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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砂第一人——妙手陈鸣远

 芝润斋 2017-06-30

五百年的紫砂陶艺史,第一名只能是康熙陈鸣远,第二名从缺,第三名再研究……

陈鸣远,人如其名,他的一声长鸣,划破清初宜兴的晦暗天际,其陶艺风格上承明代精华,下启清代新局,对紫砂陶艺的影响既深且远。

今天的讲座我以「且饮且读陈鸣远」为题目,是取自上海博物馆藏的一件陈鸣远「饮读壶」,腹部镌刻铭文「且饮且读,不过满腹。为禹同道兄」。此壶是方中显圆,寓圆于方,敦实厚重,制作圆润规正,是陈鸣远的代表之作,铭文「且饮且读,不过满腹」,是一则切茶、切壶并蕴含饮茶情趣和文人治学态度的佳铭,恰恰反映陈鸣远制作技艺与文人翰墨相结合的典型,这正是陈鸣远的陶艺特色。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且饮且读」,意即一手持壶饮茶,一手持书漫读,这是昔日文人生活的一种模式,此语出自清初名臣魏裔介《兼济堂文集》:「…取其诗文,且饮且读,以天下士期之」。

「不过满腹」,则是语出庄子〈逍遥游〉:「鹤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意谓一个人无法占有一切。以壶饮茶,茶水再多,能饮的水也有限;学海无涯,读书再多,也只是知识沧海中的一粟。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为人当有自知之明,切不可有自满自傲。紫砂壶是茶具,但又不只是茶具,就像唐云收藏的一把曼生箬笠壶,铭文刻着「是二是一,我佛无说」。陈鸣远的茶壶并不只是用来饮茶止渴,更可以让人细读,「且饮且读」,在生理层面与精神层面提供了两种身心安顿的美好享受,这种文人精神的充分反映,正是陈鸣远作品真实的写照。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紫砂第一人妙手陈鸣远

陈远,字鸣远,号鹤村(鹤峰),一号石霞山人,又号壶隐,清顺治、康熙年间,宜兴上袁村人。陈鸣远出身紫砂世家,其父陈子畦,也是制壶名匠。龚心钊考证说他的外祖父就是时大彬的弟子蒋伯荂(时英)。因为这样的家学渊源,陈鸣远的紫砂技艺精湛,文艺品位甚高,尤其能自制自署;作品式样新颖,却又古趣盎然,可谓融古铸新,对各壶式都很擅长,兼备光素、筋纹及花货三类造型的技能于一身,尤其善制自然型茶具、文房器(行话称花货),创作灵感取自大自然,其象生作品风格自然写实,几可乱真却又极富巧思,堪称是塑镂兼长、技艺超群的全能陶艺大家,开创了一代壶艺文丽工巧的风格。

陈鸣远的生卒年代虽然难以确考,但他所往还的文友墨客均为康熙朝人,据此至少可以确知陈的主要活动时期在康熙一朝,这已是学界普遍的共识。笔者经过文献考证,认为陈鸣远的生年应可限缩至顺治十二年至十八年间。陶艺活动期在康熙中后期,且很可能卒于康熙晚期或是雍正二年之前。(详见拙文〈雪乳有味和且正〉《文荟菁英》)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陈鸣远在紫砂艺术上的杰出贡献,让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破例在康熙廿五年被列入《宜兴县志》﹕「陈远工制壶、杯、瓶、盒,手法在徐(徐士衡)、沈(沈士良)之间,而所制款识,书法雅健,胜于徐、沈。故其年虽未老,而特为表之。」通常撰修地方县志为免受人情、权势左右,都需秉持「生人不立传、以本籍人士为主、必须信而有征」,这些大原则,但陈鸣远作为一个的年轻陶人却能被「陶都」的县志破格收录,显然在康熙25年时,他已经声名远播,的确是清初紫砂艺术的代表人物,也是紫砂史上又一位里程碑式的巨匠。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陈鸣远不但擅于制作紫砂陶器,而且他和明代的时大彬,以及外祖父蒋伯荂一样,常挟着过人手艺与各地文人雅士频繁交往,长年的耳濡目染,加上他自己勤奋好学,所以使其作品充满人文味、书卷气。其艺术造诣,当时的文人就对他有极高评价。清初词坛第一人陈维崧(其年)就非常赏识陈鸣远,甚至特别写信把他推荐给文友汪文柏,汪曾作〈陶器行赠陈鸣远〉,中有「我初不识生,阿髯尺素来相通」,「古来技巧能几人,陈生陈生今绝伦」。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所以乾隆年间的,吴骞《阳羡名陶录.家溯》﹕「鸣远一技之能,间世特出,自百余年来,诸家传器日少,故其名尤噪。足迹所至,文人学士争相延揽。常至海盐,馆张氏之涉园;桐乡则汪柯庭家;海宁则陈氏、曹氏、马氏多有其手作,而与杨中允晚研交尤厚。」

吴骞说的「文人学士争相延揽」,是指明清时期,江南文人士大夫有一种时尚叫「坐艺」,就是邀请紫砂名家来家里,每次住上几天,潜心制作几件文房雅器,这样文人既可欣赏到制作过程,也可依照自己的需求,「命题」订造,从而拥有独一无二的孤品。对紫砂名工来说,这是一种受到礼聘的高雅手艺行业,有别于作坊里面汲汲营生的泛泛陶工,既照顾了生活经济,又可与文人互相标榜,而且文人士大夫的收藏品更开拓了艺匠的眼界,成为陶人充实精进,触发灵感的重要渠道。另一方面,这些订造的精品不在社会上商业流通,便可防止假冒仿制。历史上的时大彬、蒋伯荂、陈信卿、许龙文以及陈鸣远都是备受欢迎的「坐艺」名工。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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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鸣远文献的重大发现

这里,我想提提中国嘉德今春隆重呈现,由刘创新先生提供珍藏的《鸣而远兮-陈鸣远陶艺研究》特展。这个难得的展览虽然聚焦于陈鸣远和正瓜壶,但是同时展出的另一件「学诚斋款竹节笔筒」的学术价值更不容小觑。

这件笔筒上有行书铭文“学诚斋,壬申小春哉生日,鸣远”,并钤篆书“陈鸣远”小印,铭文书法俊雅有晋唐遗风,镌刻行刀流畅、气韵生动,一看就是陈鸣远好友廉让曹的笔迹。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经刘创新先生考证,学诚斋主人即康熙诗人金张,最令人惊喜的是,金张著作有《介老编年诗钞》十三卷,诗卷收录了金张从康熙24年到35年的诗作。其中赫然有二十几首诗文记述了他与鸣远的深厚情谊,也有大量关于陈鸣远的生平与创作活动的讯息,这些数据我们日后可以再慢慢来分析,今天先简略聊聊。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从《介老编年诗钞》我们知道两人至少密切交往了长达八年以上。两人订交于康熙25年,这一年正是陈鸣远被徐喈凤载入《宜兴县志》说他:「年虽未老,而特为表之。」这时的陈鸣远已经艺名在外,而金张一生未曾入仕,生活并不宽裕,但基于对紫砂陶的热爱,他仍然对陈鸣远甚为礼遇,陈也每隔一年半载就搭船来金张家住上十天半月,制作一批紫砂茶具或文房。金张康熙二十六年诗曰:「迿君来三番,以我为安宅。来辙做数壶,愿一累至百。……君既署壶隐,(鸣远自刻壶隐)我亦称壶癖。」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陈鸣远在钱塘一带游走坐艺,所制生坯都是到回荆溪烧造的,因此文人墨客虽然能亲炙抟坯过程,却不能立即拥有成品,这个等待的过程煞是熬人,金张有好几首诗提到这个令他心急的心理历程:「抟就便思古木浇,其如隔月尚须烧。……,恨不为君特起窑。」、「欲试新茶须谷雨,徒传近地有瓶窑(瓶窑去镇只百里余,但烧粗货火烈不宜)。」幸好金张住在塘栖镇,即今日杭州市北部与湖州市的德清县接壤,历代以来均为杭州的水上门户,因此往来荆溪(今宜兴丁蜀镇)交通尚称便捷。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我们常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水路当然也是有风险的,康熙二十六年,也就是陈鸣远制作了著名的「丁卯壶」这年秋冬之交,陈鸣远特别精心制作的一批紫砂生坯,在回荆溪的水路中,不幸于前(钱)山漾遭遇风浪翻覆,前功尽弃。金张诗曰:「陈鸣远至,始知归舟覆前山漾,秋深所制各家壶俱没,念此番求者有齐伏之诚,作者饶酬知之感,式既互呈,工复独到,悼惜之余,诗以唁之:辜负生前如许恩,秀而不实恨何言。香炉歌扇多生样,(皆壶式)水啮泥融了没痕。百首望云舟里坠,全军赤壁火中燔。苕西波浪前山漾,更有陈生茶具魂。」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陈鸣远的仿生作品往往信手挥洒,不拘不泥,胸中自有丘壑,既出于自然,又高于自然。金张诗曰:「陈生手抟沙,于画又变格。(荆溪陈鸣远抟壶名家,更能种种肖生)因知不朽艺,贵乎自开辟。文章有妙悟,俯仰成陈迹。偶尔指柿红,因利就土赤。(时剩朱砂泥,小童携一大柿,遂摹之)坐费半旬功,宛然树上摘。片叶掩壶口,人想真创获。」这里提到他正巧看到红柿子,便用剩余的红泥,花了五天时间,制成一件「宛然树上摘」的柿子壶。诗中提到的「片叶掩壶口」,正是此次展出的「和正瓜」壶嘴的表现手法,此外南京博物院的「东陵瓜壶」,苏州博物馆的「清德壶」,都是卷叶成嘴的手法。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我们之前说到,陈鸣远开创了一代壶艺文丽工巧的风格,这并不是空泛的虚话。要知道,陈鸣远所处的时代正是两种审美风格剧烈对撞的转换阶段。晚明简练素雅的静穆风格与 清初蓄势勃发的创造力,正如萧飒寒鸦的暮秋对比草长莺飞的春日。金章的诗作生动的纪录了陈鸣远的创新风格所带来的视觉冲击。〈鸣远至携赠莲花壶〉诗曰: 「揖罢探怀出,生成一朵娇。荷花匀瓣瓣,莲子活摇摇。仿古法尽变,(向见沈融此式,君谓情思殊短。今所制手法无一雷同)匠心趣独饶。要知雕琢巧,有客斥壶 妖。(客有评曰:壶妖!)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原来,陈鸣远巧思创作的「莲花壶」,因为壶盖的莲子颗颗灵动,而被旁人惊为「壶妖」。这个有趣的视觉震撼,我们可以在苏州博物馆的陈鸣远「清德壶」看到。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顺此,谈一下对陈鸣远作品的命名原则。我认为不宜因循传统紫砂形制命名,而是应取其题铭重点,正如南京博物院藏「东陵瓜壶」,原本名为「南瓜壶」,后因宋伯胤先生为文,乃取其铭文「仿得东陵式,盛来雪乳香」,命为「东陵瓜壶」。准此,上海博物馆「题句四足方壶」,铭文「且饮且读,不过满腹,」宜作「饮读壶」。又如上述苏州博物馆的「莲形银配壶」,应依其铭文「资尔清德,烦暑咸涤,君子友之,以永朝夕。」命名为「清德壶」。壶」,应依其铭文「资尔清德,烦暑咸涤,君子友之,以永朝夕。」命名为「清德壶」。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事实上,我相信这也是陈鸣远的本意,因为他在一件与「饮读壶」类似形制的紫砂方壶上的铭文是:「是名无垢,置诸座右,为斐老道兄。鸣远」,此壶自然称为「无垢壶」。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南瓜壶的拓本

陈鸣远的作品有很大的特色是器身的铭文,当然这也是鉴别真伪的重点。撇开没有铭文者以及仿品不谈,观察较接近陈鸣远真迹的传器题字,可以大分为两种类型,一为陈鸣远自署,应该是陈鸣远自己在家乡的个人创作,自然是自制自署;另一类是与曹廉让、杨晚研、金张等人唱和时的文人笔墨,尤其曹廉让更是陈鸣远最主要的合作伙伴。我们可以想想,陈鸣远是挟技以周游文人之间,一器既成,即便陈的字写得再好,也不可能在书法上逞能,舞文弄墨,一定是请身旁的文友一起参与,以坯作纸,落墨题署以为酬唱相和。

金张的诗作也记录了陈鸣远与文人合作的形式。康熙三十二年,金张五十大寿时,陈鸣远赠壶祝寿,诗:「宜兴茶壶何足异,异在端妍凿款识。即如前辈时大彬,亦只寥寥一定字。(如年号时节及名讳而已。)无所不可君独能,诗词箴铭随人情。蝇头未有满壶底,五十六字踏莎行。(镌余五十自寿诗)风帆雨屐意良厚,(取途孝丰山中渡苕溪,适大风雨)金帛愧余两无有。纵有亦何以报之,一首歌诗传不朽。」

另有一诗曰:「两壶捏既就,题款姑置之。携烦黄叶老,健笔挐蛟螭。摩挲啜茗后,宛如摸古碑。」提及陈鸣远做了两把壶,准备把生坯送去请黄叶老人吴之振(橙斋)题字云云。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正因为参与创作的都是文人,加上陈鸣远的艺术品味,因此徐喈凤《宜兴县志》说他﹕「所制款识,书法雅健,胜于徐、沈。」吴骞《桃溪客话》说他:「工制砂壶,形制款识,无不精妙。」张燕昌《阳羡陶说》说:「余独赏其款字,有晋唐风格。」都在赞美他的工艺、形制之外,又特别提及款识的精妙。这正是陈鸣远最重要的陶艺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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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砂壶款识的欣赏有三,其一是书法,其二是刻工,其三是铭文内涵。以往在提及文人紫砂,每每独崇嘉庆陈曼生,其实陈鸣远才是首先把紫砂壶印款、壶铭提高到文学高度的开创者,后来的陈曼生应该是中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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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鸣远在器身镌刻诗文,除了是文人雅兴的诗句慧语,他每每将署款和印章并用,此举把中国传统的书法艺术形式,引入了紫砂工艺中,增添了隽永的装饰情趣,从而把壶艺、品茗和文人的风雅情致融为一体,极大地提高了紫砂陶器的艺术价值和文化内涵,为紫砂发展史上竖立了不朽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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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鸣远和正瓜壶

最后,我们谈谈中国嘉德2016年春隆重呈现的一件陈鸣远重要作品:和正瓜壶。关于这件陈鸣远和正瓜壶,由于它的著录十分丰富,而且传承有序,在展览专册与相关报导中都有提及,我就不再此赘述。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1930年代上海仿古的紫砂泰斗顾景舟先生,在1990年代初期在台湾挚友宋哲三先生提供的珍贵访谈,提到了对罗桂祥所藏陈鸣远和正瓜壶的鉴定意见。

顾景舟大师说:

【陈鸣远现在有东西留下来,可是假的不得了,仿的不得了,我这一生里面,见到陈鸣远的好东西,不过三五件而已…】

【我觉得罗桂祥那个是真的,香港罗桂祥,罗桂祥那个是真的,可是罗桂祥出版的这些书,从来不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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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要说的是:过去关于陈鸣远的研究进展有限,主要原因是囿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仿古潮,如阴霾罩顶,挥之不去。近几年紫砂收藏浪潮进入了新的高峰,文物间的交流互动热络,许多重要的名家名作纷纷浮出台面,提供了我们考据明清紫砂更丰富的研究材料。加上一些当年参与上海仿古陶人相关文献资料陆续披露于世,干扰因素已经渐渐厘清。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关于陈鸣远真迹的比对工作,是一项繁复但并不特别困难的工程,可从他与文友合作的传器着手,尤其是曹廉让、杨晚研。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黄健亮丨且饮且读陈鸣远

事实上,相较于其他宜兴名陶,陈鸣远的研究有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即是他与文人往还的记录,不只是文献,更有以坯作纸的题记与文人题刻,给予我们一个探索的有利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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