晰的幽凉气息,翻读诗集的第一页,我就进入一种认识,此行将踏在一个一个琴键上,细听淙淙的声音。
    潜意识,把文字大至也分为两大类,一类偏于纯净,一类偏于繁复,前者透着植物气息,让人归向安宁,后者揭示人性的丰富与纷乱。
    把一朵花写好,和把一个人写好,在我的价值观是一样的。没有偏好。见花,就想好好看一看花,见人,就想好好看一看人,而已。
    读着辛波斯卡,最初那种先验性的印象一步步瓦解。
    最初对她的预设非常片面,虽然这种片面倾向于美善,纯净,寂静,明亮,这些,辛波斯卡的诗中都有,但她有的远远不止这些。
    她的诗行是钢琴,却是变奏的组曲,有溪泉的声音,还有海涛的声音。
    如果,只被允许拿出一个关键词来形容辛波斯卡,脑子里冒出一个词,惯于用在星球沙漠海水之上的这一个:广袤。
    辛波斯卡是广袤的。
 
    何以为诗?
    这问题就像何以为爱?
    一切都是诗。
    辛波斯卡这么想,也这么作。
    诗的诞生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当你抬头看到那道紫色,它的来处去处往往无迹可循。如此说来,诗就成了天降的灵物,诗人倒成了站在那里只保持等待姿势的静立者。
    这多少有些不公正。
    总相信,除了灵感,诗人还是做了一些什么。
    李白为诗喝了许多酒,陶渊明为诗看了许多山菊,里尔克为一首诗的诞生看遍了一座城,包括清晨的飞鸟、婴儿的降生,痛苦的过程,狄金森为诗成天在森林里游荡。总之,诗人总要做点什么,让自己成为诗人,让诗成为诗。
    辛波斯卡,为成为诗人,交付了她全部的生活。
    也可以说,诗歌不是辛波斯卡笔下的一项工作,而是她的生活。在她那里,诗歌和生活是同一件事。
    “把诗歌当作生命的回答,当作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思想和责任的语言工作的方式。”布里吉塔·特罗泽克夫人如是说辛波斯卡。
    读到这句话,想起某些边民,歌舞就是人们的存在方式,劳动,爱,丰收,祈祷,一切的活动中,人们都以歌舞的方式来表达,表达当然也是歌舞的样子,但从本质上来说,歌舞就是生活。
    辛波斯卡的生活就是诗,诗就是生活。
    生活无处不在,诗也就无处不在。
    因为,诗眼的广袤,辛波斯卡总给人意外。有时,读到一首诗,就相当于读完了一个诗人,因为诗人的风格是那么整齐,不出熟稔的体认之外。辛波斯卡不同,读完她上一首诗,你完全想不到她下一首诗会写什么,她诗歌的小宇宙像一个爆炸性的雷区,埋的区域之广,说上天入地也不过分。读她,到后来,感到自己的视线随着她的诗行驰骋的疆域越来越宽,一跑千里。
    又回到文字的元命题,关于题材:写什么?
    尤其是诗,所有的类型文学,诗歌是被公认的最精当深邃的一种,没有之一。
    因此,诗歌主题往往成为小心翼翼而又苛刻的遴选。
    于是,有雅俗之分。
    什么可以入诗,什么不可入诗,似乎是诗人作诗的第一要义。
    打个比方:梅,可以一写再写,狗尾草,就免了吧。
    辛波斯卡不这么想。
    在一篇关于波德莱尔的书评里,比如诗人波德莱尔取笑过的避雷针,“这个主题和任何事物一样,都可以成显绝佳的精神跳板。”
    以一根避雷针为例,辛波斯卡一次性地清晰地表达了对诗歌主题的看法。
    一切,都可以入诗。
    辛波斯卡像神奇的厨娘,什么都可以当作食材,放进烹煮诗歌的篮子里。
    所以,辛波斯卡总是让人意外。
    不存在的喜马拉雅之旅、流浪汉、恐龙骨架、自杀者的房间、洋葱、向超音速飞机致敬、分类广告、人口普查、特洛伊城中的片刻、雅斯沃附近的饥饿营、小喜剧、戏法表演、考古学、错误的号码、赞美诗、与孩子交谈、谈论死亡,不带夸张、圆周率、清晨四点、有玩具气球的静物画、布鲁格的两只猴子、博物馆、巴别塔、与石头交谈、越南、来自医院的报告、特技表演者、眼镜猴、失物招领处的谈话、巨大的数目、恐怖分子,他在注视、隐居、希特勒的第一张照片、我们祖先短暂的一生、写履历表、葬礼、对色情文学的看法、无人公寓里的猫、一九七三年五月十六日、三个最奇怪的词、对统计学的贡献、底片、种种可能、奇迹市集、一见钟情、金婚纪念日、在众生中、在一颗小星星下、植物的静默……
    以上这些,出自辛波斯卡两本诗集的诗名。
    看,辛波斯卡的诗名,还有她的生活,原来诗歌可以写这些啊,原来诗歌可以什么都写啊,不止抒情,不止写景,可以多维度地观察整个世界,也可以潜回一瞬间的心灵,瞬息万变,亘古常在,生活了,看到了,想到了,梦到了,都可以把它们写进诗里。
    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撑起一个地球。
    阿基米德曾说。
    给我一支笔,我可以把一切变成诗。
    辛波斯卡交出的诗歌清单,如是说。
    没有篱笆。
    《植物的静默》,是辛波斯卡为植物们所写的一首诗,她把人类把自己放作宇宙间一个观察者,宇宙既无中心,人的眼睛就只是一个观察点而已,万事万物都在活着,人只是其中之一。
    当人肯放下自己的中心地位,视野将何其开阔,植物,即是出门的第一道风景,接下来,天地万物,社会的,历史的,时代的,人的,物的,外在的,心灵的,任何地带都是风景,都有窗口,都可以看见。
    对一个诗人来说,所有的见都是诗。
我们之间的熟悉是单向的,
进展得相当顺利。
 
我知道叶片、花瓣、穗子、球果、茎干为何物,
四月和十二月将对你们做些什么。
 
尽管我的好奇得不到回应,
我还是特意向你们其中一些俯身,
向另一些伸长脖子。
 
我已拥有一系列你们的名字:
枫树、牛蒡、獐耳细辛、
槲寄生、石楠、杜松,勿忘我,
你们却没有我的。
 
我们正一起旅行。
同行的旅人总是闲谈,
交换看法,至少,关于天气,
或者,关于一闪而过的车站。
 
不可能无话可说:我们拥有太多共同的话题。
同一颗星球使我们彼此联系在一起。
我们投下影子,依据同样的定律。
我们试着理解事物,以我们自己的方式。
那些并不知晓的事物,使们更为亲近。
 
我将尽我所能解释这一切,随意问吧:
双眼看到的事物像什么,
我的心脏为了什么而跳动,
我的身体为何没有生根。
但如何回答无法提出的问题,
尤其是,当提问者如此微不足道。
 
林下植物、灌木林、草地、灯芯草丛——
我对你们所说的一切只是独白。
你们都没有倾听。
 
与你们的交谈是如此必要,却不可能。
如此紧迫,却被永远搁置,
在这仓促的人生中。
    又想起诗人惠特曼,他是第一个脱下欧洲外套建立自己国家新兴生命力的美国诗人,他歌唱带电的肉体,赞美劳动,把轮船汽车街道都轰隆隆地开进了诗行田地,赶走忧伤,弘扬蓬勃。这样把汗水和泥土撒进诗里的动作,何尝不是一种文化的勇敢和自信?
    辛波斯卡大脑如此跳脱,不羁,旋转,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对诗歌元素的凝固印象。不止植物,昆虫,星辰,山峦,云朵,河流,数字,等等,只要大脑里任何一个神经细胞有所触及的片断,不管是来自生活的,还是来自想象的,她向它们招手,来,跳进诗行。
    最简洁的文类,也可以有最广大的容量。
    一切入诗,辛波斯卡这么做了。


万物风华如神——读辛波斯卡 <wbr><wbr>(贾柯)

“我不知道”,辛波斯卡偏爱这么说。
    这是她诗歌灵感诞生的最初发源地,出自她对世界的谦逊,惊奇,探索。
    人对知识的好态度是谦逊。
    创造的好态度也如此。
    《诗人与世界》是1996年辛波斯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说辞,她在文中反复说的是“我不知道”,“这句话虽然短小,却具有坚实的翅膀。它拓展我们的生活,使之容纳于我们的内在空间,以及渺小地球悬浮其中的浩瀚外空。”“诗人,真正的诗人,也必须不断说'我不知道’,每一首诗都在努力回答这句话,但当稿纸被打上最后一个句点时,诗人就变得犹豫,开始领悟到,这个看似别致的答案纯粹是权宜之计,绝对不充分。于是诗人永远在尝试……”
    辛波斯卡在说诗或诗人,这里,“诗”也可以去掉。
    回忆一下,谁在生活中最爱说“我不知道”,同时又最爱说“我想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儿童。
    儿童,是世界的希望,也在这里。
    谁在生活中最爱说“我知道”,同时也说着“你也该知道”,是经验论者,是以教师自居的人,是权力掌控中,总之,是在世上主宰话语权的那类人,他们共同的态度是认为一切的知识、权力、财富都在自己的手中,他们从来不知道世界上除了一个自己,人类,还有别的人,别的生命,他们从来不知道谦逊为何物,如果一定有那个东西,谦逊,应该在他们的对面,属于听众。
    这世上,说“我不知道”的人总是太少。
    谦逊、好奇、探索精神,对每一个儿童几乎都是天分。
    到了成年人那儿,却总被推诿,人长大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话语垄断。让世界知道“我知道”,这是政治家们最热衷的事儿,其它的什么家们,大约也都热衷于仿效,只有“我知道”,人才可能代言真理,获得权力,占有资源,成为这个世界的统治者。
    “我知道”者,往往是世上最欺世盗名的一群。
    世界,往往在这一群的手下。
    是的,有人,不予真诚,照样玩转人生。就像,黑暗,是黑暗者的通行证。
    正因如此,“我不知道”者,更加令人珍视。
    “我不知道”者,每一道发抖的辙痕,对已知的犹疑,反复审视,对未知的探索,不武断,这些,都是一个人的高贵,源自内心的真诚,自我的谦逊,对外界的敬畏。
    一个人越敢于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思维,知识,认识系统就越不封闭,越宽敞,接纳的空间就越宽广。
    读辛波斯卡的诗集,题材之广袤,正是因为她有那么多的不知道,又想知道。每一个不知道,都成为激发点,她观察,她思考,她不掠过她的不知道,观察之后,她以诗作下一个记号。一连串的不知道,引发一连串的探寻,成为一连串的诗。诗的灵感,来处不是别的,而是不知道。
    一首诗,为不知道留下一个记号,诗成了,也并不表明自己就完全知道,斯波斯卡习惯保持自己的不知道,为每一种事物留下充分的空间。
    “我是我自己的障碍。”
    辛波斯卡承认局限。
    这是她清晰的生命态度,这态度正与“我不知道”相匹配。当她说出自我的局限,正好让人感到她并不是孤案,局限,不知道,是整个人类甚至所有生命的普遍存在。
    不知道,是普遍的。
    局限,也是普遍的。
    只是,辛波斯卡诚实地说了出来。
    《在一颗小星星下》,她这样写生命的局限:
我为把偶然称为必然而向道歉。
万一我错了,我就向必然道歉。
请别生气,幸福,如果我将你占为已有。
死者,但愿你容忍这一切,我的记忆正在枯萎。
每一秒钟我都忽视了整个世界,于是,我向时间道歉。
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向旧爱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将鲜花带回家。
原谅我,外露的伤口,原谅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为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在深渊里呼喊的人道歉。
今天,清晨五点我仍在熟睡,为此我向等侯在火车站的人道歉。
宽恕我,被追逐的希望,宽恕我一再地大笑。
宽恕我,沙漠,这些年你然如故,在同一个笼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处,
原谅我,即使你已变成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条腿而向被砍倒的树木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真理,请不要太在意我。
尊严,请对我大度些。
容忍我,哦,神秘的存在,容忍我拆掉了你裙摆上偶然的针线。
灵魂,请别指责我偶尔才拥有你。
我向万物道歉,我不能同时到达每一个地方。
我向所有人道歉,我无法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变得公正。
因为,我是我自己的障碍。
言语,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庄严的词句,又竭尽全力让它们变得轻盈。
    这首诗,有了很多种方式,来说明“我”的存在和认识必然是有局限,“我”不能同时抵达所有的地方,不能处在所有的时刻,不能代言所有的事物,不能成为所有的人,也就是说,“我”不能代言真理。
    可以“借用”诗来表达,这是一个诗人唯一可以做的。
    因为,“我不知道”,所以,诗歌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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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波斯卡偏爱原生的世界。
    所谓文明史,是一个逐渐建立分工、等级、秩序的世界,这个后天的世界,是一个被统治的世界,按社会的统一标准将人或物种的特性削平划一,又按社会的标准将人们或物种分成三六等级。
    文明史,是人类特有的后天制造。
    也可以说是一个不断被规训的失真的过程。
    秩序,当人们今天说到这个词,已经不是在指事物本身的秩序,而是被社会重新编排过的秩序。
    在一个社会,秩序即被划分。
    这种划分,遍布不平等。
    辛波斯卡对这种秩序并不认同,她拿出自己的偏爱,站在被忽略的事物立场上来说话,她偏爱了种种事物,与其说她在说偏爱着什么,不如说她自觉站在低处呼吁着万事万物的精神平等。
    《种种可能》,如是说: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瓦房塔河边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喜欢人们   胜于热爱人类。
我偏爱手边放着针线,用于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把一切归咎于理性。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谈点别的什么。
我偏爱线条优美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于不写诗的荒谬。
就爱情而言,我偏爱毫不特殊的纪念日,
那样就可以天天庆祝。
我偏爱这样的道德家,
他们不向我作出任何承诺。
我偏爱狡黠的仁慈,胜于使人轻信的仁慈。
我偏爱穿便装的大地。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度,胜于征服别国。
我偏爱有所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于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于报纸头版。
我偏爱无花的叶,胜于无叶的花。
我偏爱割掉尾巴的狗。
我偏爱明亮的眼睛,因为,我的如此晦暗。
我偏爱桌子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并未提及的事物  胜于许多我不愿说出的事物。
我偏爱那些散漫的零  胜于被编排成序列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于星辰的时间。
我偏爱在木头上敲打。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什么时候。
我偏爱惦记着可能性,存在自有其理由。
    读到《种种可能》,我偏爱这首诗。
    哪怕辛波斯卡一生只写了这一首诗,我也确定她是我喜爱的诗人。
    偏爱,相对于秩序,是一种还原。
    读辛波斯卡,她用诗的形式提供了一种清晰。
    一种态度上的清晰。
    如果说,诗歌可能存在危险,那就是语言上的危险。
    有的诗人,写诗写到后来,进入到语言游戏的怪圈,在辞中炫技,再也说不出真切的话,特别明白的意思,也一定要化了妆再出来,反倒不如平常人说老实话来得动人。
    读辛波斯卡,尽管有另一国度的语言距离,依然可以感受她语言的清晰,诗的清晰来自内心的素朴。
    辛波斯卡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有时,没有什么比直说更有力量。
    道不远人,诗也不远人。
    《种种可能》,每一句里的事物都是具象的,逐字逐句并没有什么抽象,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理解得了的,猫,橡树,绿色,狄更斯,人们,针线,老式插画,便装的大地,格林童话,无花的叶,被征服的国度,抽屉,割掉尾巴的狗,昆虫,星辰,散漫的零,木头,未被提及的事物,没有半点玄虚,一样一样,作为具体的存在而存在。
    这些存在,在社会中又往往是被边缘化的,被忽略的,被认为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被凌辱的,比如:被征服的国度,割掉尾巴的狗,还有许多在一首诗里无法提及的微小事物。
    辛波斯卡提到这些事物,并且宣告一种偏爱,也可以说,是用诗的方式重新审视着这个世界,对既定的世界秩序说:不。
    现实世界的秩序是一种铁律,而诗,有时候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纠正这道铁律,因这秩序的存在,合理于现实,却不合理于公正,平等,美善。“为了我,这些言辞升起,超越于法则之上,/不求救于现实的例子,/我的信念强烈、盲目,毫无根据。”辛波斯卡道出诗人的天职之一,是将言辞置于现实之上。现实世界遵循的是生存法则,铁血,真实,丑陋。在言辞的王国里,可以撇下现实,去建构不存在的无根据的但是美好的国度。
    《无需标题》,结尾处有这么几句:
一切就这么发生,我就是我,我观看。
我的头顶,一只白色蝴蝶在空中振翅而过,
翅膀是它的孤独,
影子掠过我的手掌,
这不是别的,就它自己,不属于其他,只是它自己的影子。
当我看见这些,不再确信
重要的事情  比不重要的更为重要。
    同样,辛波斯卡再次向世人表达,秩序,重要,不重要,这些词所涵盖的事物,都是应当被重新认识的。“在诗歌语言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绝无寻常或正常之物。没有一块石头或一朵石头之上的云是寻常的。没有一个白昼和白昼之后的夜晚是寻常的。总之,没有一个存在,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寻常的。”从诗的形式上看,它的确是由一个一个的语词连接而成,像一朵云挨着另一朵云,每一朵云的大小,色泽,位置,都影响整个天空的布局。可往里面看,云的深处不只是云,词的背后不只是词。
    归根结底,文字是一种器,对生命的认识,观照,态度,才是文字的道。
    认识论,是一个人的命脉。
    诗人并不例外。
    “你是唯一一位能够将不重要的事情变成重要的事情的诗人。”
    专访辛波斯卡的记者,说出这样的话。
    我偏爱辛波斯卡的《种种可能》,形式上本身行云流水风行水上,语言有飞动之美,那种舞蹈般的韵律感,使有的句子一读就翩然纷飞。
    比如: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于不写诗的荒谬。
    比如:我偏爱那些散漫的零  胜于被编排成序列的零。
    比如: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于星辰的时间。
    言辞能让人一读唇齿留香,当然也是好诗,就像花提供了美,就够了,不是么?如果,一首诗不止言辞,优美,风物,情感,它还有非常明确的态度,这态度,将是诗歌给予世界的内在力量。
    诗可以纠正现实,关于秩序,本原,重要的,不重要的。
    诗人态度的清晰,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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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波斯卡是诗人中的冷峻者。
    反讽,是她的一道利器。
    除了元素的无边无际,她给予一首诗往往不是近距离的高温度的浓烈的抒情,而是适度的清醒的观察者,对她看见的一切,尤其是人间的一切,她不急着抒情,甚至反抒情。就像天冷一点,人的脑子倒是明澈了,正是带着反讽的意味,她看到了人类社会生活中的许多荒诞,可笑,无奈。然后,她揭示,她反讽。
    这是阅读她的另一个意外。
    虽然,我自己也是女性,潜意识和经验中还是有认识上的性别偏见,隐隐觉得,女性的写作元素相对于男性要单一,同时,认为女性的情感温度相对于男性要浓烈一些,这些,出自于女性的感性特质和生活范畴。
    感性不好么?单一不好么?
    当然好。
    如果连女性都失掉了感性和视线的专注,这世界就真是没有希望了。
    失掉女性特质的世界,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除了比武,还是比武,一个强力的世界,强是强了,却如同天空中缺乏氧气让人窒息,生命活得只有一口气,无汁无液,毫无意趣。
    想说,女性也可以有宽广的理性的层面。
    这些,无损于原来的感性特质,反倒呈现了女性首先作为一个人的更多的可能性,完整的人先于性别的人,不是么?
    理性与宽广,也可以为女性所具备。
    就像感性为女性具备一样。
    在辛波斯卡的诗中,我一再读到了她元素的宽广,思考的力度,情感的清明,在很多表现人的诗中,她都以反讽的刀锋划开了社会与生活的表象,审视人真实的处境。其实,人人都活在荒诞之中,因为社会现实的诸多规则秩序本身就很荒诞,再加上各种人物在这棋局中卖力或不卖力地表演着自己的角色,久而久之,人在其中恍然不觉罢了。
    加缪用小说《局外人》来表现荒诞,辛波斯卡则用诗。
    《布鲁格的两只猴子》,她作为一个看画的观察者,从一幅画转向对人的思考,当人看见猴子在笼子里,那个笼子是铁作的,摸着冰凉,人就笑话猴子的不自由。照照现实这面镜子,你,我,他,不也在很多时候也像笼中的猴子画中的猴子,在一个又一个笼子里蜷缩着自己的身心。所以,诗人无法作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她也看到了人的自身的处境,于是,她说“我正在考人类史:/我结结巴巴,挣扎着。”
    《金婚纪念日》,一个看似宁静的场面,与那些大多数赞美持子之手与之偕老的声音不一样,她看到并思考的是这种和谐的另一面,那是有差异的个体与个体之间如何在漫长的体制生活中逐渐将彼此的个性化的人性一点点消磨与啄蚀,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共同存在,“性别模糊,神秘感消失,/差异交会成雷同,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葬礼》,本是多么悲伤肃穆的场面,她冷静地不动声色把一个个现场参加葬礼的人们的对话记录下来。悲伤是有专利的,人生任何重大的生死场,真正欢乐的真正难过的人,如此之少,那些平常而游离于悲伤之外的对话,让人生出别样的精神轻盈,别太在意自己的幸福,也别太在意自己的悲伤,人们没那么关心这些,听吧,他们在说:“这些花需要解开”/“卡萨克在华沙,塔德克到国外去了”/“两个蛋黄,加上一汤匙糖”。
    “通过精确的反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断中。”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对辛波斯卡的颁奖辞。这话,听起来不那么诗意啊,并且不大像在说诗人与诗,倒像在说历史学家哲学家或科学家,因为里面有某种冷峻的味道。事实上,辛波斯卡的诗,还真有这种味道。
    辛波斯卡是波兰人,经历过二战,经历过波兰政治革命,她清醒地认识到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政治之下,政治从本质上是干预人性的,她对此怀有警惕,在少量的有政治内容的诗中,她从来不吝惜她的反讽和批判,她努力于作一个独立于政治控制之外的独立诗人。这里有一个佐证,1970年出版全集,她的被打上政治色彩的诗集《存活的理由》,一首未选,这是她作为一个诗人的独立态度。
    “每个人都可能是自己时代的孩子,但并不意味着在所有方面都必须是时代的孩子。”
    诗人可以选择不作时代的孩子,以诗歌的名义。
    写到人,尤其社会生活中的人,也可以说一个个社会角色,辛波斯卡就是这样经常反讽,仿佛一个无顾忌的孩子揭穿一个个成人世界搭建起来的虚伪结构,她反讽的笔调,给了她的诗以特别的力度。
    不过,对于人的爱,那种发自内心的爱,她是诚挚的赞美者。辛波斯卡说,她同情那些不相爱的人们,《一见钟情》,是她的一首爱情诗,相遇,激情,信念,这些爱情中的开端与路线在诗中都是美丽的,自自然然地拥有了诗意,“一片树叶/从一人的肩上飘至另一人的肩上。”“一人先前的触痕被另一人的/覆盖。”
    至于,对万事万物,辛波斯卡作为人类之一,却是万分谦逊与敬畏,《俯视》,写一只昆虫的死亡,这个对人类来说根本就不算一桩的一只虫的事件,她给予充分的观注,下细的端详,真诚的描述,“不见死亡的乱象——只有整齐和秩序。”
    有时反讽,有时则不。
    辛波斯卡的诗是在意识上完全自觉的诗,诗歌的情感温度和立场态度取决于对象,而非一味的冷或暖。
    赞美真诚,反讽荒诞,诗人并不含糊。
    从她那里,我又一次体会到当年读卡夫卡《变形记》的感受,人突然有一天变成大甲虫,高度异化,夸张到真实,小说可以这样写啊。还记得读到卡夫卡时的心颤,一瞬洞开的发现感,又恍惚,又狂喜。
    诗,可以是一件冷兵器。

万物风华如神——读辛波斯卡 <wbr><wbr>(贾柯)
日常中发现神诋。
    对辛波斯卡,一见倾心,是最初打开书封的那一刹那,就像酒坛揭盖的那一瞬,它的气息符合了我的斯待。
    就是那种对日常事物重新定义、认识、发现的气息。
    那是散发着草木的清悠又深邃的静谧气息。
    虽然,辛波斯卡后来像一条越流越宽的河,幅员辽阔完全超出了我最初对她的第一眼第一念,但是,当我淌过她的一条条支脉并且看见了它的宽度之后,依然钟情于最初的那种气息。
    这算不算一种阅读的一见钟情?
   “正是与真理具有沟通能力的、令人惊异的微小事物将世界从平庸的抽象中拯救了出来,这是辛波斯卡写诗的核心任务。她能够通过对细节的敏感,记录'日常的奇迹’”。“她的诗试图更新我们对寻常事物的认识,把我们对世界的感受推到临界点。”
    译者胡桑写下上面的句子给辛波斯卡,他看到了她的发现,这种发现既是诗人式的,也是生活式的,还是哲学式的。
    什么是最容易被忽视的淹没的缺席的,甚至是被曲解的。
    日常事物,大约就是。
    日常事物在形式上很平凡,数量上又过于庞大,这使得日常事物在各样的存在当中往往并不醒目,在大地上,是草;在街道上,是普通人;在生活中,是盐或米,他们和它们,是人类史中的无名氏。
    看见日常事物,很容易。
    活在日常事物中,也很容易。
    认识日常事物,发现日常事物,审视它们超越日常的存在价值,那需要一双敏锐的眼,体察的心。
    有多少日常事物,被看见,却没有被认识。
    辛波斯卡将目光投向微物,不仅是与人类并存的微物,还有人类生活中的微物,这些微物,它们的存在垫起人的生活,它们是源泉,却被视为庸常。上天给了辛波斯卡近视的眼睛,她就拿这双眼睛离日常事物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看到里面藏着的无限奇迹和有如天降的神诋。
    她认识,发现,并赞美这些日常事物。
    这时,她不再冷峻,她像少女和儿童那样雀跃,为那一种平常事物中的一道道光而无限欣喜。
    《奇迹市集》,所描写的对象是在全世界范围内最平常的一个场景,也许,人们会提笔就放下,看见而口中不言,这些事物太平常,平常到就是生活中也很难以成为话题,狗,母牛,云,月亮,赤杨,水,暴雨,樱桃,礼帽,白鸽,太阳,它们构成了人们的生活,却被排除在诗与意义之外。
    辛波斯卡坚信,诗不在别处。
    日常事物内部,都是诗,都是奇迹。
    这首诗,并不让我惊奇,也不让我难忘,我也说不上被怎样打动。可是,我又隐隐地确实被打动了,不是诗本身,而是诗背后,诗人的那双眼睛,和她的那颗心。
    是这些么,就是这些,可以让辛波斯卡发现奇迹。
    那么,生活当中不是到处都有奇迹?
    “生活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
    罗丹这句话,这时再次被想起。
    日常事物,和美一样,需要的发现。
    琴,弹给有听力的耳朵。
    花,开给欣赏美的眼睛看。
    爱,激发懂爱的心。
    一切,都不是孤立的存在。看见,却不认识,日常事物在人的眼里和心里就是一件物一个名字一种符号,没有特别的价值。
    当人去认识,去发现,去定义,不仅肉眼,天幕下的灵眼也将开启,一切,都将熠熠生辉,灼灼其华。
 
    《我致力于创造一个世界》,在这首诗中,诗人创造了与现实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一个经过修订、改善的版本”。也许,那是一个注定在悬挂彼岸的理想世界,月亮般清冽美好又遥不可及。辛波斯卡以诗与信念创造了它,它是什么样子,谁也没见过,诗人也没见过,却一再想象过,那个世界——
    万物风华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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