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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鳴遠《學誠齋款竹節筆筒》 考證與金張《 介老編年詩鈔》 的幾點發現

 提婆多罗 2017-06-29










文 | 劉創新




1997年上海博物館與香港中文大學舉辦了《紫泥清韻—陳鳴遠陶藝研究》註1,為大家呈獻了100項具有陳鳴遠風格及款識的陶藝作品,並展開了一些學術討論,汪慶正《陳鳴遠紫砂技藝若干問題的探索》、陸明華《試述陳鳴遠紫砂陶藝及有關問題》以及謝瑞華、黎淑儀《論陳鳴遠》等論文(同註1)為陳鳴遠研究做出了初步的探索,然而,因為展品中一些民國三十年代仿品的魚目混雜,使大家對於這個課題彷彿霧裡看花,欲語還休了。研討會還留下了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比如如何去鑒別一些傳世的鳴遠款作品,去理清其中的真偽情況,幾位專家的論文中主要側重在列舉所蒐集關於陳鳴遠的生平事跡的文獻,雖然提到一些陳鳴遠的藝術風格,但是並沒有更深層的討論到鑒定的方法論,這是讓人遺憾的。是次活動匆匆過去了近20年,隨著這些年紫砂收藏的熱潮,一些珍貴的真跡實物的出現,加上歷史資料的新發現,我們對於清初之際紫砂大家陳鳴遠的認知,在學術上已經有了一些新的進展。



陳鳴遠稱得上清初時期劃時代的名家巨匠,由於他的作品所留下的款識信息比較豐富,因此留給我們有更多的梳理和比對的條件。根據筆者多年在明清紫砂鑒定及研究的考察發現,自古以來紫砂陶器的仿偽,雖然個別高水平的陶工在作偽時可以掌握泥料的調配及製作工藝的模仿,卻難以攻克古紫砂銘文書法的摹寫及鐫刻,尤其是印款,一直是紫砂仿古作偽的軟肋。因此很多鳴遠款作品經過款識的排比之後,我們可以初步將經得起推敲的作品列為擬定的標準器,再從中探索這些作品的陶藝手法的異同之處,以進一步將陳鳴遠的真跡確定下來。









筆者近年得到一件陳鳴遠所制的竹節筆筒,筒身有鐫刻齋號上款「學誠齋」,經考證而發現學誠齋即康熙詩人金張的齋號註2,從《學誠齋款竹節筆筒》的款識來看,陳鳴遠所作而具有文人書齋上款識體例的還有《敬齋款茄形水盂》,敬齋即陸鵬註3;《遂初堂款蒜頭瓶》,遂初堂即潘來註4;《古香樓款葫蘆水洗》,古香樓即汪文柏註5,以上舉例的這些文房具的銘文經過款識書法對照後,可以確定都是具有曹廉讓書法風格的真跡。



此竹節筆筒的正面大片留白,並有銘文「學誠齋,壬申小春哉生日,鳴遠」,銘文書法俊雅有晉唐時風,鐫刻行刀流暢、遒勁秀逸,並鈐篆書「陳鳴遠」小印,印款與重慶三峽博物館所藏李初黎捐贈的陳鳴遠《清談見滋味四方壺》印款相符。







《學誠齋款竹節筆筒》介於光素器與花貨之間,風格為仿生手法。此件竹節筆筒的原創構思別出心裁,筒身取一截竹段為主體,呈扁圓隨形狀,造型素淨,氣韻生動,一面則貼飾竹枝兩株,蜿蜒伸展,自然天成。此器立意巧妙不凡,竹者,有彰顯氣節,堅忍不拔,萬古長青等的寓意。「竹」為陳鳴遠常見的創作題材,其傳世作品中另有幾件以竹子為題的文房器,分別有臂擱,竹節杯及竹節筆筒等註6,我們可以發現凡是印款吻合的文房器,風格氣息都是一致的。


學誠齋竹節筆筒的考證,不僅僅是發現了陳鳴遠一件之前未曾露面的傳世代表作,而通過對此作展開了研究,筆者意外地找到了金張所著的《介老編年詩鈔》十三卷,詩卷中有20幾首詩文記述了他與鳴遠的深厚情誼,也有大量關於陳鳴遠的生平活動的信息。雖然在互聯網上可以搜尋出一位筆名「風聲琴聲的博客」的學者,曾撰文《清代塘棲詩人金張與陳鳴遠的友情》五篇註7,引述了金張的幾首詩作來考證陳鳴遠,唯篇幅較為簡短,且文章著重探索的方向不同,其中還有許多有價值的史料沒有被發掘出來。






關於陳鳴遠研究,除了在印鑒款識、陶藝風格的鑽研,我們還需要探析更多的文獻資料,以便從中瞭解到同時代人對他的評價及所記載的藝術風格和題材面貌。從已知的資料顯示,陳鳴遠應該生於清早期,並活躍於康熙一朝註8,因其陶藝水平高超而結交當時一些江南名仕如陳維崧、汪文柏、曹三才、馬思贊、楊中訥、吳之振、金張等人,並得到他們的賞識,或在其作品上題銘或以詩文贊頌註9。這些在其他文獻已有記載的事跡,在金張的詩作中又一次得到了進一步的印證。


清代初年塘棲詩人金張所著《介老編年詩抄》十三卷,該「詩集」起於康熙乙丑(1685年),迄於康熙三十四年(1695)乙亥。凡九年之作,分年為卷。此詩集中共有與陳鳴遠有關的詩作20餘首,涉及時間前後長達八年之久。由於編年詩鈔卷中每一首詩按創作時間順序,所以我們不難推算出一些詩作大略時節,加上介老詩作的體例俱為敘事方式,我們得以從中窺探金張與陳鳴遠的生平軼事。


他們二人或訂交於康熙丙寅年,可參介老詩抄里最早寫給陳鳴遠的詩是始於(1686年)所作「贈陳鳴遠」。








▎其一:


摶就便思古木澆,其如隔月尚須燒。

幸而對我聊成介(余號介老),恨不為君特起窯。

美味每憂當下盡,勝情偏喜後期遙。

明明是餅非梅子(未成壺滿案形如泥蹋餅),

止渴充飢任解嘲。



▎其二:


小者大之短者長,圓非圓又方非方。

各家都無式略似,一轉能使客偏嘗。

自我作古何不可,有人依樣便為常。

(蔗村照余作兩大壺)

若逢茗飲徐司業,七碗猶嫌一半裝。




丙寅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詩中的「摶」字(音:團)是指把東西揉弄成球形,即製作紫砂壺。從這兩首詩文,可以明顯看出來,陳鳴遠是前往塘棲以藝會友,因而結交了當地的著名詩人介老金張。雖二人初相識,金張即被陳鳴遠高妙的技藝所打動。由於鳴遠在當地所作必須帶回宜興燒制,為了不希望與鳴遠分離而「恨不為君特起窯」。第二首的內容也清楚的描述鳴遠的全面技藝,各式兼能。



又有:「雨中受谷蔗村過澹遠堂重和前韻贈鳴遠」


▎其一


衾綢如水夜分澆,不好(作上聲)搏沙只好燒(大凍則停業)。

欲試新茶須谷雨,徒傳近地有瓶窯

(瓶窯去鎮只百里餘,但燒粗貨火烈不宜)。

稱心天下事元少,格物儒家路最遙。

技也要知能進道,拖泥帶水莫輕嘲。


▎其二


空空妙手獨稱長,豈料元方更季方。

他日聲名應並重,客中滋味尚初嘗

(其弟鳴皋屢欲先歸)。

連床夜雨聽蘇氏,伴客清齋憶太常

(受谷十齋余與蔗村鬥齋)。

雖少黃金未蕭索,新詩大卷壯歸裝

(余與受谷蔗村唱和詩共寫一大卷)。



此首詩描述了陳鳴遠的制壺情況,也再次說明陳鳴遠礙於燒窯條件的局限,每一回的蘇浙兩地往返耗費年月,還提到了陳鳴遠是與其弟鳴皋一起在塘棲接受定制砂器的。而其中一句「他日名聲應並重」則可推測此時陳鳴遠似乎尚未成名,加上是年他被徐喈鳳編寫入《宜興縣誌》並謂:「其年雖未老,而特為表之。」註10據此也可以猜想鳴遠或許還只是一位二三十歲的青壯年。詩中還講到了自已和塘棲另二位文化人宋受谷、卓蔗村都有唱和詩作贈予陳鳴遠,所謂「新詩大卷壯歸裝」。由此可見陳鳴遠受到當地文士的禮遇,也看得出金張對於陳鳴遠的濃情厚誼。







丙寅詩中還有一首「三和前韻送鳴遠歸荊溪」


其一


宵征莫惜酒頻澆,傍水悉餐野火燒。

積雨綿纏昏只夜,寒山墨黑突如窯。

禽言但叫泥滑滑,人意可憐車遙遙。

翻喜因人成小住,遲遲三宿解吾嘲。


其二


商量百計在家長,八口難尋辟谷方。

久客細能眉睫諳,窮冬飽耐雪霜嘗。

生涯到處蹤無定,問訊從今期有常。

一片藥爐茶竈地,歸裝未辦望行裝。



此詩中「商量百計在家長,八口難尋辟谷方」是說明了陳鳴遠家當時共有八口人,作為家長的他,肩上承擔了一家人的生活負擔,所以經常在江南各鎮游走接單,而且行蹤無定。



在他們相識的第二年,《介老編年詩抄》丁卯詩卷又有詩作相贈。



「陳鳴遠欲歸,留看試燈一日,並與初得沈融扇面式」

留君非是試燈紅,門戶重重尚有風。

若是一舟寒擁被,如何不教憶家中。



▎其二


巧則因心古則摹,最嫌一樣畫葫蘆。

逢人覓得新傳稿,又見家家扇子壺

(余每創一壺便爭相倣式)。







此詩寫於歲次丁卯,正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 ,從這首詩題目分析,此詩在是年元宵節前創作,因舊俗農歷正月十五日元宵節前張燈預賞謂之試燈,介老挽留鳴遠賞燈,還透露出詩人因扇形燈而創作出紫砂壺樣式,也提到了其參與紫砂壺的設計,經鳴遠製作出來後,許多人爭相仿效。


同年的端午後至重陽之間,介老又寫了一首「訂陳鳴遠上骨董店,買小徐梅花壺一執,不鐫姓氏」


暗中摸索亦知之,說向旁人那得知。

自負賞音諳妙法,買針只是問針師。



這首詩特別有意思,詩題中的「小徐梅花」即明末徐友泉梅花壺註11,此詩大意是金張約了陳鳴遠去骨董店買紫砂古壺,而有一件徐友泉無款梅花壺更要借助鳴遠的慧眼來辨識,由此可知,陳鳴遠不但善於制壺,並且對於前朝名家的作品頗有研究,經歷摹古學古後所具有「賞音諳法」的鑒定能力。



宜興紫砂陶藝起源明中期而盛於晚明,經時大彬、徐友泉等名家的創造和發展下,技藝已臻完備,並留下了許多光素器、筋紋器兩類的經典壺式。雖說宜興紫砂的文獻中有記載龔春「樹癭壺」以及明末周高起《陽羨茗壺系.雅流》所載:「歐正春,多規花卉水果,式度精妍。」然而目前並沒有確切的龔春傳器存世,而目前明代出土紫砂器中也幾乎未見仿生花貨註12。到了康熙一朝,陳鳴遠則以工藝難度更大的仿生花貨來奠定其歷史地位,並且兼備光素、筋紋及花貨三類造型的技能於一身,更是無論茶具文房器一應俱全的全能型大家。










關於陳鳴遠的花貨創作,《介老編年詩鈔》也是著墨頗多的;「重九至十六,無夜、無月、無客,即事轍記一詩,以資笑虐,踰旬錄之,完篇者僅能記此四首。」


▎其二


剪紙以寫生,畫餘記疇昔。

(甭玠庵曾剪紙為人物、花草,精巧無比,士大夫評曰;畫餘贈詩文。)

陳生手摶沙,於畫又變格。

(荊溪陳鳴遠摶壺名家,更能種種肖生)

因知不朽藝,貴乎自開闢。

文章有妙悟,俯仰成陳跡。

偶爾指柿紅,因利就土赤。

(時剩朱砂泥,小童攜一大柿,遂摹之)

坐費半旬功,宛然樹上摘。

片葉掩壺口,人想真創獲。

我欲刻君用,(壺前輩,沈君用雕琢)贋古欺俗客。

君私打小印,虛名頗自惜。

迿君來三番,以我為安宅。

來轍做數壺,願一累至百。

有時督茗戰,先聲防水厄。

一笑阮生痴,人生幾量屐。

但可破除閒,何論益無益。

君既署壺隱(鳴遠自刻壺隱)我亦稱壺癖。



「重九」即指重陽節,故此詩寫於康熙二十六年重陽節至九月十六後。此詩具體細緻而生動的講述了陳鳴遠制壺的創作靈感,用剩餘的朱砂泥仿照鄰家小童手上的柿子捏成了一把柿形壺,並且以一片柿葉巧妙地捏塑成壺流,這種以葉子作為壺流造型的創舉,也在鳴遠的傳世作品《南瓜壺》得到印證註13。介老還逗趣的提到自己想要在這把壺上鈐印前輩名家沈君用的名款,但陳鳴遠卻十分珍惜自已名聲而捥拒了,僅給此壺鈐上了自已的小印章,這裡提到的小印也是符合了陳鳴遠真跡的用印情況的。而詩中「迿君來三番,以我為安宅。」指明了陳鳴遠多次來塘棲均住在詩人金張家裡,而且每回都會做幾把茶壺贈送給他,故在此詩的最後介老沾沾自喜地稱自為「壺癖」了。


《介老編年詩抄》丁卯詩中另有一首「陳鳴遠至,始知歸舟覆前山漾,秋深所制各家壺俱沒,念此番求者有齊伏之誠,作者饒酬知之感,式既互呈,工復獨到,悼惜之餘,詩以唁之。」


辜負生前如許恩,秀而不實恨何言。

香爐歌扇多生樣(皆壺式),水嚙泥融了沒痕。

百首望雲舟里墜,(放翁雲:予《山南雜詩》百餘,

扁舟行過望雲灘,墜水中至今以為恨)

全軍赤壁火中燔。

苕西波浪前山漾,更有陳生茶具魂!











根據介老編年詩推測,這一年的冬至以後,陳鳴遠回荊溪(宜興)家鄉,他和往常一樣,是坐船走的苕溪水路,他如常將一批這年秋天在塘棲、桐鄉、嘉興等地製成的壺坯準備帶回宜興燒制。不料小船到了前山漾因遭遇了大風浪,造成翻船事故。人雖脫險,但隨身行李及一批精心摶制各式各樣的紫砂壺卻無奈沈入了前山漾中, 而介老深感惋惜,更將鳴遠作品比喻成陸游百卷《山南雜詩》的墜水事件,哀悼的大呼「苕西波浪前山漾,更有陳生茶具魂!」


老金張對於陳鳴遠由衷的欣賞和贊嘆屢屢表現在他的詩作里,自丁卯歲杪別後,翌年戊辰的榖雨時節,鳴遠再度的來到了塘棲鎮。



「鳴遠至攜贈蓮花壺」

揖罷探懷出,生成一朵嬌。

荷花勻瓣瓣,蓮子活搖搖。

倣古法盡變,

(向見沈融此式,君謂情思殊短。今所制手法無一雷同)

匠心趣獨饒。

要知雕琢巧,有客斥壺妖。(客有評曰:壺妖!)



這次的見面,陳生帶來其新作《蓮花壺》,詩句中描寫「探懷出」,可見此壺尺寸應該偏小,而說到荷瓣勻稱,蓮子可搖晃,不禁令人想到現藏於蘇州博物館的《鳴遠蓮花壺》註14,應是同一壺式。再從「倣古法盡變,匠心趣獨饒。」可知鳴遠此時已然從學古而脫胎自成一格了。另外,註語再次提到沈融,應為陳鳴遠的前輩,結合前詩提到沈氏善於雕琢,應該是指沈融也有花瓣型(筋紋器)的壺式,而陳鳴遠或許從中領略並開創出手法新穎的「花貨」。尤其是《蓮花壺》上蓮子的活動設計,這個巧思是多麼令人贊嘆而不免謂之「壺妖」啊!



「感示鳴遠於其歸也,錄以付之」

三春不至人頻問,五日為期我獨留。

著作同時輕草芥,流傳隔代重山丘。

若言世事堪悲殺,不值先生一笑休。

便欲百端都屏棄,愛憎無著觸虛舟。




這首詩大約作於己巳年潤上巳與上首詩的創作時距近一年,正如詩句開首「三春不至」彷彿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此時陳鳴遠來塘棲的間隔時間比以前更久了,也許是聲名大噪之後,接單應顧不暇,即便來看望老友,也是匆匆五日為期,以致介老不勝感嘆。這年的詩句中再沒有提及陶藝創作,也許是這次陳鳴遠並沒有久留塘棲為當地士紳制器吧?



同年的十月,「鳴遠索和石門勞書升先生贈詩韻,時有客譏其所制精緻非古法,余不謂然。」


遽能明日異,尚肯舊人同。

難沒寸心巧,非貪各樣工。

儉奢天地運,厚薄古今風。

以拙貌淳者,供君為僕童。


「夜與鳴遠飲重和前韻」

主客相對外,杯行無個同。

任情沈湎適,襍語餖飣工。

終欠商羊雨,俄經舶趠風。

(梅雨初霽,一別至今)

重來冬旱甚,水竭與山童。



此詩如題所言,陳鳴遠獨樹一幟的花貨風格在當時並不是得到所有人的賞識的,「時有客譏其所制精緻非古法」,為此,金張寫了這首詩來申辯他的觀點。誠然,往往一個具有開創性的藝術面貌,一時之間是不會被大眾所接納,而鳴遠得到金張慧眼獨具的器重,二人真可謂伯樂與千里馬啊!



陳鳴遠結交當時江南一些文人,並得到他們在其作品上題寫詩文,結合陳鳴遠傳世作品來看,除了曹廉讓的書法字跡已經可以被確認出來,其他如文獻記載的汪文柏、楊中訥的字跡還有待進一步考證。值得注意的是,金張的詩卷中也有數次提到了黃葉老人為鳴遠題壺,而黃葉老人,應當就是比介老年長幾歲的桐鄉書法家吳之振了。註15







《庚午卷》秋季,

「贈明徹上人,時鳴遠送橙齋先生題款二壺至」

荊溪船載雙壺至,上鑿黃葉詩翁字。

升堂便有賣介僧,宿碳新泉快一試。

乳華絕勝綠淨花,與白滾水色無二。

未曾上口鼻先知,泫露秋蘭香不媚。

入秋齒痛窘更番,左車淰淰少情思。

家人切戒火焙饞,吹劍一吷貪兒戲。

妬閒俗客來翻翻,半送肉食洗肥膩。

九日乍過夜漸長,燈影益愁照無睡。

年來山客哭價低,贋貨徒然污我器。

謝師並約歲兩過,永與雙壺傳吉利。



隔年庚午秋,陳鳴遠雖然沒來塘棲,卻托運雙壺以饋贈老友,金張喜出望外的寫下了這首詩,強調這兩把壺上還鐫刻了吳之振的銘文,這個記載證明了除已知的曹廉讓、汪文柏及耑木楊中訥有為「鳴遠壺」題字外,又增添了一位重要的書法家,為我們將來考據陳鳴遠的款識留下了重要的線索。






自已巳上巳節二人飲酒話別後,間隔了一年多,苦盼友人的介老以為鳴遠已經逝世,直至十一月初六,他們才又重逢,並留下「喜鳴遠留宿十一月初六夜暴寒」及「望夜鳴遠自石門重過齋中次韻二首」,這幾首詩記敘了鳴遠經年游走於水鄉各鎮,想是開拓了市場,得到江南許多文士的爭相邀約,以致分身乏術了。



人誤傳爾死,我真認君忘。

重會念已絕,相逢歡更長。

三冬初試吟,一夜便成僵。

門外雪風繫,明朝且檕航。



《介老編年詩鈔》中「辛未」及「壬申」這兩年沒有留下有關陳鳴遠的詩文,唯雖沒有文字記錄,然而前面提到的那件《學誠齋款竹節筆筒》落的壬申紀年,至少可知這年二人或許沒有見面,而鳴遠依然為他製作了文房用具,也許如同前面的贈禮那樣交托了船運送呈。此器有曹廉讓書法題字,並具金張書齋號上款,正是兩人之間深厚友誼的有力證物。



癸酉春金張五十壽,鳴遠贈壺,金張作「酬鳴遠偶成三轉韻」



宜興茶壺何足異,異在端妍鑿款識。

即如前輩時大彬,亦只寥寥一定字。

(如年號時節及名諱而已。)

無所不可君獨能,詩詞箴銘隨人情。

蠅頭未有滿壺底,五十六字踏莎行。(鐫余五十自壽詩)

風帆雨屐意良厚,(取途孝豐山中渡苕溪,適大風雨)

金帛愧余兩無有。

縱有亦何以報之,一首歌詩傳不朽!



詩中附錄提到「鐫余五十自壽詞」,「癸酉」即康熙三十二年(公元1693年),由此可以確認其生年應在1643年。故金張與陳鳴遠訂交的康熙二十五年,金張已經42歲了,年紀應長於鳴遠註16。此次鳴遠取途孝豐渡苕溪遠道而來為金張賀壽,並寄宿學誠齋多日,因此又有五首詩作記事「喜鳴遠久留齋中五首」








無歲君不來,來便數宿去。

淹留今踰旬,喃喃罄情語。

溯自定交初,曾無斯久聚。


行散冬越春,一書不上口。

除卻夜夢忙,自辰閒到酉。

有人談輒佳,而況是好友。


摶沙向我雲,土性直如矢。

纖毫有矯揉,成器亦不美。

大哉格物工,遂識天地理。


兩壺捏既就,題款姑置之。

攜煩黃葉老,健筆挐蛟螭。

摩挲啜茗後,宛如摸古碑。


念我埋市廛,山水減興會。

壘石作盆池,小中頗見大。

常謂盡君妙,此妙出意外。



我們來看看第四首,全詩的大意是陳鳴遠做了兩把壺,請黃葉老人吳之振題字。然後品茗的時候,可以一邊摩挲茶壺,啜茶之餘欣賞壺上的銘文,彷彿就如撫摸古碑一般,充滿金石意趣。






同年的初夏,金張又寫下了「初夏偶作古詩,貽鳴遠攜至石門,蔡有蘇廣文、吳孟舉舍人,具有和句,月杪重過出示,鳴遠自惜不能詩,昔坡公會獵城南分韻,將官雷勝得過字為之代作,戲提此例代次韻,五篇雖造次未工,皆其肝鬲欲吐語,而絕藝深情亦可附之,傳後世矣。」五首(文略)



《編年詩續鈔》甲戌卷,八月,「風雨陳鳴遠阻歸,適平陽老人至,急捏兩壺求題,一曰歐陽公詩,泉甘器潔天色好,坐中撿擇客亦佳,一曰介老有壺研癖,自謂頗得啜墨看茶之趣」(二十三日)及「續如意偈」(二十四日)。



陳鳴遠許多作品雖已不傳,但是在介老的詩作中倒是記敘得相當詳盡的。這首詩提及的平陽老人,查汪文柏有「平陽汪文柏印」「平陽季子收藏圖書」等印章,故所稱平陽老人應該就是清代桐鄉詩人汪文柏註17。這裡說到平陽老人自桐鄉來,鳴遠「急捏」兩壺求題,可見鳴遠制壺又快又好,技藝何其嫻熟。



縱覽介老詩鈔,卷里除了寫下了他生活中的敘事及詩友之間的唱詠,感受到他與陳鳴遠及同時期江南詩人曹廉讓、汪文柏、元暉和尚及吳之振等人的深厚情誼,更重要的是他以詩文記錄了陳鳴遠自康熙二十五年至三十四年,十年左右時間里曾活動於仁和塘棲、桐鄉石門、洲泉、崇福、海寧硤石等江南鄉鎮。並贊頌了鳴遠陶技的全面性及創造性,以及文人們參與「鳴遠壺」題詩創作的史實。



再者,過去一般的觀點認為「文人紫砂」即紫砂陶工與文人的合作乃始於嘉道年間金石書畫家陳曼生與紫砂藝人楊彭年的合創的「曼生壺」(註18),才開創了在紫砂上題詩刻銘的風氣。其實不然,紫砂壺從器底、流把下端的署名落款進展到在壺身腹部明顯的位置題詩刻字,雖然在清初也有這種類似的表現形式,但是以陶藝及書藝兩者的合作高度來看,在康熙一朝「鳴遠壺」的藝術成就是無出其右的,是以極高水平的書法銘刻來彰顯詩文意涵,突出了文人在品茗之餘的極致品味,開風氣之先,乃文人與陶工合作的一種新模式。這點,介老編年詩鈔給我提供了一個有力的佐證!











註1:黎淑儀、謝瑞華《紫泥清韻-陳鳴遠陶藝研究》,上海博物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合辦,1997年。

註2:金張《  老編年詩鈔》十三卷(浙江巡撫採進本)卷末錄:國朝金張撰。張字  山,錢塘人。其詩起康熙乙丑,迄癸酉,凡九年之作,分年為卷。甲戌至丙子詩四卷,題曰《續鈔》;其外集五種,曰《己未詩刪》,曰《幺鳳詩》,曰《庚申詩刪》,曰《學誠齋詩話》,曰《雜著》,則皆有錄無書,不知為殘缺,為未刻也。張詩力掃明人蹈襲之弊,而間失之輕。自稱學楊誠齋,今檢所作,其得失皆去之不遠,所言可謂不誣矣。

金張,光緒《塘棲志》記載:金張字  山,號  老,又號妙高道人,錢塘諸生。少孤,依從外祖張遂辰卿子(按:張遂辰,字卿子,號相期,自稱西農老人。為杭州著名中醫。與當時著名文學家、醫學家陸圻交往甚密。因醫術精湛,杭城居民將他居處稱之為張卿子巷,以為紀念。對《傷寒論》尤有研究,曾編撰《張卿子傷寒論》,現存明刻本。後由其子張志聰三易其稿而成集注。其它臨證類著作有《張卿子經驗方》、《雜證綦要》、《簡馬念良方集要》等。),故以張著。嗜學,獨長於詩。

註3:《Zisha :The Purple Sand of China:The Lee Collection of Ming & Qing Dynasty Yixing Ware》,封面&Lot9,E&J Frankel Ltd.,2005年。

註4:謝瑞華《I-Hsing Ware》Lot31,1977年。

註5:黎淑儀、謝瑞華《紫泥清韻-陳鳴遠陶藝研究》,Lot18,上海博物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合辦,1997年。

註6:同注5,Lot30。

註7:「風聲琴聲的博客」《清代塘棲詩人金張與陳鳴遠的友情》五篇,網絡連接: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b4ba600102vi2x.html

註8:汪慶正〈陳鳴遠紫砂技藝若干問題的探索〉《紫泥清韻-陳鳴遠陶藝研究》,Lot18,上海博物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合辦,1997年。

註9:康熙。徐喈鳳《宜興縣誌》、康熙。金張《  老編年詩鈔》、康熙。汪文柏《陶器行贈陳鳴遠》、乾隆。吳騫《陽羨名陶錄》、乾隆。吳騫《桃溪客語》、乾隆。張燕昌《陽羨陶說》、光緒。徐康《前塵夢影錄》

註10: 康熙。徐喈鳳《宜興縣誌》序,1686年。

註11:明。周高起《陽羨茗壺系》:「徐友泉,名士衡,故非陶人也。其父好時大彬壺,延致家塾。一日,強大彬作泥牛為戲,不即從,友泉奪其壺土出門去,適見樹下眠牛將起,尚屈一足。注視捏塑,曲盡厥狀。攜以視大彬,一見驚嘆日:如子智能,異日必出吾上。因學為壺。變化式土,仿古尊罍[音lei]諸器,配合土色所宜,畢智窮工,移人心目。予嘗博考厥制,有漢方扁觶、小雲雷、提梁卣、蕉葉、蓮方、菱花、鵝蛋、分襠索耳、美人、垂蓮、大頂蓮、一回角、六子諸款。泥色有海棠紅、朱砂紫、定窯白、冷金黃、淡墨、沈香、水碧、榴皮、葵黃、閃色、梨皮諸名。種種變異,妙出心裁。然晚年恆自嘆日:吾之精,終不及時之粗。」

註12:黃健亮〈雪乳有味和且正〉頁提到「雖然目前明代中晚期的紫砂出土器中,多以幾何器為主,幾乎未見仿生花貨… …」,《文薈菁英-和正齋宜興紫砂藏珍》代序,台北盈記唐人工藝出版社,2012年。

註13:劉創新編《文薈菁英-和正齋宜興紫砂藏珍》封面及Lot3,台北盈記唐人工藝出版社,2012年。

註14 :梁白泉《宜興紫砂》Lot19,兩木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90年。

註15:吳之振(1640-1717),字孟舉,號橙齋,別號竹洲居士,晚年又號黃葉老人、黃葉村農,浙江石門(今桐鄉)洲泉鎮人。生於明思宗崇禎十三年,卒於清聖祖康熙五十六年,年七十八歲。康熙詩人、藏書家、書畫家。

註16:《  老編年詩抄》辛未詩有「笵道原卓次厚閱倡和卷過四韻俱和各賦八篇作此謝之」詩, 此詩後附錄:對床倡和詩卷自序,記余自辛亥春客塘棲,與山瀏定交,時余年二十八,山瀏僅二十四。┅┅。

此处“辛亥”应是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据此可推知金张出生于1643年,为明崇祯十六年。故金张与陈鸣远订交的康熙二十五年,金张已经42岁了。

註17:汪文柏,康熙(一六六二——一七二二) 清代詩人、藏書家、書畫家。字季青,號柯庭。安徽休寧人。移居浙江桐鄉。汪森弟。康熙間任北城兵馬司正指揮,改行人司行人,學問淵博,工於詩、畫,以墨蘭見長,精於鑒賞。家有藏書樓'古香樓'、'摛藻堂'、'擁書樓'等,收藏古書、法帖、名畫極多。與朱彝尊等藏書家有交,朱彝尊論'結交皆老蒼',自作《柯庭餘習.古香樓》云:何物滿高樓,宋鐫與秘錄。焉敢傲百城,擁書聊自足。青藜最可人,黃奶我所欲。香清凝座隅,色古悅心目。藏書印有'休寧汪季青家藏圖籍'、'屐硯齋圖書印'、'雙溪草堂圖記'、'柯庭流覽所及'、'千巖道人'、'平陽季子收藏圖書'等。著有《柯庭餘習》、《古香樓吟稿》、《杜韓詩韻》等。

註18:「曼生壺」是清代嘉慶年間出現的一類有文人情趣的紫砂壺式;由文人陳曼生和一群懂書畫、金石的幕僚設計及題銘,由制壺高手楊彭年、楊鳯年製作,器形設計中寄寓了文人的巧思和雅趣,並利用壺銘的藝術聯想予以強化,故有「字依壺傳,壺隨字貴」之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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